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书名:斯里兰卡的火车 作者:羊羽 字数:104410 更新时间:2016-07-01

第九章

在某一个时刻我特别想回家,于是我会在周五的早上坐车回家,因为周五没课。回到家的时候我又会想,我这一路走来留下了什么。是身后一眼望不见边的车辙印,还是从城市到城镇,再到乡村的变化,就像是从祖国这只大公鸡的头顺着柔软的羽毛滑到了尾巴,有一种控制不住的吃惊。可是我为什么吃惊,不清楚。也许是因为前前后后的差距竟然这么大,包括房子,宽大的过车路,高高的大厦,立交桥,还有各种各样的汽车以及汽车尾气,空中飘浮的颗粒这些死物,还包括各种类型的人,都与乡村的小河,青树,悠悠的池塘里的水,低矮的房屋,栽在离路边不远的大片桃林,还是农村人特有的面容,所有这些都是不一样的,给人的直觉是不相符的。

还有就是我对于家乡的一种眷恋。这里的一草一木,一花一石都曾留下我的记号。可是存留在我脑海中的记忆却并不多,更多的是一种感觉,好像回到了这里才感觉自己不是一个客,而是根在于此。有一种踏实的幸福感。我家坐落在一村之头,进村的人基本上我都会瞧见。隔着不远有另一个村,叫盂钵桥,是属于六队的,我们村头的几家也是属于六队的,虽说是一个村,却只十几户人家。起这么个村名,传说是清朝某个皇帝来到这,觉得这块地形像一个盂钵,而且又有一座桥而得名。

那座桥离我家不远,几分钟的步子。那桥已经老了,退休了,年轻的时候可以过大卡车,现在只可路过行人。我记得小时候,那桥下面因为河水冲刷,形成了深坑,每次下大雨,河水暴涨,场面似长江滚滚。河水一退,天气放晴,我们就在河下捉鱼摸虾。犹记得当年上游用药将鱼弄晕,我们就在下游拣。因为毕竟是在河里,药性不是那么明显,有些鱼还是会挣扎着扑腾几下。在河里,我试探着深浅,挪动着碎步。有条鱼在我眼前,我也知道前面有一个坑,我伸手,够不着。前仰,栽了下去。我拼命的拍打着水面,脑袋一片空白。只记得呼气时灌进去了几口水。幸好,有个会水的托起我,不然我爸妈会伤心死了。

可是那时候根本不知道死是什么回事,只是本能的感到难受,并且想要逃离那种感受。现在是清楚的知道死亡是什么滋味,并且知道死亡会带来什么。认识死亡本身的初期,想要战胜它,是最最可怕的。每个人都会惧怕死亡,只是说自己不怕死的人是最怕死亡的。

我后来想想,既然每个人到最后都免不了一死,又有何其必要去担心受怕。我只是希望,当我老了的时候,快要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不希望有过多的不舍,或是疼痛。

其实在这条河里,我不止一次差点踏入鬼门关。还有一次是和同村的几个小伙伴去游泳,本来我就喜爱游泳,在河里忘乎所以。那时上初一,也是不会水。他们都不敢下水,我就打头阵。刚好岸边就有一四方坑,后来知道那儿不止一个四方坑,。到现在还不知道那是干嘛用的。一阵翻江倒海,旁边的同伴吓的去找大人了。后来还是我自己抓住了岸边的救命草,不过不是稻草,是吉祥草。中午吃的兔肉都吐出来了,事后还像没事人一样,快快活活,只是岸边坐着很长时间,他们都没胆下水了。

从现在的会水状态去看,觉得很奇怪,也有趣。只是几年间在上游的一座拦水小桥那里。一堆淘铁沙机日夜不断的流出来脏红色的水,我们管那叫“锈水”,就好像是清澈的水生了锈一样。我们就很少在河里留下身影了。偶尔在上游那桥还要往上的地方洗洗。一到夏天,现在就连小学六年级的都找我去泡冷水澡。这条河流下不远,就有一条更宽的河。我家就坐落在两条河的交汇处。这条河没水了,我们就跑另一条河,只是我们称为“东河”的水很急。湍急的不能很好的站住脚。这条河也很宽,大概有三百米左右吧,水流静静的躺着。

