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几天，胡丽萍也出院了，她去找了两个律师，一个诉讼费要价高得离谱，她一听吓得转身就走；另一个垂涎于她的美貌，表示可以为她提供最好的法律服务，但却将一双不安分的眼睛在她身上扫来扫去。她知道对方想打她身体的主意，还没等他说完就拂袖而去。她知道一个单身女人出去找人办事不太方便，便请章懿华陪她。章懿华不好推辞，陪着胡丽萍又去跑了几家律师事务所，终于聘请到了一个比较满意的律师。

　　一天，章懿华和胡丽萍跟着律师去检察院，律师大步流星往前走，不一会儿就登上了高高的台阶，胡丽萍流产后身体虚弱，累得气喘吁吁也跟不上，便伸出手来请章懿华拉她，章懿华一看时间已经11点半，怕去晚了检察官下班，也就牵着她往上走，恰巧被来西华军区开文化工作会的崔雅洁看见了。

　　崔雅洁本来不想搬弄是非，但开完会去看望白琳娜，见她精神萎靡不振，误以为是章懿华有了外遇冷落了她，便将章懿华和一个漂亮女人手拉着手在一起的镜头给她做了实况转播。没想到，白琳娜听了一点也不愤怒，甚至还平静得就像没事一般，急得崔雅洁反而为她愤愤不平。

　　白琳娜自从知道自己的病不仅影响夫妻生活，而且影响生育后，她的内心就十分矛盾。她爱章懿华，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胜过爱自己，可跟他在一起却不能为他培养接班人，甚至连正常的夫妻生活都要打折扣，她想起来就感到惭愧，感到痛心，感到于心不忍。经过几天激烈的思想斗争之后，她想起了净莲尼师，想起了她那些禅宗佛语，她的灵魂仿佛走进了爱尔兰歌手恩雅天籁般空灵通透的歌声里，开始游离于梦境和现实之间，决定悄无声息地离开他，给他自由飞翔的空间。而自己则到一个远离尘世的地方，沏一杯清茶，点一盏心灯，在“一钩残月天如洗”的静夜，在书香的氤氲中一洗尘心，去领悟“宠辱不惊，去留无意”的禅意。她认为，唯有如此，才是对他真诚的爱，也是对自己生命最好的交代。

　　然而，感情上的东西却复杂得很，当她找领导请了假，坐上火车独自离开这座城市的那一天，他的影子却不断地在她眼前出现，他就像她人生旅途中最清润幽深的水泽，想忘记他，却又总在幻觉中悄然相见。

　　火车沿着沱江向南疾驶，她坐在靠窗的位置望着深壑的苍穹遐想，卡夫卡那句名言突然在耳边响起：“人类因为没有忍耐心，才被逐出天堂；因为没有忍耐心，所以又永远无法返回天堂。”

　　她单薄的身体突然打了一个冷噤，心里想，“难道我的放弃，把孤独留给自己，把幸福和快乐留给心爱之人，仅仅是因为没有忍耐心吗？

　　白琳娜正在那里张开思想的翅膀遐想，天空突然传来一声巨响。接着，一片红蓝相间的光束划过天际，“砰”的又是一声，车厢剧烈地摇晃了几下，戛然停了下来。这时，车厢里人声鼎沸，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故障。过了一会儿，几个人从前面车厢走来，边走边议论：“见鬼了，红火大太阳的，天空响大雷。”

　　“不是响雷，是太阳上掉下了一团冰，刚好砸在了火车头上，司机受了伤，正在抢救。”

　　“你哄鬼哟，太阳是一个火球，咋个会掉下冰呢？”

　　“信不信由你，有人说亲眼看见是从太阳上掉下来的。”

　　“你别看太阳表面滚烫得很，它内心可能冷得就是一坨冰。”

　　白琳娜听说天上掉下了一团陨冰，不由产生了好奇心，急忙下车到前面去观看。此时陨冰已经化作了一滩水，人们围着火车头在议论纷纷，她眼睛突然一亮，一个稀奇古怪的想法立即冒出来丰富了她的联想：太阳上的冰，不就是极热后的寒冷吗？说明曾经热闹的，迟早要销声匿迹；正在热闹的，注定也会尘埃落定；人生到最后，其实简单得只有生死两个字，但由于有过恩爱、有过刻骨铭心的感情，以及事业的升降浮沉，简单的过程才变得跌宕起伏，纷繁复杂。是否可以说，人，只有在庄子“藏天下于天下”的虚静空灵中，完善生命的自我修为，才能包容世态炎凉，超越人生搏弈？想到这里，她不由在心里对他说：“懿华，我亲爱的懿华，当我不再安慰和亲近你，或你无法关怀和体贴我，请千万记住，在我们菲薄的流年，毕竟有过最美的相遇，这在我短暂的生命之中，已经足矣。如果子夜想歌，有什么比叹息更畅怀？如果子夜想醉，又有什么比忘川之水更能断愁？懿华，我亲爱的懿华，请你原谅我吧！原谅我的不辞而别。”

