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也是远近闻名的大美人,俄萨格玛到还不到三十六岁,头发就开始了花白。由于过早丧夫,她把满头青丝剪短,黑白各占一半的头发,让她的头顶变得很难看,好像她成天都顶着的一层灰蒙蒙的牛粪灰。可这时的俄萨格玛已经没有了梳妆、打扮自己的意识,她甚至觉得自己早就是一个老女人了。这天早晨一起床,她就觉得有事情要发生,她大声地喊:泽里!泽里! 就是听不到儿子洛布泽里的回答。
正在疑惑,就听到门外的路上有几匹马的马蹄声又急又响。
俄萨格玛赶紧出门一看,就看到两个汉子正在下马。她也看到自己的儿子洛布泽里手脚都被捆住,此时正横放在一匹光背马上。汉子见到俄萨格玛出门来,就一把将捆住的洛布泽里拖下马来,摔得洛布泽里大声叫痛。
一个汉子气哼哼地大声说道:阿姐俄萨格玛,如果不是想到我们还是亲戚,我今天早上就把他一只手砍下来了。他昨天晚上又跑到我放牧的地方偷马,幸好被我发现了,他也承认了,我先前丢失的那匹小公马就是他伙着别人偷到拖坝那边卖了。
另一个汉子接着说:该管教了,阿姐俄萨格玛,这个洛布泽里连亲戚都不认了,有本事到远的地方去,到有钱有势的人那里去把东西拿回来,在亲戚朋友的门口边打转,人嘛,又不是看家狗屙在房子墙边的狗屎。
洛布泽里从地上挣扎着站起来,朝这个汉子一头撞过去,嘴里骂道:你才是墙角角边的狗屎!
没想到脚上的绳子还没有解开,站立不稳,重重地又摔到在了地上。额头碰上一块小石头,立刻就流出鲜红的血来。俄萨格玛心痛扑过去,把洛布泽里抱在怀里,忍不住泪流满面。两个汉子不依不饶,要从俄萨格玛家牵走一头奶牛作为赔偿,口口声声说,如果不是亲戚,一头奶牛是放不平这件事的,那匹小公马少说也要值两头奶牛的钱。俄萨格玛没有争辨,让两个汉子从还关在厩里的牛群中自己去挑选。
打发走了两个远房亲戚,母子俩才回到屋里。俄萨格玛为洛布泽里洗净了脸上的血污,又把茶水和糌粑放到了洛布泽里的面前,她做着这一切,从进门开始忙碌到坐下看自己的儿子狼吞虎咽,一句话也没有说过。等到儿子吃饱喝足了,这才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此时,洛布泽里也不敢开口。他也在等着母亲说话,从小到懂事,他服他的妈妈,他的妈妈说出来的话总是有道理的。“梁茹”地方流传着一句话:家庭里最重要的是母亲,人生里最重要的是学问。洛布泽里相信的是前面一句,他亲眼看到他阿妈这么多年来的奔波,他在心底里看不起他那懦弱的阿爸。他不相信后面的那句话,他不知道什么是学问,也不明白什么才算是学问。在他看来,学问不能带来名声,学问更不能让自己富裕。洛布泽里相信的是力量和胆略,他一直在想用他什么都不怕的心气,和浑身用不尽的力气去打开一片属于自己的天地。
他的母亲终于开口了,说:泽里,你今年该是满满的十七岁了吧?
是的,洛布泽里小心翼翼地、小声地应了一句。
俗话说的,男儿十五说话就不看阿爸的脸色,女儿十五吃喝就不再依赖父母。你快十八岁了,你该成家了,我老了,你该把这个家放在自己的肩膀上了。我对你说过的话你还记不记得?你的血管里有你的老祖宗喜绕降村的血液在流淌,祖上是何等风光、何等威风,瞻对聂格的家还要望你重振,瞻对聂格这个家的 财产、荣耀还被人家占有,你都忘记了?有些事作为练一练自己的胆量、练一练自己的本领可以去做,但不能当成是自己的正事,偷来、抢来的虽说还是财富,可到底没有自己拥有一片土地、自己拥有一片山林那样实在,有了自己的天地,睡觉也要踏实得多,你到底要哪样?