几年间,河里已经没多少水了,遗留下满目的黄沙和日夜不停息的船只以及卡车刺耳的笛鸣。尘土飞扬,糟蹋了那条温顺的路,也糟蹋了我的多少记忆。从最先的河水澈澈,许多远地的客人都驱车到此游戏,带着小孩。在午后四点,黄昏时分,河里热闹极了,救生圈漂了好些。我们就拿泡沫塑料替代。水不是很深,刚够大腿而已,当然也有又深又湍的地方。我们小孩子跋涉到上游,然后躺在水中,手脚自然,顺流而下。这就是很大的乐趣了。

我曾有一段时间特别想去海边,我曾对我喜欢的人说,要是能那时和她一起在海边戏水就好了。而至今我都没能到达过海边一次,但我并不觉得遗憾,我觉得既然我不能那么轻易满足,这是否就应像处女膜一样不能轻易被捅破。

  到了三年前,河里来了一些铁船,每一个铁船停留的地方都会有一个坑。铁船挪窝了,留下的坑是一个几何圆,像一个天然泳池,只是中间自然是深不可测的,静水,我可是从来没怕过。淡绿略显蓝的清水,累了就上岸躺在沙丘上晒太阳,把沙子覆盖在皮肤上,感受大自然。身体晒得发烫,就一个猛冲,栽向水中。仰泳,浮在水面就像是在洗热水澡。一泡大概就是三个小时多。回家已是夕阳落幕。因家近,又没多少人,穿着湿内裤,衣服提在手上就往回走,比我还小的那几个,害怕回家被妈妈骂,通常洗了一半就把内裤放在沙滩上晒,晾干了再回家。又害羞,又害怕,我笑死了。我是厚脸皮,被说习惯了,后来妈妈懒得说。可是我明白,我会注意的,现在一切都找不回了。

的确,我不知道现在放假回家还能做什么?和我一般大的都成了打工一族,年长一点的都娶妻生子不跟我们来往了,有野心的中年人举家搬迁跑异乡了。过年时,能力强的回来是坐小轿车,能力一般的回来打摩的,留在村里的无非是老弱病残和一些安于现状的。如果不是我多念了几本书,也许现在我的爸妈正担心我的单身状态,因为我一表哥,就在二十一岁结婚,孩子现在都三岁了。记得几年前还像孩子一样和我开着玩笑,似乎时间永远比人走的快。

过年时节,那冷清的场面已是赶不上从前了,连拜年的都少了,好像大家都知道放鞭炮是危害环境一样。一点年味都品尝不到了。热衷于除夕红火的一代,大部分都已被风火带走了,把出人头地当做人生信条的一代是蛮横的一代,而我们这一代,早已被世界荒废了。

有一句话说是在一个地方待久了,总是期待到另一个陌生的地方尝鲜。而我是在外面待久了,偶有想回家,而在家待不了几天,我又向往自己可以到处看看。每次我向妈妈提出去哪儿玩时,妈妈总以缺钱少衣的原话说我异想天开,只好作罢。无聊时,我会用手机进一下空间,看看朋友们都在发些什么。其实我不顶爱这些东西,偶尔才进去。手不停的往下翻,都是一些无聊的话。突然玲子两个字撞进眼帘。只有三个字。在车上,还有半个省略号。时间是在早上九点,而现在已是十一点多了。

我忍不住发了短信问她在何处。我不知道上次打电话是在什么时候,大概是在半年前,而更前的一次电话是在十六个月前。她回复说是在车上,应该下午四点能到。上海到我们这里八小时左右的火车。于是我干脆打电话。我已好久没听到玲子的声音了。

“我到车站接你吧。”我平静的说。

“嗯。”玲子也似乎有点高兴。

于是我们走上了那条路。那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到目前为止,我都不知道玲子究竟是怎么想的。那天她突然亲我,后来她说是因为我是她的初恋,所以会有那么一点意乱情迷。我想一对情侣,分割两地,最后形同陌路,也应该是合理的吧。只是我有点不能接受。

其实,早在我和玲子分开一年后,她就提出要和我分手,她说我不够关心她。后来我才明白,我那时确实不怎么主动去联系她。有时我两三天不给她一个电话,连一个短信都没有。因为我发短信有一个坏毛病,就是喜欢想太多,而仔细措辞,浪费了不少时间。也许发短信和闲聊没什么分别吧。记得有一次,我在自习时玩手机,被老师发现没收了,之后就一个月不给我了。而我用朋友的手机告诉了玲子,再之后,我就真的一个月没管这件事了。我总是专注着自己的事而忘了。玲子在几天后发了十几条短信和几十个电话。这是我在拿到手机后才知道的。玲子生气也是完全可以理解的。我们还没有分手,况且我们还彼此喜欢着,我就对她不冷不热了,换了谁都会不乐意的。我一直都是这样,总是毫无意义的伤害人,尤其是自己所珍惜的人。

于是我赶紧打电话给玲子,试探着问:“玲子,你还好吧?”