　　白琳娜的离去，对章懿华来说实在是太突然了。他只知道白琳娜身体十分虚弱，需要他照顾和呵护，不知道她的病将影响今后的夫妻生活和生育，她是带着一颗深爱他的心凄然出走的。因此，他被她蒙在了鼓里，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竟然导致她连招呼都不打一个就离他而去。他很仔细地检查自己，担心是不是因为忙于舒胖娃的案件，无意中冷落了她？或许是这一段时间与胡丽萍走得太近，伤害了她脆弱的心？总之，他认为一定是自己在哪个方面没有做好，给她造成了误会，就像当年为了满足殷笑英那个愿望，他让她扎扎实实地伤心了一场，他感到万分后悔。他狠狠地骂着自己，满世界地找她，可问遍了能够问的所有人，找了能够找的所有地方，都不见她的踪影。

　　白琳娜就这样在章懿华的生活中消失了。

　　第二天，中国的大小报纸都在显著位置刊登了同一条消息：在西川省沱江之滨发现一块陨冰，其重量和质地为有史以来罕见。

　　章懿华看到这条消息的时候，没想到家乡又出现了一次陨冰降落的奇观，更不会想到白琳娜亲自目击了这块陨冰降落的过程。地球上罕见的陨冰，竟然分别与他和她不期而遇，这是一种偶然还是默契？抑或是一种不可知的昭示？家乡是中国乃至全世界井盐的故乡和发源地，那些星汉般灿烂的盐商虽然早已经退出历史的舞台，但像冰雪一样洁白无瑕的盐蒸发后，是否依然存在于浩瀚的天宇？

　　昨天，章懿华陪同首长到空军机场，准备乘坐直升飞机去边防检查工作，明明骄阳似火、阳光灿烂，却被通知天上有薄冰，飞机不能起飞。他没有搞明白：本来是太阳主宰的朗朗乾坤，怎么会有冰浮在上面？难道太阳这个火热的星球，大气层温度比太阳表面温度高数百倍的背后，酝酿的不是巨大的热能而是极致的寒冷？那个被称作“阿尔芬磁波”的神秘而强大的磁场波，抑或潜藏着永远不为人知的秘密？

　　有人说，世上少一个人，天上就多一颗星星；天上多一颗星星，世上就少一个人。这天晚上，章懿华独自凝望着夜空，发现在牛郎织女星旁边，好像真的多了一颗星星。这个时候，他突然想起了爱因斯坦，想起了他的相对论：当一个物体运动速度接近光速时，物体周围的时间会迅速减慢、空间会迅速缩小；当物体运动速度等于光速时，时间就会停止、空间就会微缩为点，世界便有了永恒的概念。章懿华突然对爱因斯坦这个理论怀疑起来，甚至提出了大胆的挑战：“你可以明白永恒的概念，为什么不能创造一个永恒的事物？你构建了五维空间的理论，为什么还存在我不了解你，你也不了解我的事实？”

　　他惭愧于无法创造永恒的事物，但此时，他对白琳娜的思念却成为了永恒。

　　他突然产生一种质问苍穹的冲动：“我们尝过了人生酸甜苦辣咸五味，为什么还不能沐浴生活灿烂的阳光？人生的五味与五维空间的梦想，难道永远没有对接的可能？”

　　一种从未有过的伤感、惆怅、失落，犹如潮水般向章懿华的躯体涌来，他心里顿时空荡荡的，好像灵魂已经飞离他的身体。

　　自从那年母亲驾鹤西去后，章懿华就一直坚信我们这颗蓝色星球和浩瀚的宇宙空间有一种神奇的力量，只是我们人类目前还没有能力将它发掘出来，它离我们也就十分遥远而神秘莫测。如果上帝或者佛祖与这种神力能达成某种默契或相通，他愿虔心信奉基督，手捧圣经日夜研读，祈祷以拯救人类、承载世间之苦的耶稣赶走折磨白琳娜的病魔，免除她身体的痛苦，还她健康与活力、幸福和欢乐；如果皈依佛教能带来好运，他愿长跪大雄宝殿，苦求佛祖大放灵光，照亮白琳娜归来的旅途，让他与她十指相扣、休戚与共。然而，此时的他却目光迷离、心无依靠，连梦都舍不得给他，既不能给心上人安慰，又无处寄托心中的相思……

　　在章懿华极度痛苦的日子，舒胖娃和他父亲的案件终于审理判决下来了。鉴于他们父子认罪态度好，退赔积极，没有给国家造成太大的损失，分别只给了他们五年的有期徒刑，也就是说，对他们的判决，真正体现了国家“惩前毖后，治病救人”的立法宗旨。

　　从法庭出来，目送舒胖娃父子被押上警车送往监狱，章懿华、易莽娃、孙向东和胡丽萍、殷笑英、袁圆以及赵晓燕、邓耀国尽管都如释重负，但却踟蹰难行、默默无语。易莽娃为了打破沉闷的空气，调侃道：“五年不过是撒一泡尿的时间，舒胖娃如果能痛改前非，吸取教训，出来后重新做人，说不定还真能干出一点名堂来。”

