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气方刚的洛布泽里听了自己母亲的一席话,一下傻了眼。想也没想就冲着他的妈妈大喊:俄萨格玛,你是不是疯了,你要让我一辈子就守着那么一个罗刹女似的丑女人?
不是要你守着她,是要你守着和阿嘎老爷是亲戚的名份,俄萨格玛胸有成竹地、不急不慢地说:当你成为了阿嘎家的女婿,别人会怎么看你,阿嘎老爷会怎么待你,就同现在不一样了。再说了,夏加措姆这个丑女子非常勤劳、心肠也好,今后对你、对这个家肯定不错。
我才不会喜欢那样难看的女子呢,我要找妻子,我会自己去找,我不要你为我操这份心,洛布泽里暴跳起来。
俄萨格玛一下站起来,把手里的茶碗“啪”地一声摔在地上,声色俱厉,如同一头发威的母狮子:洛布泽里,你给我听好了,在你阿爸那一代,只有你阿爸一个人,现在到了你,你也没有兄弟姐妹,没有人,没有帮手,就不能做成事情。我不要你去喜欢那个女子,可我要你让她为我们瞻对聂格家生养后代,只要你为我生下三个、五个我的孙儿、孙女来,你要到哪里去,去找什么样的女人都行,你走你的,让我来把我的孙儿、孙女们调教成为有出息的人,只要有了人,我就要把属于瞻对聂格家的东西都争回来,你就去当一辈子的‘夹坝’吧。喜绕降村的后人们应该是有头有面的大人物!
洛布泽里从来就没有看见过自己的母亲发火,更不知道自己的母亲发起火来如此让人心惊胆颤。也许母亲说有理。他突然想起不久前的一件事,那一天,他同他的几个伙伴在路边的一片草坝里说话,商量在一个合适的时间到山那边拉隆措牧场上弄几匹马回来,然后赶到拖坝等地去卖了,再跑到甘孜去设法买两支快枪。
正在这时,路上出现了一队人马。马都是高头大马,鞍垫色彩绚丽,马背上的人们一个个衣帽光鲜,一个个意气洋洋。一看,原来是绕鲁家的大管家带着几家小头人来了,一问,他们是要去参加朱倭土司小儿子的婚礼。洛布泽里鬼迷心窍,当时竟说了一句很不得体的玩笑话,他说,朱倭家怎么没有请我们几个呢?马背上的人全都放肆地大笑起来,绕鲁家的大管家亚朱笑得眼泪都出来了,说,请你们几个?你们是“梁茹”地方的哪家土司?哪家头人?还是哪座庙里的活佛、喇嘛?几个白天睡觉,晚上乱跑的小毛贼,土司头人们不收拾你们几个就是运气了,还想人家来请你们去喝酒?
洛布泽里原先以为他和他的几个伙伴在“梁茹”也算是有名气的人物,好些家小头人都在主动巴结他们,遇上事也来请他们帮忙。普通人户更是对他们一伙毕恭毕敬,主要是怕他们把自己家的那点东西弄走。洛布泽里一伙行事也有“道”,越到后来,他们走得越远,在“梁茹”的地盘上基本不干那些打家劫舍的事。当然,对于那些得罪过他们的人又另当别论,作为对仇家的惩罚,他们也会在风高月黑时,把那户人家值钱的东西洗劫一空,还要让这些人家吃了亏,却找不到把柄,说不出话来。
遭白眼,受奚落,好像成为了洛布泽里生活中必不可少的内容,对此,他多少也有些麻木了。如今,让他的母亲这么声色俱厉的一顿数落,心中忽然有所感悟。亚朱大管家那天在马背上笑得前俯后仰时,洛布泽里几乎想冲过去,把那堆肥肉从马背上拖下来,但他还是没有敢真的动手。不光是那些人都带着快枪长刀,更因为洛布泽里在心里对他们有一种根深蒂固的敬畏。
他的母亲就是为了让他也成为别人敬畏的人!
