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懿华半夜里接到易莽娃电话后，他就再也睡不着了。尽管易莽娃说小艳丽还没有沦落到失身的地步，但她在那里被别人又摸又捏，遭受侮辱，章懿华想起来比吞了一只苍蝇还恶心。

　　章懿华他们离开大堰坝那年，朱艳丽还是一个小姑娘，单纯得像大堰坝清澈透明的溪水。他们一直把她当做自己的小妹妹来照顾，即使刚入伍时每一个月只有六块钱的津贴，章懿华、易莽娃、蒲大侠、三节棍和殷笑英、袁圆每人每个月都要省下一块钱寄给她，可见几个知青对小艳丽的感情。没想到，转眼之间小艳丽已经长成一个大姑娘，更没想到她会走上这样一条道路。虽然知道她读书较晚，学习成绩不太好，但怎么说也不该到那个鬼地方去自讨苦吃呀！

　　昨天晚上，章懿华已经叫易莽娃一定要想方设法找到她；今天一早，他又在电话里将小艳丽的情况跟孙向东讲了。孙向东听了也十分震惊，说：“我们不能眼睁睁看着她往火坑里跳。”

　　接着，章懿华又打电话给舒胖娃，打了几次都是忙音，好不容易打通了，舒胖娃在电话那头却并未感到惊讶，他说：“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姑娘长大了，你管得着吗？你以为她是自己把自己给毁了，说不定她还自认为这是一种最好的生活方式呢！现在呀，社会在变，时代不同了，你不能拿老眼光看新问题……”章懿华不想听舒胖娃闲扯，打断他的话说：“你别摆着老板的架子跟我说废话。我问你，你那个公司现在做得怎么样？”

　　舒胖娃一听章懿华的口气，心里早已明白了几分，立即诉起苦来：“现在做生意，不像前几年做啥子都能赚钱。现在四处要打点，每一个菩萨都要拜，一句话，难啊！”

　　章懿华不客气地说：“前几天你还把自己吹得天花乱坠，说自己的企业规模已经上升到了一个新的台阶，一副老子天下第一的模样，咋个一转眼就像龟儿子一样缩着脑壳，叫苦连天了？”

　　舒胖娃叹了一口气说：“我名下虽然有几家公司，但多数都是空有一块牌子，实际上做的是只赚吆喝不赚钱的买卖。哪像你臭老九坐在军区大机关一张报纸一杯茶，不愁吃穿不愁耍。”

　　章懿华立即反唇相讥说：“真是时代变了，号称输了都要赢的舒中胜，咋个变得一钱不值，像个叫花子了？莫非真是除了皮包，你的公司就什么都没有了？”

　　舒胖娃反驳说：“你这个臭老九，不要把话说得这么难听嘛！你肚子里打的那个小九九，我已经猜到了八九分，你就和盘托出来吧！”

　　章懿华笑道：“你既然知道我想说什么，那你还装穷叫苦干啥？”

　　舒胖娃也笑了：“我真服你了，你找我办事，反倒像是我在求你。”

　　章懿华又笑道：“你我是啥关系？”

　　舒胖娃一点不含糊地说：“穿开裆裤就在一起的朋友！”

　　章懿华说：“这就对了嘛！几十年的朋友，还用得着装葱卖蒜吗？”

　　舒胖娃终于直截了当地说：“你不就是想让我把小艳丽接下来吗？不瞒你说，别说安置一个小艳丽，就是再安置几个人都是小菜一碟，我只是……只是担心没有把她安置好，将来兄弟伙反过来责怪我，弄个吊骆驼上楼——费力不讨好。”

　　章懿华说：“你不要拿生意场上那一套来衡量朋友嘛！如果我们这些朋友之间这一点信任都没有，做人还有啥意思？”

　　这天中午，易莽娃骑着自行车几乎跑遍了县城所有的OK厅，也没有见到小艳丽的影子；问那些和她熟悉的姐妹，也没有谁知道，好像她一夜之间就蒸发了。易莽娃毕竟是侦察兵出身，他从昨晚小艳丽“上班”那家OK厅老板开口就说不晓得，而其她女孩吞吞吐吐的表情中，分析判断她应该还没有离开富世县城，于是杀了一个回马枪，果然在这家OK厅肮脏不堪的大寝室里找到了她，并说服她离开这里去西华市舒胖娃的公司工作。