“你舍得跟我打电话啊?”玲子的语气明显是故意的。

“我不是跟你说了吗?手机被老师收走了。”我无奈。

“我还以为你不要我了,我差点就想冲到你们学校去问问你。”前一句语气平静,后一句忽然大起声来。

“怎么会呢,我不要谁也不会扔下你啊。”我只能一个劲的解释。

这记忆这么深刻,是不是证明我曾经爱过她。我也不明白我是不是真的爱她。我一直都不明白。只是我一直都不曾想过有一天我会失去她,就如同大海里的鱼一样,不论游到哪儿,都不曾想过有一天会失去那赖以生存的海水。

玲子很倔强,也很要强。对自己的期望很高,她希望自己可以撑起一个濒临破碎的家。在家的一端,她可以成长为一把为自己妈妈遮风挡雨的伞。可是事实上,一个女生能做的毕竟有限。我并不希望就这样放开她,我知道她需要我。可是很强的自尊心永远都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让我不知道怎么去拥抱她。

  “你回来了是吧。”

  “嗯,我在我外婆家的。”

  我说,“那我等下去找你吧。”

  玲子平常的语气,“你想不想见我呢?”

  “想。”我坚定信心似的斩钉截铁。

  挂下电话,就跟朋友打招呼,说要去他那儿了。本来我和老程在我们的初中母校玩的,还有几个不期而遇的初中老同学。我先是到老程家去看看的,刚好放假,在家也不能做点什么。于是把家里的摩托车骑着。我也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唇舌才说服我妈给我钥匙的。妈妈就像担心所有的不吉利的事儿一样,担心我骑车不是很久,所以不大愿意给我。最后妈妈终于想通了,鸟儿始终是要在羽毛未丰之前学会飞翔的,我也总是要学会开车的。但还是免不了千叮万嘱咐的。

  在他家的时候,也确实没什么好玩的。因着他家住在最角落里,前面一片田野和远处的果树林。从家门口可以瞧见我家门口的那条大河,因为是同一条河,流到了这里。我们时常去河边走走,边走边看风景,边走边聊着各自的近况和想法。河里的水依旧孤单单的躺着,没有人知道这条河将来会变成什么样。是枯竭,是汹涌,是干裂,是两岸青山围绕,还是依然故我。不知道,就如同我们俩在河堤上走着,不清楚下一次见面会是在何时何地,将来的我们又会是在哪座城市有着各自的生存空间而几十年没见了。我们又会不会改变自己的性格而变得不再如现在这般亲切。一个厚实,善良的知识分子模样,可是奇怪的是他并不像我这般喜欢小说,根本看不进去那种厚厚的砖头。不过我相信他以后会是一个有厚度的人。

  我开口问了,“不知道下学期会是个什么状况,但是我一点也不期待。”

  他说,“我倒是希望它早些过去,现在我也不确定将来是考研还是工作,只是希望赶紧把这两年过去。”

  我有些惊讶,“我们才上了一个学期的课,还没开始了,急什么啊?”

  他倒是一副很平常的样子,“很快啊,你不感觉你上学期很快就过去了吗?我仿佛昨天才经历高考一般,今天就已经读了半年大学,还有四个月,下学期仅有的。很快我们又要放假了,加上中间放的一些假,真正在学校学习的时间,一年中也就八个月左右。”

  我似乎是有点明白,“你这么说的话,还真是那么回事,也许大学读完了,就跟高中一样,就那么匆匆几眼。”

  其实真的挺快的,就是有点舍不得。现在大学的日子真的就像是滴水一样,随着时间的滑动,它越来越迅速,经历的事好似都是昨天。看一眼,繁华几年间,闭一眼,昔人换了旧颜。倘若有一天我不在了,这个世界会不会有人记得我呢?恐怕很少,当我不在的时候,也许很多人都糊涂了,包括我爱的和爱我的。