洛布泽里不再咆哮,他平静地坐了下来。心里充满了感动,从很小时就留下的印象是对的,还是母亲有道理,他洛布泽里的妈妈总是对的。而妈妈所做的所有事都是为了她的儿子,洛布泽里心里装满了对母亲的感激,他清楚,作为儿子他一辈子也报答不完。也不知为什么,与此同时心里却又泛起了另外一种柔情,迟疑了好一阵,看着妈妈也平静下来,洛布泽里才对妈妈说,举行婚礼前,他想去一趟根都,因为他已经信誓旦旦地对那个叫洛布志玛的姑娘说了,近期就会来把她迎娶进自己的家门。
洛布泽里满以为,自己这个并不过分的请求母亲会同意,话音刚落,俄萨格玛用一种平静的语调,却十分尖刻地又把洛布泽里数落了一通。绝望的洛布泽里几乎又要跳起来,他妈妈用眼神制止了他,又继续用十分坚定的口气对他说道:好看的园根不一定香甜,貌美的女子不一定能干。再说,洛布志玛家不能给你带来你所需要的一切。她没有家产算不得是问题,算不得过错。关键在于,像洛布志玛那样的普通人户,不会给瞻对聂格家带来更大的名望,你现在最需要的就是改变身份的名声。让整个‘梁茹’地方对你另眼看等。除了大盖土司、绕鲁家,能让人在心里敬重你的,就只有阿嘎家的名气了。你用不着再去对那个叫洛布志玛的女子说什么,年青人在一起的山盟海誓,好多时候也是逢场作戏。你的婚礼一举行,她怎么会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再说,用不着过多久她也会嫁人,你去一趟根都有什么作用?有什么意思?你现在要做的就是同我一起,在家里筹备一场盛大的婚礼,让所有的人都看到瞻对聂格家从此要重新兴旺发达起来了!
洛布泽里果真没敢到根都去见洛布志玛,他让他的生死朋友班多吉,带去了一付翠绿的松耳石耳环给洛布志玛。那付耳环是他在章谷土司地盘上,从一个小头人那里得的。本来,洛布泽里是想自己亲手把这付耳环为洛布志玛戴上的,他独自一人时常常会想,她在那付耳环的映衬下该是怎么样的楚楚动人。然而,随着婚期的逼近,她那让洛布泽里一见就浑身发软的笑容也越来越模糊了,在一些人嘴里说出来很让人恶心的、红色中带有蓝色那块胎记让洛布泽里一想起就浑身不自在,那个叫夏加措姆的女子究竟有多么令人讨嫌?洛布泽里努力不去想,却又时刻都在想。
婚礼完全按照俄萨格玛所期望的那样进行,“上、下瞻对”有头面的人物看在阿嘎家的面子上、看在洛布泽里母子到底是大盖土司和绕鲁家亲戚的份上,几乎都来表示了祝贺。在俄萨格玛看来,这在某种角度来说,这是“梁茹”这块土地上各种势力对“瞻对聂格”家的认可,如果她的儿子真有能耐,同其他家族一比高下的日子已经不远了。俄萨格玛的娘家人对这场婚礼也很满意,因为从此以后,洛若班小头人家也同大盖土司、绕鲁家沾上了亲。这对洛若班家来说很重要,以前这家人把俄萨格玛嫁给贡布扎西,曾经引起绕鲁家的不满,人家就没有认过这门亲戚关系,有几年,关系还有点紧张。现在好了,随着这场婚事,“梁茹”地面上好几个家族的关系得到了重新调整。
距离婚礼举行还有三天时间,俄萨格玛从庙里请来了喇嘛先念经,祈祷新人的来到为“瞻对聂格”家带来好运;而这时的阿嘎老爷家也请来喇嘛在家里念经,祝愿夏加措姆嫁过去能够幸福,祈求好运永远都同阿嘎家在一起。婚礼的头一天,夏加措姆被洛布泽里家的迎亲马队接到了切衣,婚礼完毕,按规矩,夏加措姆又让娘家人接回了娘家。直到第三天,又由洛布泽里亲自去迎接回来。这场婚礼前前后后忙碌了半个多月,俄萨格玛在这半个月的时间里没有空闲坐下同新娘交谈,直到新娘回来后的第五天,她俩才有了坐下来说几句话的机会。
除了脸上那块胎记,新娘夏加措姆真还是一个漂亮的姑娘。她身材高挑,五官清秀端正,健美匀称的四肢,饱满高耸的胸部,柔若无骨的腰肢,都让俄萨格玛暗暗赞叹不已。再加上是新婚期间,姑娘来到一个新的环境里,还显得有些局促、有些拘谨,开口说话总是把目光盯在地面,更让夏加措姆身上散发出来一种娇柔,一种妩媚,让俄萨格玛心里生出了感叹、对这个刚过门的儿媳妇有了好感和一种怜悯之情。
