洛布泽里壮实的儿子多吉然登还不满一岁,就歪歪倒倒到处乱跑。每天他的身后都得跟随着一个、或两个人,怕他摔跤,怕他从楼梯上、或楼顶上、窗口上摔下去。越是人们怕他去的地方,这孩子老是想去,不让去,他就耍横,又哭又闹,惹得俄萨格玛生气了,她就责备夏加措姆、训斥“科巴”家来应差的女人、小孩。好多时候,都是俄萨格玛不顾自己多病体弱的身子,亲自来照料这个不懂道理、更不讲道理的小家伙。
孩子出事那一天是早上,太阳很好,俄萨格玛牵着他孙子的小手走出了家门,她想让孩子在河边的草坝上跑一跑,她的过错就在于她把想要跟随前去的人都赶回去了,她是想不走多远就要转回家来。小孩子非常开心,在草坝上疯跑,跌倒了自己爬起来又跑。俄萨格玛就在他身后跟着,嘴里不停地喊着他的名字,也跟着跑。
河岸边到处都是茁壮、茂盛的灌木丛,那么小的孩子是没有办法跨过那些茂密的灌木丛到河边去的,俄萨格玛根本没有想到会出事。走得有些快了,她突然感到胸口有些疼痛,出气有些急促,此时她特别想痛快地咳嗽几声。想着,就停下脚步,狠狠地吸了一口气,然后抑起脖子咳嗽。咳嗽出声,她感到嗓子眼里有腥甜的怪味,吐出来,竟然是鲜红的血。她当时一阵发呆,心想自己的病并有好转。再看小孩,小孩也不见了。就在这时,河的对岸一个正在山坡上割草的女人发出了一阵又一阵尖利的叫声,她没有听清那个女人在喊什么,只是知道,出事了,孙子出事了!心里一急,从口里喷出了一大口鲜血来,此时她也顾不上这些了,她一边喊着:多吉然登、多吉然登,一边就奔向河边。
就在河边的一处高坎上,有一段、只有短短的、成人跨一步的距离,竟然没有了灌木丛。小孩子就从高坎上直接掉到了河里面。她看见了小孩子在湍急的河水里起伏,她觉得自己的双腿是没有知觉地跟着河水在跑,一面就大声呼救……人们闻声赶来,然而,一切都迟了……
洛布泽里来到了他阿妈的床前,俄萨格玛已经奄奄一息。自从人们那天把她从河边抬回来,她就没有说过一句话。除了时不时吐出一口鲜血时,她才动一动之外,她不吃不喝也不动,无神的双眼一直大睁着,好像是盯着天花板。洛布泽里跪在床前,大声地呼喊着阿妈、阿妈!俄萨格玛的眼珠动了一下,她似乎想把目光从天花板上收回来,再看他儿子一眼,但她没有办到,床边的人都听到了她的喉咙里有一阵响动,眼睁睁地看着她在一阵轻微的抽搐之后,突然张开了口,却永远地闭上了双眼…‥
派出去的人一批又一批都回来了,人们到底没有从水里找到洛布泽里儿子的尸体,只好从庙里请来喇嘛念了几天经。在人们心目中,多吉然登还是个小孩子,来到这个世界不久,他不会有什么罪过。既然是老天爷安排他去了水里,就顺从天意,算是为他举行了水葬。
洛布泽里为他的母亲举行了隆重的天葬,天葬的地方,经过打卦,洛布泽里最后选的是在雄龙西扎嘎神山脚下一处叫“固洛塘”的草坪里。因为据瞻对家族的口碑,从祖先喜绕降村开始,那个地方就是瞻对家的人逝世后举行天葬的地方。在别的地方举行,会给瞻对家的人带来不好的名声。
整个过程都由精明的仁增洛朱管家按规矩一手操办。这让被突然变故搞得有点头昏脑胀的洛布泽里省了很多心,他有了搬家的想法,只是,没有向任何人提起。悲痛无比的人还有夏加措姆,一个活蹦乱跳的儿子、一个疼痛自己呵护自己的长辈,年龄也不大,好像是在一瞬间都离自己而去了。脸色阴沉的洛布泽里,这么多天来甚至没对她说过一句安慰的话,她却有点担心丈夫,回为他一反常态,老是一个人坐在屋里喝酒,而过去,只要是喝酒,他总是呼朋引辈,一群人在一起吃喝打闹,她过门不久就看出来了,他的丈夫请人一起喝酒,是一个凝聚人心的办法,好些事,都是在喝酒时提出,在喝完酒后就定了下来。
一个多月的时间过去了,洛布泽里依然显得无精打采,做任何事都没有兴趣,自己把自己关在屋里喝闷酒,有时一呆就是一两天。夏加措姆就要管家仁增洛朱想办法,让洛布泽里振作起来。
这一年,是藏历土龙年,正是朝拜“梁茹”地方四大神山之一、雄龙西的扎嘎神山的年份。每过十二年才有这样一次机会,四面八方的人都赶来转山,因为在这个时转山朝拜一次,会胜过平常时间念了百亿次“嘛呢”经,这些日子里,雄龙西扎嘎神山下人群如潮。
