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始皇帝十九年）燕太子丹①怨王，欲报之，以问其傅鞠武②。鞠武请西约三晋，南连齐、楚，北媾（gòu）③匈奴以图秦。太子曰：“太傅之计，旷日弥久，令人心（hūn）然④，恐不能须⑤也。”

　　顷之，将军樊於期⑥得罪，亡之燕；太子受而舍⑦之。鞠武谏曰：“夫以秦王之暴而积怒于燕，足为寒心，又况闻樊将军之所在乎！是谓委肉当饿虎之蹊（xī）⑧也。愿太子疾遣樊将军入匈奴！”

　　太子曰：“樊将军穷困于天下，归身于丹，是固丹命卒⑨之时也，愿更虑之！”

　　鞠武曰：“夫行危以求安，造祸以为福，计浅而怨深，乃连结一人之后交，不顾国家之大害，所谓资⑩怨而助祸矣。”

　　太子不听。

　　注释①燕太子丹：燕王喜的太子，曾被送到秦国做人质，因受到冷遇，逃回燕国。荆轲行刺秦王失败后，秦国发兵攻燕，太子丹率部退保辽东，被燕王喜斩首，奉献给秦国。②鞠武：燕太子丹的老师，曾跟随太子丹到赵国都城邯郸做人质。③媾:求和。④惽然:糊涂，神志不清。⑤须：等待。⑥樊於期:秦国将领，因反对秦王而获罪逃到燕国。⑦舍：住宿，这里作动词，安排住宿，使安顿下来。⑧蹊：小路，路。⑨卒：死。⑩资：帮助。

　　译文（始皇帝十九年，公元前228年）燕太子丹怨恨秦王嬴政，想要报复他，就向太傅鞠武请教策略。鞠武提出燕国与西面的韩、赵、魏三国，南面的齐、楚两国联合，北面与匈奴结好，以共同对付秦国。太子丹说：“太傅的策略，耗时太长，我们恐怕等不及。”

　　不久，秦国将军樊於期因得罪了秦王而逃到燕国，太子丹收留了他，还给他安排住宿。鞠武劝谏说：“以秦王的残暴和他对燕国的积怨，已够让人害怕的了，更何况他再听说我们接纳樊将军的事！我们岂不是把肉丢在饿虎出没的小路上，自入其口。请太子快将樊将军打发到匈奴去。”

　　太子回答说：“樊将军走投无路，投奔到我这里，这正是我舍弃生命也要保全他的时候，请您再想想其他办法。”

　　鞠武说：“做危险之事以企求平安，制造祸端以期得到福祉，谋虑浅薄而致积怨加深，这些都是为结交一个人而不顾整个国家安危的做法，就是俗话说的怨恨加深，助推祸事啊。”

　　太子丹听不进去。

　　原文太子闻卫人荆轲①之贤，卑辞厚礼而请见之。谓轲曰：“今秦已虏韩王，又举兵南伐楚，北临赵；赵不能支②秦，则祸必至于燕。燕小弱，数困于兵，何足以当秦！诸侯服秦，莫敢合从（zòng）③。丹之私计愚，以为诚得天下之勇士使于秦，劫秦王，使悉反诸侯侵地，若曹沫④之与齐桓公，则大善矣；不可，则因而刺杀之。彼大将擅兵于外而内有乱，则君臣相疑，以其间，诸侯得合从，其破秦必矣。唯荆卿留意焉！”

　　荆轲许之。于是舍荆卿于上舍⑤，太子日造⑥门下，所以奉养荆轲，无所不至。及王翦灭赵，太子闻之惧，欲遣荆轲行。荆轲曰：“今行而无信，则秦未可亲也。诚得樊将军首与燕督亢（kàng）⑦之地图，奉献秦王，秦王必说（yuè）见臣，臣乃有以报。”

　　太子曰：“樊将军穷困来归丹，丹不忍也！”

　　荆轲乃私见樊於期曰：“秦之遇将军，可谓深矣，父母宗族皆为戮没！今闻购将军首，金千斤，邑万家，将奈何？”

　　於期太息流涕曰：“计将安出？”

　　荆卿曰：“愿得将军之首以献秦王，秦王必喜而见臣，臣左手把其袖，右手（zhèn）⑧其胸，则将军之仇报而燕见陵⑨之愧除矣！”

　　樊於期曰：“此臣之日夜切齿腐心也！”

　　遂自刎。太子闻之，奔往伏哭，然已无奈何，遂以函⑩盛其首。太子豫求天下之利匕首，使工以药淬（cuì）之，以试人，血濡（rú）缕，人无不立死者。乃装为遣荆轲，以燕勇士秦舞阳为之副，使入秦。

　　注释①荆轲：战国末期卫国人，好读书击剑。后到燕国，由燕国田光推荐给太子丹，拜为上卿，被燕人称为荆卿。公元前227年,荆轲带着燕督亢地图和樊於期首级，前去秦国进献。秦王大喜，在咸阳宫隆重接见。进图时，图穷匕首现，刺秦王不中，被杀。②支：支撑，支持，这里意为抵抗。③合从：即合纵，泛指联合。④曹沫：鲁国将军，同齐国交战，三战皆败。正当鲁公与齐桓公即将达成屈辱协议时候，曹沫手执匕首冲上前去，劫持了齐桓公。逼迫齐桓公答应尽数归还侵夺鲁国的土地。⑤上舍：上等房间。⑥造：到。⑦督亢：地名。今河北涿州东南有督亢陂，其附近定兴、新城、固安诸县一带即战国燕督亢，是燕国的膏腴之地。⑧揕：用刀剑刺。⑨陵：侵犯，欺侮。⑩函：匣子。这里作动词，用匣子装。淬：浸染。濡缕：沾湿一缕。