问了好半天,夏加措姆才吞吞吐吐地说,回来的这几天,每天夜里,洛布泽里总是回来很晚,而每天夜里都是喝得烂醉,几乎是人事不醒,直到第二天太阳出来才有精神起床,一起床,又同他的那帮兄弟走了。夏加措姆说她自己真不知道是自己做错了什么事呢,还是有别的什么原故才让洛布泽里那样冷落她。她小心翼翼地对俄萨格玛叫了一声阿妈,要阿妈随时对自己进行指点,指出她做得不对的地方,她自己也好改正。
俄萨格玛在心底里叹了一口气,她清楚,是她的儿子心里的那口气还没有顺。毕竟,她的儿子还不到二十岁。她当着夏加措姆的面,一句责备儿子的话也没有说,也没有说夏加措姆有什么地方做错了。而是先站起来,给儿媳妇碗里又添了一点茶水,夏加措姆惊得赶紧立起身来,一迭声地说,阿妈啦,让我自己来、自己来。
俄萨格玛示意夏加措姆坐下,一面放下茶壶,一边就说道:措姆,你是我的女儿了。你也看到,在这个家里,只有泽里是个男人,可他到底还小,我是他阿妈,可我好多事都还得让着他。你呢,既是他的妻子,也是他的阿姐,你要想法管住他,作为阿姐,该让他的地方也要让他一点,泥巴掏完,石头自然会露出来,水舀干了,河底自然会现出来。你要把你爱他的真心让他知道,他会有明白的时候,再说了,没有丈夫的女人,到头来没有立足的地方,你要帮他、护他,以后才会显贵。我也要帮他、护他,老来才有依靠。有些事,不要往心里去,让我来说他,让我来教训他,我了解我的儿子,他忙过了这一阵,他会好好陪你的,你听说过这句话没有?这句话说,姑娘在娘家再幸福,到头来还是要找婆家,男人在外面再幸福,到头来总是要回家,措姆啊,你就是泽里的家呀,你不仅要爱他,还要帮他,让我们一老一少两个女人都来帮他,你答应我?
其实,夏加措姆也早听说俄萨格玛是一个厉害的女人,人们说她巧舌如簧,死人也会让她说得活转来。她没有想到自己的婆婆竟是如此通情达理,如此体谅自己,心里就对俄萨格玛到充满了感激,心想,就应当按照她所说的那样去做。她对她的婆婆说,她答应,她会按照婆婆所希望的那样去做,一定要帮她,虽然她还不清楚自己怎么样帮他,她却有了这个意愿。她甚至在心里发了誓,她相信她有把那头野牛拴在牛厩里的本领。
在“切衣柯”河边的一块草坪上,借庆祝自己结婚的名义,洛布泽里在这里支起了一顶帐篷,同他的好朋友班多吉、亚马泽仁、尼玛刀登、司泽几个人,在这里喝了好几天的酒。酒足饭饱,就在草坪摔跤,就在草坪上打靶,有人路过,就强迫别人下马,骑上别人的马比赛。输了的就罚酒。洛布泽里别出心裁,还脱光衣服,带头到“切衣柯”河沟里去游泳、洗澡,不敢下水的也罚酒。几个人狂饮狂喝,大呼小叫,快乐无比。
这一天,洛布泽里中午就有些醉了,正倒在帐篷里大睡。班多吉冲进帐篷把他摇醒,说,快起来,你阿妈来了。
洛布泽里的阿妈是和他的舅舅司郎翁青一道来的。洛布泽里原以为,阿妈到了就会指责自己不好好呆在家,竟然这么多天来一直在外面喝酒、胡闹。没有想到他阿妈却是满面笑容,说,嗨,这个地方真好,你们这几个臭小子倒会找地方享福。这么多天来,我也累坏了,我也该清闲清闲了。洛布泽里的兄弟们敢快把煮好的牛肉、血肠端了上来,端上来奶茶,把酒也给翁青舅舅斟上。洛布泽里几个人不敢走,一起陪着阿妈和舅舅。他阿妈却说,你们不吃不喝围着我们干什么?去,去,去,到帐篷外去,你们想怎么疯就怎么疯去。让我和你舅舅好好地吃一顿,好好歇息一阵。
没有多大酒量,却老是喜欢喝酒的舅舅没有多久就颓然大醉,接着就躺在帐篷里鼾声大作。洛布泽里的阿妈吃饱了,一个人坐在帐篷里也无聊,就独自一人在河边的草坪里走了一段,后来又掉头走进了一片小树林。看着阿妈如此悠闲的样子,洛布泽里相信,阿妈真的是来散心、来休息一下来了。为自己操办这场婚事,最累的当然是他的阿妈。