  曾几何时,我曾答应给某人幸福,而现在却说,跟着我不幸福。

  我问了句,“这个五一放假,你又不回家了吧。”

  其实老程和我都清楚,于是听到他说,“那么远怎么回啊。”

  其实,北京离我们的家乡远的不像话,磁悬浮列车的票价又贵的要死。国家铁道游击队的成立就是一场换汤不换药的闹剧,没什么实际意义。我们的见面也仅限于暑假和寒假。我想他也是这么想的吧,他认为真心的朋友,其实是不需要常联系的。大家都能心照不宣的理解对方才好。说实话,我也不爱跟朋友们打电话,没那习惯。即便是扣扣上见到了,也实在是不知道说什么好。只唯愿大家能平平安安,快快乐乐。这是真心话。我发自内心的希望和交情不错的那些朋友能现世安稳。如果他们之中,谁真有本事掀起千层浪,成为最高的浪头,我一定会坚决的把我不多的几次掌声送给他们。

  这在以前是不可想象的。

  我以前从来都是没心没肺,对什么都不太上心。但是自从到了我现在这个不大不小的年龄阶段,以及我所经历的事情,认识的朋友,都无一不在让我快速成长着。女人是在一天一天的岁月中,慢慢成长起来的,而男生有可能在一夜之间成长了,而我正是这样的人。

  我问,“你们要坐多久的火车。”

  他说,“我记得上次回家的时候,是三个人一起的,有一个中途在郑州下车,还有一个更远的,四川成都的孩子。差不多要四十几个小时吧。我们都没买到票,只好站着回家。如果只有我一个人的话,那晚上可算是难熬死了。我们在北京西站买了报纸,可以把报纸选择性的看完,然后垫在地上。我们三个就那么一路席地而坐,在接水的过道里。聊着各种人生琐事。偶尔会有好心的人让我们到座位旁去挤一会。不过那种机会很少。

  我记得有一次,从北京到武汉的火车上,遇到一个教授,起初我并不知道他是大学讲师,单纯的以为就是一个善良的老头子。后来我问他是做什么的,他才告诉我们是北大哲学系的教授,来武汉是为了看望儿子的。北京的房子连北大的教授都住不起,这样的结果让我有些惊愕。他还问我们现在的大学生都关心着什么。我坦白的告诉他,现在的大学生,除了学习和娱乐,极少有人关心这个社会。后来我想想,也确实如此。不会有多少人在意‘9·11’为何会发生?回答是外国人的事,不会有多少人在意海湾战争为什么要打?两伊战争什么时候结束?狂热的圣战信徒卡·扎菲还有多少个后继者?南非国家的种族歧视到底严重到何种惨绝人寰的地步?印度的新生婴儿死亡率有多高?这样的一系列没有几个大学生会去关注。我想,也正是基于这样一个现实,中国的富强之路还有很长的一段路要走。”

  我清楚,人活在这个世上,总的为这个社会做点什么。哪怕是不乱扔垃圾,让我们居住的地方干净点,这样的微小的事都行。

  基于以前在电视上看过的各种抗日剧,以及我多了解的一些历史,我对于日本的印象并不是怎么好。可是在我了解了某些事实后,才更加理性的看待日本。我曾从白岩松的一本书中了解到,那里的人确实比我们中国人的素质要高。所有的垃圾都分门别类装好,再扔到垃圾箱,街上基本看不到一个纸屑。映入眼帘的是一个岛国的千里樱花。虽然他们也存在一些社会问题,但不可否认的是,我们还把眼光停留在半个世纪以前,恐怕再来一次南京大屠杀,才醒的比较彻底。不容置喙,钓鱼岛是我们国家的。可砸车,砸店铺砸坏的可是中国的经济,这样的恶劣行径把中国人的脸都丢到国际去了,与当年的日本侵略者有何异同。把那义愤填膺的劲头用到惩治贪官污吏,我想这个社会也许会公平些。