我?我两样都要。洛布泽里回答母亲时,竟然抬起了头,俄萨格玛突然看见了儿子眼里有一种异样的光彩,这种光彩,俄萨格玛过去在洛布泽里父亲贡布扎西的眼里从没发现过。俄萨格玛想起自己也曾在哪里看到过这种眼神,想了好久,她到底想起来了,那是在自己二十多岁照镜子时,那时,她以为她就能把“瞻对聂格”的这个家支撑起来,她把希望都放在炉霍那个衙门、那些只知收下礼物的老土司们身上时。那时,她以为有了那些人的同情和帮助,她的志向可以如愿。就在她怀着那些想法的岁月里,她在镜子里看见了自己眼里的光泽,那种眼神就是儿子眼里那种异样的光彩。
然而,多年心血都白费了,这么多年来,俄萨格玛也早想明白了,谁也靠不住,只有靠自己。她要等的就是洛布泽里快些成人。现在,是时候了。她一直把抚养洛布泽里成人作为了却丈夫遗愿、了却自己心愿的第一步,她也为自己的第二步行动,早就作下了一些准备,现在她要开始实施。儿子眼里的光彩,让她有了信心。一想到应该做的事情,她就想起了她的英俊忧郁的贡布扎西,她在心里对他说,你的在天之灵能知道吗?俄萨格玛所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你,都是为了让你的瞻对聂格家扬眉吐气,愿你在天之灵,不要像在人世间时那样胆小怕事、你就保佑保佑你的儿子吧!
绕鲁土司的亲家阿嘎家也是一个人丁兴旺的大家族,家族中的男男女女都出落得有模有样。却也有例外,阿嘎老爷的第四个妻子为家族生下的一个女儿却有些古怪。这个女儿虽说身材姣好,五官端正,可她的右脸却被一大块红得有点发蓝的胎记弄得很难看,从小,她就成为了家里人笑话、嫌弃的对象。阿嘎老爷为这事也很烦恼,就去寺院里问一问这个女儿为什么会这样,那块胎记暗示着什么?益西寺庙里一位高僧暗地里对阿嘎老爷说,这女子其实将来很有福分,她不会给阿嘎家带来不好,她还能让阿嘎家渡过难关。
阿嘎老爷就把这话记在了心里,他给这个女儿取名夏加措姆。夏加措姆的妈妈因病早早地离她而去,除了父亲例行公事似的关心,别的人、包括那些同父异母的兄弟姐妹都不怎么同她来往,她在这个家族中有点孤单。她从小就看惯了别人的白眼,学会了逆来顺受。在这个家族中,她的地位有时更像一个让人使唤的女佣。更让夏加措姆暗自伤心是,最近几年来,比她年龄小的妹妹都出嫁了,嫁给了那些总想讨阿嘎老爷欢心的小头人。她二十多岁了,差不多一样年龄的小伙子都不愿亲近她,也没有人上门来提亲。突然有一天她脑海里跳出了一个想法:再过几年,她就去很远的炉霍那边有个觉母庙里出家,而且,她把她的这个想法婉转地告诉了父亲,父亲也没有说不许。
其实,女儿夏加措姆脸上的胎记也是阿嘎老爷的心病。阿嘎家的女儿竟然没有人上门提亲,对于家族是一件很没脸面的事情,更不可能的是由阿嘎家主动去向别人提出,要求别人来娶走自己的女儿。阿嘎老爷在心里早有打算,如果有谁提出来娶走自家这个女儿,不用彩礼、聘礼,他阿嘎老爷宁肯多出几头牲畜作为陪嫁。不过呢,这户人家多少要有些体面,一般的人户是不行的,因为这也关系阿嘎家族的声誉。然而,却一直没有人上门来提出这事,阿嘎老爷心里为此事老是嘀咕。