直到太阳快要掉到山背后了,俄萨格玛才说她要回去。而此时,司郎翁青还在睡眠中。洛布泽里就要班多吉几个人在这里照看他的舅舅,自己就牵来马,送阿妈回去。只有一匹马,洛布泽里牵着,让阿妈上了马背,这才慢慢往家里走去。
回去的路并不长,“切衣柯”河流的两岸,沿岸都生长着不是那么高大的树丛,因为是河边,那些能够一直得到河水滋润的树木在夕阳里,在格外绚丽的晚霞映射下,显得郁郁葱葱,充满了一派生机,非常好看。母子俩都没有说话,马儿走得很慢,马蹄踏在柔软的青草里也没有声响。俄萨格玛突然说,真是的,也不知是在忙什么了,好几天连抬头看天也忘了,这么好看的云!泽里,你看得出来吗?明天天气也不会变,还是大晴天。洛布泽里看看天空,还真是的,雄伟的“卡瓦洛日”神山在蓝天下银光灿烂,同那座神山连在了一起的天边成片、成片的火烧云十分明亮,一朵又一朵的火烧云又被谁镶上了金黄色和暗蓝色的花边,而那云彩又在不断变幻,有时如雄狮,有时如骏马,有时又变成了在半空里长袖飘逸、尽情舞蹈的仙女。母子俩头顶上的天空真是美不胜收。在阿妈的指点下,天空,在洛布泽里眼前展现出了看不完的美景,他的心情也变得开朗起来,就像是傍晚的晴空。
骑在马背上的俄萨格玛突然话锋一转,说,泽里,你已经是有妻子的人了。要说的话我已对你说过的多次,道理你也是明白的。你应该好好看看夏加措姆,她真不是长得那么难看的姑娘。我看出来,她还是一个很明事理的姑娘呢。你不应该不理她,不应该冷落她,你应该亲近她,亲近了,你才知道她究竟好不好。有句老话说,父母的忠告,不遇挫折不明白,糌粑的香味,不到嘴里不知道。难道说你真要受到挫折时才能想起父母的忠告?那样是不是就迟了?这对你是没有好处的。我想我的儿子是应该做一番事业的男子汉,不至于在这样事情上胡涂吧?
洛布泽里牵着马走在马头前,一直走到家门口始终没有说话。但。俄萨格玛清楚,儿子已经把自己的话听进去了。
在楼上的窗口里,夏加措姆远远就看见俄萨格玛母子俩回来了。早煮好的食物和茶都还是热热的,她下意识地拢了一把自己的头发,拍了拍裙袍的下摆,便急忙走下楼,在大门口迎接自己的婆婆和丈夫。
洛布泽里陪着自己阿妈上楼刚坐下,夏加措姆也赶上楼来:就在短短的时间里,她已经把大门关好了,把马牵进马厩里拴好了,草料放好了,马鞍、马垫也放在了应该放的地方。上楼来,她立刻就为自己的婆婆和丈夫端来了吃食,端来了热茶。她做这一切的时候,都是在几乎没有多大声响中进行,她移动着她那轻盈的脚步,好像是在舞蹈。洛布泽里喝了一口茶,抬起头来去看她,她也正好在看洛布泽里。她的目光刚同洛布泽里的眼神相遇,就急速地垂下眼皮,借故转过身去了。
望着她的背影,望着她那姣好、苗条的身躯,洛布泽里心里涌起了一种异常的感受:这就是自己的妻子!那种异样的感受刚过去,洛布泽里心里猛地又腾起了一种想亲近夏加措姆的强烈欲望。他本意是想把夏加措姆一把拉过来,让她坐在自己的怀里,可化为真正的动作却是一扬脖子把半碗茶喝光了,将茶碗放在桌子上,用一种好像并不属于自己的声音喊了一声:茶!低眉顺眼的夏加措姆,悄无声息地就把茶碗满上了。
直到这时,俄萨格玛才发现,本应该在这里“支差”的两户“科巴”家的女人没有见人。夏加措姆解释说,是她把那两个女人打发回去了。一个女人家中有小孩要喂奶,另一个女人只会干背水、晒牛粪一类的粗活,收拾房屋、烹饪饮食这些事都做不好。俄萨格玛点点头说,这两个女人是有些粗笨,明天我叫会另外的人来。俄萨格玛对于卡娘、切衣这些地方,哪家女人心灵手巧,哪些家的女人能干力气活,心里都有数。也许是话说得过多,俄萨格玛开始咳嗽起来,接着她就站起来,说自己不想再喝茶,下午在河边的帐篷里吃得太多,也不想再吃什么,她要回屋休息了。
俄萨格玛制止了要送自己回屋的儿子和儿媳妇,自己走出去,顺手,她带上那间既是厨房、又是客厅、也是一家人每天吃饭喝茶的饭厅的大门。这间大房子的一边,是她的儿子和儿媳妇住的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