  沉默了许久,我们坐在那条河的边上。我带玲子来过的那条河,依然那么浑厚,经久。百米开外的那座桥立在水中,偶有车辆飞驰而过。脚边的泥土踩上去隔着鞋都能察觉到舒服,所以这就更加深了我的愧疚感。不知道这安静躺在这里的沙粒是否会因为我这个外来者的践踏而疼痛低鸣。但我知道,肢体分裂,灵魂失身,皮肤被割伤等等的一系列,在玲子离开我的这段时光里,它们曾热情的来过。我也清醒的知道,所有的这一切在经过时间的厚重过滤之后,留存在心底里的那些硬块,像是无意中掉落在中药瓦罐里的灵芝,等待着谁能为我的生命里注入一瓢清水,借着体温,熬出无穷尽生命里的不可或缺。

  我无法想象的是,在我这样一个不易被感动所嘲笑的人来说,最终也会在后知后觉中,对着某些过往的亲身经历而酸楚掉泪。那个想象中的我也并没有出现,我根本不会被某种亲眼目睹而痛哭失声,那我为何会在某个羞静的角落独自咀嚼孤独时,而眼睛胀痛的无以复加。难道我所有的痛苦挣扎都只是为了给自己一个小丑的角色,来演一场没有观众的戏,而剧终的时候,字幕上会出现一句我这个主角都不曾念过的台词。

  我仍然爱着玲子。

  也许吧,事实的本身只有一个。时间已经过去了,那场电影终有片尾曲的时候,而故事中的我们还得继续生活。虽然清楚的知晓,不久我们将老去,并死亡。

我问,“我到了,玲子,你现在在哪里啊?”

  “我在我们村里的,等会,我正往外面去了。”

  我到了以后,拨通了玲子的手机。此刻的心情究竟可以用什么词来形容,我也着实不敢乱自摘用。我不敢想象,在我见到她之后,我会跟她说些什么。会用怎样的方式去对待她,会不会就像我以前曾说过的那样,在见到的第一眼就抱住她。可是事实是我没有在见到的第一眼就抱住了她。

  我望着玲子,这是在多久之后的再一次见面啊。头发有些卷,丝质面料的衣服,紧身的裤子,我再熟悉不过的脸蛋。我骑着车冲到她面前,她看了我几眼,然后低着头继续往外走,我掉转头,跟上。

“我载你出去吧。”我轻声问着。摩托的低鸣并没有影响玲子对我的理解。于是我载着她走在我十九岁的路上。经过她亲戚家门的时候,玲子会羞赧的把头贴在我的背上,并撤向另一边。这条修长的路不知被我来来回回了多少遍,但我如针扎般的记得,玲子说不喜欢我的是在哪一个路口。我曾一度觉得我再也不会到这个地方来了,一次也不会,更不愿。然而今天,我心爱的人趴在我的背上,跟我一起重温旧日的时光,我有一种说不出的怡悦。也更是这一次,我记起了那里有一座拦水库,小小的,如同这个村子一样。

  我时常回过头去看玲子,然而,她老是在我回头的时候刚好低下头去,只给我垂下去的发和下半张脸。闭着的唇有些苍白。花了二十几分钟,从一个小镇到了另一个小镇,再回到原地,如同从一种荒凉到另一种荒凉,再回到两者的结合。一圈下来,吹得头发有些凌乱,像枯萎的野草。

玲子看了看我。“看上去没变,就是有些疲惫的样子。”玲子在下车之后开口的第一句话。

我回答说,“没有,就是有些干涩,估计是天气的原因吧。”

“我现在在这儿了,有什么话就赶紧说吧。”

我凝视着她,没有言语,我倒是希望玲子可以明白我的心。

“没什么要说的话,那我可走了,你也快回去吧。”玲子就真的准备离开了。

我拉着她的两只手,不让她走,玲子似乎是不敢直视我的眼睛。我把她逼到一个两米多高的稻草堆旁,在她毫无征兆的情况下,俯身,吻了下去。那一刻究竟持续了多久,我不太清楚,反正是很久很久。

然后她温柔挣扎着把我推开。走到一边,不回头的问我。

“你是不是想让我周围的亲戚都知道,你是不是想在大庭广众之下强吻我。”

“如果你愿意,我很开心那样做。”

“在我回忆有关你的时候,你知道都是什么吗?都是你在吻我的画面。我不希望我沦为你需要的工具。”

我跟上前去,站在她面前。她又掉头走向另一边。我被玲子的话,深深刺痛了。我惊讶于玲子怎么会把这样的话说出口。我把我仅有的不多的爱都给了她。

“你怎么会这样想,我从来没这么认为过。”

“那你刚才还强吻我,如果你非要那么做的话,我可以满足你。”