这一天,佣人来报,说是有人提亲来了。
来提亲的人是俄萨格玛的兄长,大盖土司属下的小头人若洛班的长子司郎翁青。司郎翁青一见到阿嘎老爷就说,这回是专程来问候老爷来了,同时也来给老爷道喜。阿嘎老爷“唔”了一声,追问道,道喜?哪里来的喜?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求我,来这里说些假话来骗我的吧?司郎翁青不慌不忙地说道,真话假话老爷听我说了就明白,就好比羊肥羊瘦宰了就知道。金黄色的色欠麦朵是绿草地的装饰,到了出嫁年龄的姑娘是有福份婆家的骄傲。我们知道老爷的女儿夏加措姆还没有许配人家,我那心高的妹子俄萨格玛,不知有没有成为夏加措姆婆婆的福份,我那个像头野马的侄儿洛布泽里不知有没有成为夏加措姆丈夫的造化。
听了司郎翁青一席话,阿嘎老爷突然感到了一阵轻松,阿嘎家的女儿哪里有嫁不出去的道理?却不能让来人看出自己其实早就有了急着要把女儿嫁出去的心思。阿嘎老爷在鼻孔里“哼”了一声,说道:不同的鼓有不同的敲法,不同的舞有不同的跳法。做任何事都要讲究规矩,提亲也是有规矩的。像你这样来打个招呼也算是提亲?若洛班头人也是嫁过女的,你翁青也是娶过女人的,阿嘎家做事从来也是按规矩来。
司郎翁青急忙接着说,老爷说得有理。我那妹子让我今天来先来,其实不算是来提亲,像我妹子和她的野小子哪敢贸然上门来说提亲的事?不过呢,就像俗话说的那样,烟子是朝高处飘的,只有水才会朝低处流。我和我妹子都想当朝高处飘的烟子,有心来攀老爷这门高亲。只要老爷这里有了明确的意思,我们才去庙里打卦,选定了提亲的吉日,我那妹子会亲自上门来。到了提亲的日子,我们一切都会照规矩办,请老爷你相信我们,茶壶里倒出来的茶水是热的,诚实嘴里说出的话是真的。
阿嘎老爷说,不是我不相信,你们年青人现在行事就是爱把规矩忘了,规矩就是上高楼的台阶,不一步一步的走,你能上得了楼?规矩就是河床,没有河床,河水不就要乱流了吗?
司郎翁青听得连连点头,说,阿嘎老爷你天空一样广阔的胸怀里,智慧就如星宿一样的明亮。我在这里听了老爷几句话,就觉得明白了好多事理。老爷说的,翁青会到死都记得,翁青在这里感谢老爷的教诲。回去以后,我们就先到庙里去打卦,把适宜提亲的日子定下来,那时,我那妹子就会登门为他的儿子来求亲。
司郎翁青的毕恭毕敬让阿 嘎老爷心里很是舒畅,俄萨格玛要上门来为她的儿子提亲的事也让老爷欢喜,一块心病就要去掉了。阿嘎老爷不动声色地在家里等了好几天,这天,下人来报,俄萨格玛来了。
阿嘎老爷知道俄萨格玛是个厉害的女人,不当面把她的想法弄清楚,不当面把自己的想法明白告诉她,搞不好自己会上当。这事怎么说也有些令阿嘎老爷产生猜疑的地方,俄萨格玛为自己的儿子提亲,完全可以到别的人户去,还可以让她那个野性十足的儿子,跑到远一点的地方去抢一个漂亮的女子回来作妻子,难道说俄萨格玛不清楚自己家里的夏加措姆是个丑姑娘?