这一天早上,仁增洛朱趁着送酒的机会,对正打算又要喝一天酒的洛布泽里说:雄龙西神圣的扎嘎神山脚下,是瞻对家族祖先喜绕降村的发祥地。有求必应的扎嘎神山神灵,一直是瞻对家的保护神。泽里老爷在这个外人都来朝拜、转山的年份也应该也去转山。只要到那“莲花佛藏宝”的神山里去一趟,老爷您的心情就会不一样。
仁增洛朱的话让洛布泽里心里一动,这么多年来,他还没有去转过一次扎嘎神山。今年里竟然在家里出了这样的事,是应当去朝拜扎嘎神山,管家说得有理,那座神山是瞻对家的保护神,吃了菌子,不能忘了树疙瘩的恩情。
说动就动。第二天一早,陪同他去转山的班多吉、司泽二人早早就来到楼下等他。当他从班多吉手里接过那条曾经是那些喇嘛兵使用过的枪时,心情真的一下就开朗起来。这条枪,已经重新安上了白铜皮包裹、镶银的枪叉,枪管在阳光下泛出蓝幽幽的光泽。这支枪按照洛布泽里的要求,把木柄枪托锯短了一些,再不像别明火枪那样粗笨,骑在马背上再不用担心枪托会碰在马鞍上、打在马背上了,长短正合适。
到了雄龙西扎嘎神山,留下司泽陪同,洛布泽里把班多吉打发回家。他叮咛班多吉,没有事不要来找,但是如果有事,就一定要赶紧来说。洛布泽里这次转扎嘎神山,一转就是一个多月。
就在这一个月的时间里,同洛布泽里相邻的两家小头人发生了冲突。这两家小头人,一位名叫绒塔,绒塔是绕鲁土司的下属;一位小头人名叫松朗,是大盖土司的下属。这两家小头人的耕地、牧场、林地好些地方相邻,有些地段如犬牙交错,为此他们的上辈就发生过多次纷争,产生过很多次打斗。终因势均力敌,哪一方也没有占到对方的便宜。两年前,绒塔的父亲过世,到了绒塔这代,却明显地显出了劣势。也是刚刚继承家业的不久松朗一心要家产在自己手里变得更大,就处心积虑来算计绒塔家。松朗这人凶狠好斗,而且工于心计。松朗提出要用一条山沟同属于绒塔家的一条山沟交换,因为这属于绒塔家的那条山沟刚好把松朗家的一片牧场分成了两处。而他要换给绒塔家的那条山沟不仅与绒塔家的地方远,而且,除了地势比较宽大,沟里土地贫瘠,牧草生长得稀稀疏疏。绒塔一直没有同意。
绒塔家的几头牛在这一天走进了属于松朗家的草地,松朗那天刚好在那片牧场上。就叫手下的人去把那几头牛赶过来,捆倒在地,然后让人把几头牛的牛尾全割了,割完了再让人哄赶回绒塔家的地盘。在“梁茹”和其它地方一样,把别人家的牛尾巴割去,不仅是表示根本就没有把这家人放在眼里的轻蔑,更含有很重的羞辱对方的意思。
为绒塔家放牧的几户“科巴”气不过,便与松朗家的放牧人发生了冲突、打斗。事情闹大了,就要由两家主人出来论长短。在绕鲁土司和大盖土司两边大管家的主持下,双方展开了唇枪舌剑的争吵。结果是厉鬼也怕恶人,两家土司的大管家只让松朗对绒塔道歉就算了,打伤了人的事情怎么办也没有下文。谈判完了,没有带随从的绒塔忍气吞声沿着雅砻江朝下游的家里走去,江的对岸松朗带着两个随从也在往上游的家里走去。恶棍松朗就在江对岸大声嘲讽绒塔,要绒塔走慢一些。他喊道:你还是走慢一些好,走快了说不定一回去正撞上你老婆跟别人正在床上,那个人一生气会把你绒塔打个半死!还不如等那人走了以后再回去。
绒塔听在耳里,气在心头,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原来,绒塔娶的女人就是当年根都地方出名的美人洛布志玛。绒塔爱她爱得发疯,绒塔的阿爸就用二十支山羊、十头犏奶牛把洛布志玛给他娶了回来。娶回来这么长的时间了,洛布志玛一直没能生下一个小孩儿,各式各样的流言蜚语就出来了。有人说,这个绒塔根本就有没那个本事,传说得有鼻子有眼睛,说是绒塔曾经把一个女人按倒在一片树林里,先是惊惶失措的女人不干,到后来那位女人不动了,却在关键时刻,绒塔却垂头丧气站起来跑了,因为他不行。更为恶毒的说法则是指向了洛布志玛,人们说她的相好多得如青稞地里的野燕麦,走不了几步就会看到一株。说她的身子白天黑夜都没有空闲,男人们一个刚走,另一个又上了,她能生下小孩来?大路上走路的人多了,连草也不生。