说着,然后玲子就真的抱住我,开始吻我。我有些呆,只好配合。甚至于说我在享受。到现在为止,我都一直记得玲子的嘴唇触觉。那样一种软软的,像棉花糖。于是在我吻别的女孩子的时候,我会有一种愧疚,一种审判式的愧疚。

而在这之前,玲子和我还在并排走在路上,诉说着什么。而现在这些只能存留到我的前二十年。我忽然想到一个夜晚,我坐在教室的某个角落里,怀想玲子。窗外,风雨摇曳,银杏随风飘摇。虽仍在远处,可是心却不在了,它的根也许因为它的负累而扎的很深很深,可是它的灵魂却并非只属于这里。这只不过是曾经闲暇时的风流一亭。它只不过是这处昙花一现的过客。什么也没留下,却带走了别人的眼神。

夜,远处的灯光,只局限于那小小的一方格,没有多余的分给。房子与凌冽的空气镶嵌在一起。鸟儿也分不清回家的路了。

没有了光,黑夜也仿佛有些刺眼了,让我找寻不到什么了。

我在课桌的本子上写下。

你知道我现在很痛苦吗?你不会的。但或许你曾经有过。但现在我才明白你有多痛。在无眠的夜里只有你一个人。没有人来填补你的心,我知道你很渴望,就像此时此刻的我一样,渴望可以拥你入怀,在你怀里偎依,和你小声说着话,不论什么,都是幸福。

而此刻,我却只能寄希望于这无休止的风雨了。随着它的慢慢离去,我也有点惆怅了,还是我原本就生活在某种黑暗中呢。

我真的不想就此失去你。倘若你愿意回到我的身边,我什么他妈乱七八糟的事都愿意为你做。虽说有些过火,可是你不试试怎么知道真不真呢。

我在玲子吻完我之后,继续抱着她,不愿松开。把头埋进她的肩窝。用力的吸气,慢慢的呼出,想把那种味道深深留在鼻尖,肺里。玲子当时的手放在哪里,我有些记不清了。可是我感觉到玲子还是爱我的。我深知这一点,可是玲子的回答却让我有些失魂落魄。

我轻声问,“答应我,重新做我的女朋友,好不好?”

玲子回答,“容我再考虑考虑。你得给我点时间。”

我是有些不情愿,“你先答应我啦。”

“等我想好了,再跟你说,你先回去吧,现在很晚了,等会你爸妈又该催你回家了。”

在以后的几天里,我没有去打扰她,然后就是我们的结局开始了。她没有答应做我的女朋友,而我也没有忙着找新的伴侣。我见过很多美丽动人的漂亮女孩,很多。然而更确切的说,在玲子之后,我爱的仅仅是那一张张绝世再难遇见的容颜,却并不代表我爱那个人本身,那映入眼帘的喜欢只是一种没有过程的无关痛痒,亦不会在心底里留下什么波澜。

关灯,或者开灯。我们生命中的每一处肌肤的躁动都像是和某个漂亮女孩在床上翻滚被单一样,我们的感觉是如此的炽热与强烈,以至对于终将冷却至死的我们,回首望去,惊呼我们怎么能那么精力充沛,在生命中不多的几个岁年里,有那么多次的高潮,才孕育了今日满身忆注的我们。

其实,早些年来,我就明白,所有的歇斯底里与拼命挣揣,最终都会归于平静。可是在玲子和我还没有完全断裂的那一段时日,我真的是期待着我们可以恢复从前。应该说比以前要更怜惜的去对待。可是那只是期待而已。于是在我们的结局不了了之之中,藕断丝连着。每逢节日,我都会送点祝福。

我会这样说,“节日快乐。记得开心哟。”

她会这样答,“嗯嗯。你也要快乐啊。”

“最近过的还好吗?学校住的还习惯吗?”