让阿嘎老爷没有料到的是,俄萨格玛下的聘礼一点也不比那些小头人逊色,甚至超过了以前所有的那些头人家:这个女人带来了整整80头牦奶牛、整整70头犏奶牛,两匹安多地方过来的骏马,还有一百包上好的“边茶”,五匹汉地产的最好的绸缎。阿嘎老爷有点吃惊,他从没想到俄萨格玛这个寡妇竟然能这么有钱,出手是如此阔绰大方。
这么重的聘礼让老爷很是开心,心里的那点疑虑也就烟消云散。可阿嘎老爷却要拿架子,转弯抹角,阴阳怪气地说了一大通,中心意思是说,夏加措姆是他阿嘎老爷的女儿,嫁给俄萨格玛的儿子门不当,户不对。
俄萨格玛听完,微微一笑,说:老爷忘了?我俄萨格玛是上瞻对若洛班头人的女儿,我男人也是瞻对家出来的,与绕鲁老爷家是近亲,不是远亲。再说了,我儿子还继承了他爷爷“甲日本穷”的封号和地位。老爷的儿子们娶的都是头人的姑娘,老爷的女儿嫁的都是头人的儿子。我家的财产少,地盘小,可我家还是有头人的名份,我家的亲戚也是有地位、有名望的头人。人们不是说,好汉生在穷人家里,利剑藏在破鞘里面吗?说不准我那个人们都知道不安分的儿子也会出息。能娶到你的女儿,我们是在高攀你,可你的宝贝女儿嫁给我的儿子,也算是门当户对了,一点也不辱没她的身份。老爷想想,我说的是不是真话?是不是这个道理?
两匹安多地方过来的好马,那样多的犏奶牛,看来这丑丫头还真是有些福份,喇嘛的话有他的道理。其实,阿嘎老爷已让俄萨格玛说得心服,可他偏偏要装出还须考虑的样子,就对俄萨格玛说,你说得都有道理,我看这样吧,你在我这里休息一夜,等我同家里人商量过后,明天再给你回话。
俄萨格玛却说,不敢给阿嘎老爷添麻烦,我还要到绕鲁老爷处去请安,去了,就住在那边了,怎么说,同绕鲁老爷家也还是亲戚,这我可是知道的:出远门有个人同行做伴最好,有事了找到亲戚商量最好。向老爷家提亲这么大的事,那能不同自家的亲戚商量商量呢?
听俄萨格玛这么一说,阿嘎老爷心里就在想,看来,这个女人同绕鲁家并不是像外人说的那样水火不相容,是啊,是啊,怎么说也他们也还是亲戚嘛。自己也同绕鲁家是亲戚,这件事看来是亲上加亲了。
俄萨格玛当然没有到绕鲁家去,而是到她娘家的一门远亲家中住了一夜。她心里清楚,事情已经妥帖,阿嘎老爷的装腔作势是她早就了解的。她心里已经在谋划如何把婚礼办得体面,她要让“上、下瞻对”所有的有耳朵的人都听到他的儿子同阿嘎老爷的女儿成亲的消息,她要让所有眼睛没有瞎的人都看到阿嘎老爷的丑女儿来到了她在切衣的楼房里。这些事已经不难了,她在她的兄长、兄弟和父亲那里借到了足够操办婚礼的钱、物。
她现在觉得最困难的是如何说服她那个桀骜不驯的儿子,要他接受这门婚事,要他接纳这个丑姑娘。她隐约听说,她的儿子同根都地方有个叫洛布志玛的女子打得火热,听人说,那个姑娘是一个美貌绝伦的女子,跟在她身后的小伙子成群结队。为了追求这个姑娘,这群年青人中,来的远的竟然来自昌台、充古、理塘,近的,差不多整个“上、下瞻对”地方的小伙子都在朝根都跑。她还听说,为了这个女孩子,她的儿子已经同别的竞争者打了好多次架,她欣慰的是,她那儿子好像每次都是胜利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