　　章懿华很久没有这样开心了，不仅是易莽娃找到了小艳丽，帮助她逃离了火坑，而且妹妹懿美已经从北京协和医科大学毕业，并被西华市最有名的两家三甲医院看好，今天将乘火车到达西华市。在这之前，嫂子赵晓岚也从富世县调到了西华市农业局，也就是说，章懿华三兄妹今晚将首次在省城团聚。

　　今天下午，军区作战部要开会研究特种侦察大队的考核方案，即对单兵作战能力和整体作战能力的年度考核制定实施细则，章懿华是这个项目的主讲参谋，自然抽不开身去接妹妹。章懿中说：“你安心开你的会吧，我下午抽空去火车站接她。”

　　章懿华开完会已经挨边七点钟，他没有像往次那样抢着打扫会议室卫生，而是对通讯员笑了笑，吹着轻松的口哨，从三楼连蹦带跳冲到底楼，骑上部里的军用摩托车，到军区南大门附近那家水果店买了一箱又大又甜的苍溪雪梨，直奔哥哥位于锦江河畔的干警宿舍。嫂子赵晓岚正在厨房演奏锅碗瓢盆进行曲，见章懿华抱着一大箱水果气喘吁吁进屋，不由疼爱地责怪道：“懿华，你咋个每次来都买这么多东西呀！我跟你说过几次了，兄弟姊妹间不是外人，不要一来就买东西。你这一箱梨子恐怕有四五十斤吧？你让我们只吃水果不吃饭呀！”

　　章懿华笑嘻嘻地说：“晓岚姐，我今天带来的这些苍溪雪梨，可不完全是给你和哥哥吃的，主要是给妹妹准备的。”

　　他过去一般称她为赵姐，偶尔也称她晓岚姐，哥哥和她结婚后，他就坚持称晓岚姐，也不称嫂子。这是他们富世老家的习惯。他们认为称嫂子有点见外，称兄弟姐妹则是一家人，有情同手足的意思。赵晓岚听他这样一说，不由笑了：“原来是懿美想吃梨呀！”

　　章懿华扫了一眼室内，问道：“哥哥和妹妹还没有回来？”

　　赵晓岚说：“可不是，我饭已煮好，就只等炒菜了，还没见他们的影子。”

　　章懿华猜测道：“可能是火车晚点了吧？”

　　“说对了，整整晚了两个小时。”

　　正说着，章懿中拎着两个大提包走了进来。

　　“二哥、晓岚姐！”

　　章懿美提着大包小包行李也脚跟脚跨进了屋，亲热地和哥哥、嫂嫂打招呼，放下行李后称赞赵晓岚说：“晓岚姐，你越来越漂亮、越来越年轻了。”

　　赵晓岚心里乐滋滋的高兴，但嘴上却谦虚地说：“瞧你说的，我哪有那么好呀！俗话说女大十八变，妹妹你才是像花儿一样，越变越好看了。你一路上又累又渴，先坐下休息一会儿。懿华，你给妹妹倒水。懿中，你到厨房来帮我。”

　　章懿美嘴巴很甜，连忙说：“我不累，见到哥哥姐姐，我开心死了！让我到厨房帮姐姐打下手吧！”

　　赵晓岚急忙摆手说：“不用，你刚坐了两天一夜的火车，快坐下休息。”

　　章懿中接过话说：“妹妹，你晓岚姐已经作了安排，你就坐下歇息吧！”

　　说着和赵晓岚一起进厨房去了。章懿华从箱子里拿出几个梨放到茶几上，说：“我先给你削一个梨来解渴吧？”

　　章懿美见到又大又光洁的梨子，惊讶地说：“好大的梨呀！让我自己来削吧？”

　　章懿华体贴地说：“你坐车累了，我给你削。”

　　章懿美盯着梨子，脑海里顿时浮现出当年与哥哥在一起吃梨的情景：“哥，你还记得那年我们一起吃梨吗？”

　　章懿华记忆犹新地说：“当然记得了！那时我们家里穷，一个水果都要分着吃。我还记得你当时说过的那些话。”

　　章懿美问道：“你记得我说什么了？”

　　章懿华回忆说：“那天，妈妈的同事送了一个梨给我，我带回家给你吃，你推辞了半天。”

　　章懿美也想起了那些逝去的岁月：“你什么都让着我，我怎么忍心吃呢！”

　　章懿华发自肺腑地说：“可你比我小，正在吃长饭，我不让你让谁呢？”

　　章懿美鼻子有些发酸了：“你虽然比我大一点，也处于长身体的年龄呀！”

　　章懿华沉浸在记忆之中：“你说要吃就分着吃，我拿你没办法，准备去拿刀来切，你却制止说，妈妈曾经说过，梨子不能分。分梨，意味着分离。”