　　孙向东也想让大家的心情轻松起来，接过话说：“是啊，如果真是这样，他舒中胜这个名字的意蕴，那时就能真正体现出来了。”

　　邓耀国却摇着脑袋说：“我就没有明白，他那么聪明一个人，竟然会犯这样低级的错误。”

　　赵晓燕白他一眼：“这就是利令智昏！”

　　章懿华则换了一个角度来说：“人的一生有许多路可以走，但正道却只有一条。走正道也许很平凡，甚至会遇到这样那样的坎坷，但心里坦然，不会走弯路。舒胖娃这个教训，不仅对他，对我们，也是一次警醒——不管在什么时候，世事如何变迁，我们都要守住做人的底线，切不可急功近利，违反常理和国家法律去谋求暂时的欢愉，违背道德和良心去换取平步青云！否则，即使你得到了世界，也会失去自己。”

　　白琳娜不辞而别后，朋友们都知道章懿华内心实际上很孤独、很痛苦，易莽娃和孙向东劝他想开一点，不要在一棵树上吊死，并请他到酒店去喝两杯，以酒消愁，但章懿华婉言谢绝了他们，一个人驾着摩托车来到了郊外的沱江河谷。

　　他多么想沿江而下，回到家乡，回到钟秀山的那一片楠木林，重温与白琳娜当年的梦境，可工作在身，感情有这个冲动，理智却不容许，他只能望着沉默的天空、蜿蜒而去的沱江河长叹一声。

　　山谷里除了风声和水声，没有其它任何声音，宁静得自己都能听见自己的呼吸。我们发现，人们在独处的时候，往往都喜欢倾听自己心灵的声音，并用受伤的心去抚慰别人的目光抵达不了的私密。但我们生活在这个与万物共有的地球上，赞美孤独却往往是自己将自己屏蔽的奢华仪式。如果爱情、婚姻和离别也像来自于太阳、或许外层空间的一块冰，那即使是正午的阳光，也很难照亮我们前行的身影。

　　我们的主人公似乎意识到了这一点，只见他抬起目光，向着远方眺望，好像是在说，将自己的目光放远一些吧，带着更加宽容的心态上路吧，心中的那一轮太阳已经升起，就让它永远照耀我们前行的旅程！选择积极、亢奋、顽强的人生或许会有意外的惊喜，或许能让我们听到更多花开的声音。人的一生本来就短暂，爱情不应该是孤独的；只要心灵不带伤痕，岁月就会安然无恙，就像我们把风视为流动的空气、把水当作大地的血脉一样，万物都是互相依存、互为关照的。

　　他就这样良久地望着远方，望着滚滚而去的江水出神。当他收回目光的那一瞬间，不由惊讶得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自己站立的这块石头前面，竟然不偏不倚地镌刻着一幅阴阳太极图，它的形状、大小都似曾相识，也就是说，这个图案总是在他命运出现转折的时候不期而遇。第一次是他准备下乡到农村去的那个夜晚，他在梦里见到它；第二次是他即将离开大堰坝参军入伍那个黄昏，他在龙头山下那个洞口看见它；今天刚接到总参作战部调动他的通知，还没有来得及告诉任何人，它又悄然出现在自己眼前。也许是一种巧合，并不意味着什么，但冥冥中，他又觉得这是一个好的征兆，预示着新生活的开始。然而，眼前那两只像蝌蚪一样头尾相接，反抱在一起的图案，又让他想起了道家那一句传世名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一切随缘，一切皆有定数，一切到时候自然全悟”。为此，他又不知作何解释，难免感到疑虑、困惑，甚至痛苦。

　　他忧郁地抬起头来，凝神望着远方，远方的天空乌云低垂，缄默无语，与大地连在了一起，沉重得让他喘不过气来，使他只能在心里感叹：“人啊，人啊人！”

　　然而，他毕竟年轻，又是无神论者，当他的目光再一次投向滚滚东去的沱江，自己的母亲河时，心情又豁然开朗起来，好像那一泻千里的江水能够荡涤内心所有的忧愁，思想的大门在这一瞬间完全敞开。因此，他不相信人的命运和感情是由天注定，坚信只要努力，即使不能相交的两条平行线，也可以重合。因为每一个人的心，都或多或少经历过“流离失所”的痛苦，但你读懂了什么是真情，爱情就不会再漂泊；只要坚持不渝地向前行走，就没有迈不过去的坎坷；如果世间真存在永恒的感情，那就一定是有个人始终不渝地在为你坚守！于是，他憋在心里的感情一涌而出，放开喉咙喊道：

　　“娜娜，你在哪里……”

　　“娜娜，你在哪里……”

　　他的呼唤声在山谷里回响，像滔滔江水一样撞击着堤岸，是那么的深情、响亮。山坡上一群雪白的羔羊纷纷停止了吃草，抬起头来望着沉默的天空，竖起耳朵，静静地聆听他呼喊的声音……

　　2006年7月 8日写于四川青城山麓翠朗园

　　2016年3月1日定稿于海南兴隆美丽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