“过的还行吧,每天在学校里待着,过的还挺充实的,就是最近有点懒,不想多动。”

“嗯,很正常的。我也挺懒的,就连上课都有些不想去。”

“早上我会去听会儿听力,中午会坐会儿看书,再睡会午觉,下午回去练琴。”

“这么好呀,还可以去练琴,我一直都喜欢练钢琴的,只是苦于不会,我还想弹吉他。”

“想做的话就去呗,趁着年轻做自己喜欢的事是最开心的,不要到老了留下遗憾。”

玲子的话总是让我误以为我们还可以。可是我们从来不谈涉及敏感的话题。我害怕我不小心踩到雷区,就无法收场,最后无疾而终。什么也没留下,只剩一声声叹息。我是一个从来都不曾喜欢主动的男生,不过只是男女之事上面。就是谁先捅破那层窗户纸的举手之劳,也许是我太害怕,怕把窗户给弄坏了。

于是我在凄凉深黑的夜里,脚步沉重,一次次路过窗外,埋着头,默默无语。

我在和玲子一起的时光中,回忆起来,只有大半年的光景。我记得比较深的几幕事,就是夏天。地上的阳光像极了被撕碎落散的情书,边边角角都是深入骨髓的剪影。河床边上,赤脚走过,留下的大小不一的脚印。那个我们一起遮阳的屋檐。和大树底下那个长满蒿草的打谷场。那片半山腰长的油菜地。有一种管状的草,可以吹声,长在田埂上,那里留下我们的微笑。这种片段,我都害怕被丢掉,于是我用心缀成天上的星星,日夜照亮我们余下的光景。

你说,我怎么像个女孩子一样,温柔的不像话。

我说,是吗?我怎么不觉得呢?

你又说,是的呀。你刚才作势要打我的时候,只是从我手上轻轻划了一下,真的像个女孩子啊。

我只好无奈的笑笑。因为看你笑的弯了腰。我也是很高兴的。我推着自行车,这样就可以看着你说话了。

平平淡淡,在岁月里流年往返。犹记得,多少个日日夜夜,我们走在晚自习后的街旁巷末。不明不暗的夜影正好为我们的挑逗心扉打了马赛克。我记得,你乳房的触觉是那样柔然,黑色的文胸藏着雪白,遗憾的是我只摸了左边的,可我永世难忘。

“放学后,我们一起出去走走吧。”

“好呀。”

然后我们就每天在街旁晃悠,几乎都是在晚上,因为白天都是那该死数不清的作业。我牵着你的手,一步一步,再沉闷的季节也因我们内心的喜悦而温暖如春。我们没有过多的话语,都是些极平常的小事。聊完了,我们就沉默着,要么就是在接吻。在我眼里,你像一只温顺的小绵羊,而我也只不过是一只偶尔调皮的小公羊。

“你的手好香啊,头发也是。”我把玲子的手拿在唇边,吻着不动。不知是我把玲子的手捂热了,还是玲子把我的手捂热乎了,有一点点汗,在昏沉沉的灯光下,显得晶光闪闪。我想要是我为她戴上一只同样晶光闪闪的戒指就好了。

“呵呵,是吗?我也没抹什么香啊。”玲子喜悦又好奇。

“我真的闻到了一种香味,我很喜欢,我会记住,永远记住。”我看着玲子,而玲子似乎害羞而不敢看我。

那条路不知被我们徘徊了多少次。走到路的尽头,拐个弯然后又继续踏上另一条稍窄的路。一路上青青翠翠,零落的几户人家像是野地里的不知名花,冒出的几点灯光也照不到我们的路面。看得出来,我多么希望我们的世界里只有我们两个。我们边走边聊着一天里的事情。仿佛世界在我们的意识里像一方盒子,我们躺在盒子里嬉戏,不论这方处地有多大还是多小。我们不在乎,在乎的是当时的你有怎样的或喜或悲,在乎的是我有怎样的逗你开心。于是上天给我们的黑色幽默,让我忍不住哭出了声音。

亲爱的你是否记得,在初三的下学期,在每个很寂静的夜里,那座初中校园的三楼最左边的教室里,一组倒数第二排的我们,在做着化学题吗?一个简单的方程式是二氧化锰的条件下,双氧水变成了水和氧气。不知为什么我会记得这个题如此清晰。是巧合,是故意,还是冥冥之中有那么一种生命的倒转轮回,你就是我生命里的必需。我们还有生物,物理,数学,语文,地理,历史,政治,英语。那是我们全班每人一套的中考精典。我的语文和政治还没写完,是否意味着你还可以和我一起完成。我也多么希望能与你把那未完成待续。只是那终究是希望。