绒塔不敢回话,他是真的不行。不论他在洛布志玛身上怎么折腾,他还是不知道洛布志玛的身体是怎么回事。但他心头清楚,自从他把洛布志玛娶回来后,洛布志玛就再也没有机会同别的男人在一起了,因为他就如她的影子,她走一步他也要跟着她,他一直害怕她会跟着别的男人跑了。
绒塔打马狂奔,他真的相信就在他离开家的这个半天时间里,洛布志玛会跑到野外去,跑到别的男人的怀抱里去。被他抽打得狂暴起来的马儿,发疯似的在雅砻江边的崎岖山路上拼命奔跑,马蹄声、马儿跑动时给山路带来的震动,惊得灌木丛里一群竹鸡不再摇摇摆摆地行走,而是展开了不善飞翔的短翅膀,朝四下里乱飞。正在全神贯注奔跑的马儿,不清楚眼前是什么东西在乱飞,更不明白那一阵“卟卟”乱响是那些短翅膀发出的声响。马儿吓呆了,它发出了惊恐的嘶鸣,它想停步,前腿猛然腾空。一心在赶路,完全没有思想准备的绒塔就在那一刹那间从马背上掉下来,意外的是他的左脚却套在马蹬子里,此时,瘦小的绒塔几乎是悬空吊了起来。
马儿把两条前腿放回到地上,却感到有什么东西正在撞击它的左面肋骨,这一惊更是让它浑身发抖,便撩开四腿没命地朝前飞奔。悲剧就这样发生了,万幸的是,马儿还知道朝家里的方向跑,不然,最后很可能连一个全尸也不会有。当人们制服了疯狂的马儿,绒塔已经早就没有气了。他死了,有人觉得他还是很可怜,可好些男人却不以为然,一个男子汉会从马背上摔下来,让马儿拖死,这样的男人还能算是男人?
绒塔是个独子,没有兄弟姐妹。他家的几户亲戚只是普通的人户,没有人对他家的家业可以支配。洛布志玛一夜里成为了一份小头人家业的主人。她做梦也没有想过,现在,与别人家交换草场这样的大事会要自己出来说话。绒塔的丧事刚办完,松朗家又带信来,这回,松朗提出的条件好像更加优惠,是用他家的两条山沟来换他一直想换的那片草场。洛布志玛的娘家人,也是普通的“科巴”人户,从来没有经历过这样的事。可他们也很清醒,虽然在数量上看好像占到了便宜,可换回来的那两条山沟,距离远不说,周围是另外好几户头人的山林、草场,以后还不知又要发生些什么样的事。娘家人也拿不定主意,想到的仅是请土司老爷家出面做主。而两家的土司老爷却一直没有明确的说法,洛布志玛有时真想说出这样的话来:山林、耕地、牧场,谁想要,谁就来拿去好了,我还是回到根都去。当一辈子“科巴”人户的穷女儿,也比过这样的日子强。可,她到底没有说出这样的话来,娘家人把现在由她来管理的这份家产看得很重,而她自己也知道,没有了这份家产,不是没有地位的事,很可能吃和穿有一天也会出问题。他的娘家如果有份家产,也就不会把她嫁给绒塔,让自己来这里活守寡、受活罪。
转完神山回家的路上,洛布泽里饶有兴趣地听着班多吉有声有色的讲述,眼前不断浮现洛布志玛那撩人心魄的笑容。洛布志玛嫁到绒塔家,他是知道的,当时心里就若有所失。她和绒塔的那些传闻,他是听说过的,那些传闻对他也有鼓动,好几次,他甚至真想去找洛布志玛偷情,可他到底没有去。夏加措姆再丑陋,可她还是阿嘎的女儿,万一阿嘎家知道他与已经嫁人的一个女人有往来,对他今后想做的事没有好处。何况,他也接受了夏加措姆,他同她在一起时,他甚至觉得她既漂亮又温柔,更重要的是他看出了,夏加措姆是一个懂得自己心思、明白事理的女人。
而现在,现在洛布志玛已经没有男人了。没有男人的女人可以嫁人,男人也可以娶她,而不需要偷偷摸摸。一个想法,在洛布泽里的大脑里慢慢越来越清晰。那片曾经在绒塔名份下的领地可以成为自己的,洛布志玛这个女人也可以成为自己的,那里所有的财产也会成为自己的。这是祖先积德,是老天把这样一个时机给了自己,想把把这块肉吃下肚子的人不知还有多少,洛布泽里,你不能落在了别人后面,后悔是没有用处的。
想到这里,他对班多吉和司泽说,我们的马儿是不是快要睡着了?说毕,他把骏马的头高高拉起来,双腿用蹬紧马蹬子,把手里的马鞭挥了一下,却并没有抽打在马儿身上,三匹马如箭离弦,飞腾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