　　译文太子丹听说卫国的荆轲很贤能，就备了厚礼诚恳地去拜见他。太子丹对荆轲说：“现在秦国已俘虏了韩王，又发兵南伐楚国，北伐赵国；赵国不能抵抗秦兵，如果赵国被灭，那么战祸必然会降临到燕国。燕国弱小，常常受到战争的困扰，怎么能抵抗秦国的进攻呢？各国诸侯都被秦国的强大所震慑，不敢联合起来讨伐敌人。我有一条计策，如果能找到天下的勇士出使秦国，劫持秦王，迫使秦国归还已侵占的诸侯土地，就像当初曹沫对待齐桓公那样，那就再好不过了；如果这条行不通，就刺杀秦王。秦国大将率兵出征在外，国内出事，这样其君臣必定相互猜疑，趁此机会，诸侯各国行合纵之计，联合起来必定打败秦国。希望您认真考虑一下这个办法！”

　　荆轲答应了太子丹。于是太子丹把荆轲安顿在上舍，每天前去探望，对他无微不至地照顾。及至秦将王翦灭亡赵国的消息传来，太子丹害怕了，想立刻派荆轲去秦国。荆轲说：“现在我们没有取信于秦国的办法，即使去了也不能接近秦王。如果有樊将军的头颅和燕督亢地区地图献给秦王，秦王一定会很高兴地接见我，我才有办法报答太子。”

　　太子说：“樊将军在无路可走时投奔我，我实在不忍心这样做啊。”

　　荆轲便独自去见樊於期，说：“秦国对将军您真是残忍啊，父母宗族都被诛杀或被没收为奴了。如今还以千斤金、万户邑来悬赏您的头，您打算怎么办？”

　　樊於期长叹流泪说：“你有什么办法呢？”

　　荆轲说：“我希望得到将军的头献给秦王，秦王必定欢喜地召见我。我趁机左手抓住他的衣袖，右手直刺他的胸膛，这样将军被秦羞辱的深仇得报，而燕国被秦侵犯的耻辱也可除了！”

　　樊於期说：“这正是我日思夜想的事啊！”

　　随即拔剑自刎。太子丹听说后，赶去伏尸大哭，但已无可奈何，只得用盒子装好樊於期的头颅。此前，他已找到了天下最锋利的匕首，叫工匠用毒药浸泡，还用人来试验，见血封喉，没有不立刻毙命的。于是派遣荆轲和其副手燕国勇士秦舞阳打点行装，作为使者，前往秦国。

　　原文（始皇帝二十年），荆轲至咸阳①，因王宠臣蒙嘉卑辞以求见；王大喜，朝服，设九宾②而见之。荆轲奉图而进于王，图穷而匕首见③，因把王袖而之；未至身，王惊起，袖绝。荆轲逐王，王环柱而走。群臣皆愕，卒（cù）④起不意，尽失其度⑤。而秦法，群臣侍殿上者不得操尺寸之兵⑥，左右以手共搏之，且曰：“王负⑦剑！负剑!”王遂拔以击荆轲，断其左股⑧。荆轲废，乃引匕首（zhì）⑨王，中铜柱。自知事不就，骂曰：“事所以不成者，以欲生劫之，必得约契以报太子也！”

　　遂体解荆轲以徇⑩。王于是大怒，益发兵诣赵，就王翦以伐燕，与燕师、代师战于易水之西，大破之。

　　注释①咸阳：秦国都城，今陕西咸阳。②九宾：古代宾礼中最隆重的礼仪，主要有九个迎宾赞礼的官员延迎上殿。③图穷而匕首见：图，地图；穷，尽；见，通“现”。地图展开到最后，里面藏着的匕首露了出来。④卒：通“猝”，突然，仓促。⑤度：尺度，限度。⑥兵：武器。⑦负：背，这里做名词。后一个做动词。⑧股：腿。⑨擿：投掷。⑩徇：示众。

　　译文（始皇帝二十年，公元前227年）荆轲到了秦都咸阳，通过秦王宠臣蒙嘉谦卑地请求拜见秦王。秦王十分高兴，穿上朝服，设九宾礼仪召见他们。荆轲捧着地图进献秦王，当地图展开，匕首露出的时候，荆轲抓住秦王的衣袖，往他身上刺去；但没有刺中，秦王惊起，挣断了衣袖。荆轲忙追上去，秦王绕着柱子跑。在场的群臣都惊呆了，仓促之间，大家尽失常态。秦法规定，群臣上殿，不得携带任何兵器。于是大家徒手与荆轲搏斗，有人叫道：“大王背上有剑！”

　　秦王这才拔出背上的剑斩断了荆轲的左腿。荆轲无法再追，将匕首掷向秦王，却刺在铜柱上。荆轲自知行刺失败，大骂道：“此事所以不成功，是因为想活捉你，强迫你订立契约，归还所兼并的土地，以报答燕太子啊！”

　　秦国将荆轲分尸示众。秦王仍觉不解恨，遂增派兵力到赵国，命令王翦攻打燕国，在易水西面打败了燕、代的军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