我们做的那套题还真是够厚的,蓝色的封面正对着我的喜好,题目排得密密挤挤,全是以前各省各届的考题,每个人都在做,努力的孩子一天能做二十几页。反正我是做不来那么疯。中午都是做题目到一点,非常疲乏受不住时,只是趴桌十至十五分钟,又接着为了某种荣耀和心中理想而疯狂。大多数的时候,我都是一趴下就睡到铃声响。所以也一直是个中等水平。不过,那时我心态好,又加上谈恋爱,所以情绪一直都不错,是一直都在慢慢的进步中。

班上的人都挺努力的,也优秀的很。也许是因为我根本没把学习当回事,觉得上得了上不了重点高中,读个市一中也还是可以的。于是每天都会跟着在操场上玩篮球,一身汗水,晚自习铃声响,才想着往教室里冲。班主任是个女的,就会站在门口对我们说教一番。和谐的面容,最后还是放我们进去了。坐在前排的玲子会递上来纸巾,一张不够,还要一张。一边擦汗,一边还不忘给玲子送去甜美的笑容。等到安静下来的时候,班主任就到隔壁办公室忙自己的去了。于是偷溜出去,把脏兮兮的手洗干净,顺便买点吃的和矿泉水。

回来的时候会经过长长的走廊,所以走得极快。走运的学生会在门口刚好撞见班主任出来。于是我们不好意思的笑,那种笑是真诚的害羞。班主任也会对着我们笑,那样亲切,而我们则急着回座位。有时候班主任喊我们停下,教室里会有天真的笑声传来。我们也是听着听着就进去了。不一会儿就什么声音都没有了,只有翻书声和久坐不舒服时的椅子吱呀声。各自都认真做着做不完的作业,只有像我这样的学生才会在第一节晚自习下课前十分钟和前排的女朋友传纸条玩。你一句,我一句,浓情蜜意。饱含了十七岁时的天真与乐趣。只有在那个年代的我们。才会在不知情的状况下,享受到生命中满世界的馨香与福幸。

现在回想起当时的我们,会有一种莫名的心酸堵在胸口。那样一种苦闷无法释怀,会把饿都忘了的强烈。那时的我根本不会想到现在的情况会是什么样。只是一心一意把全部的热情和心思都花在了玲子身上,那是一种本能,一种不经时光荡涤的原生,干净、清澈、不经营,不以任何物质生活的修饰,真真正正的活在那时。

如今的我会怀恋过去,曾经的暑假和一个初三。部分是因为玲子,而另一部分是因为我的同学,我可爱的朋友们,他们是我缅怀过去的起点,亦或是终点。

地方口音的各自嘲笑,各种谩骂,各种玩娱,都被装在一个盒子里,等着我们去打开,然后惊喜泣极,映衬在视网膜上。我们把所有的开心都一股脑的抛洒,不管这个世界接受不接受,管那怎样,跟我没干系。我只要快乐,世界是毫不介意的全盘接受,只是也会毫无保留的随处丢弃,从某种意义上来看,我也是被丢弃的其中一个。

后来玲子告诉我,她又有了一个男朋友,我也不清楚,她说是她们隔壁班的。可是听说后来又分手了。我也在高三下学期谈过一场短暂的恋爱,分手的原因很简单。她认为我还爱着玲子。

深夜又来临的时候,我会在晚自习后一个人走在回宿舍的路上,风凉凉的有一种冰冷的香味。那是在激情飞扬的年代里多少人留下的眼泪的精华。月亮像一朵天灯,挂在那黑的云里。轻盈的脚步,一声一声敲打着,落在地面上,也落在心上。当没人为我们默默祈祷祝福时,我们该怎么办?也许只有在心里安慰自己,快乐回来的。我今天的眼泪会换来明天的鲜花和掌声。泪水也来参加这叩击的失落。落着泪,咬着牙。总是会独自一人走在车流的街道,顺着冰凉的空气,呼吸着周围潮湿的夜晚,一遍又一遍的翻看着电话簿,却发现一百多个联系人找不到一个可以打出去的号码。看着别人都在安详的做着自己的工作。有时在无聊的宿舍,却也忍不下心去打扰那刻的安宁。

后来觉得在一个不知名的小餐馆里,点一个小菜,一瓶啤酒,一个人,一个杯子,一双冷冷有思想的眼,观察着身边有很多未知的世界。在本子上写下怎样的心情,记录此刻的生活别致,将是永恒,因我害怕我会忘记所经历的一天,可是不慎遗失的光时,只能报以声声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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