　　章懿美感慨万千地说：“就是嘛，妈妈去世后，你就是我身边唯一的亲人了，我既孤独又害怕，当然离不开你了。”

　　章懿华接着回忆道：“你说，我大点，先吃，吃多一点；你小点，后吃，少吃一点。你当时那天真可爱的样子，让我在心里暗暗发誓，将来有钱了，一定要买一大堆梨来让你吃个够。没想到你却抢先说出了口，让我感动了很久！所以，今天我专门买了一箱梨子来，让你敞开吃！”

　　章懿华一番话说得妹妹泪光闪闪，她激动地说：“哥，只可惜爸爸妈妈走得太早了，如果他们今天还活着，那该多好啊！”

　　章懿华听妹妹提起爸爸妈妈，便想起妈妈病重期间无钱医治，他曾经的那个愿望，于是用商量的口吻对懿美说：“妹妹，你在信中说省医院和市医院都欢迎你去工作，我在想，你能不能打破常规，走一条新路呢？”

　　章懿美眨着长长的睫毛，望着章懿华说：“哥哥的意思是……”章懿华想想说：“现在国家允许私人合伙开诊所，你有没有兴趣自己弄一个门诊或医院来干干？”

　　章懿美笑道：“哥，你这就是外行了。现在开办私立医院手续复杂得很，而且对医务人员的要求也很高，像我这样一个刚毕业的学生，想都别想。”

　　章懿华却不这样认为，他想借妹妹圆自己心中的梦，对她充满信心地说：“你不是名牌大学的研究生毕业吗？我看街边上那些小诊所，横看竖看都不怎么样，不是还干得红红火火的吗？”

　　赵晓岚一边将菜端上桌，一边接过话来说：“开私人诊所确实很赚钱，但里面的水深得很。”

　　章懿华并不气馁，说：“只要我们会游泳，就不怕它水深。”

　　章懿中端着刚炒好的菜出来，插话道：“你晓岚姐说的水深，并非你能游泳就能对付，其中的关系复杂得很。”

　　章懿华失望了：“这么说，就没有希望了？”

　　章懿中回答说：“我的意见是先到大医院去上班，积累实践经验，等经验丰富的时候，再考虑，你说好不好？妹妹。”

　　章懿美机灵地说：“我听哥哥姐姐的。”

　　“嘟嘟嘟……”正说着，电话响了，章懿中拿起话筒问道：“找谁？……我就是……好，我这就来。”

　　他放下话筒，戴上警帽，边走边说：“厅长有急事找我。”

　　赵晓岚见丈夫回家后屁股还没有挨着板凳，又要走，不由关切地问道：“饭菜都好了，能不能吃了再去？”

　　章懿中果断地说：“不行！有任务，我必须立即去。”

　　说着已经拉开门向外走去，章懿美拿起一个梨，一个箭步冲到门外递给他：“哥，别饿坏了肚子，边走边吃吧！可好吃了。”

　　章懿中接过梨子，一边啃一边匆匆下楼。

　　章懿华见到妹妹这么懂得关心体贴人，觉得妹妹真正长大了，欣慰地笑了。

　　赵晓岚为这顿晚餐准备了很多菜，丈夫没有吃上一口就走了，她的心情也就跟着他走了，吃着饭菜什么味道都没有，但当着懿华、懿美的面，她却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一会儿对懿华的工作问长问短，一会儿给懿美夹菜、舀汤，十分殷勤、周到。章懿美聪明伶俐，完全能理解晓岚姐的心情，但和大哥还没有说多少话，他就有任务走了，心里也难免有一些不悦，毕竟还是一个年轻的姑娘，很容易将表情写在脸上。章懿华敏感，自然早就将嫂子和妹妹的情绪搜集到了眼里，便说些笑话给她们听。嫂子和妹妹转眼便乐得喜笑颜开，叫他接着讲。章懿华放下筷子说：“现在，我给你们讲一个真实的故事。”

　　章懿美鼓掌欢迎：“那更巴适！”

　　她在北京读书期间都讲普通话，回来和亲人在一起，她俏皮地冒出了一句地道的家乡话。章懿华入伍后身边都是来自五湖四海的战友，已经养成了即使说家乡口音，也少用方言，他说：“有一天，我去特种侦察大队检查工作，军区一个女创作员经首长批准跟着我去体验生活，战士们正在训练军犬，因为我是那里的常客，军犬对我一点不陌生，可见到那个女创作员就张牙舞爪，准备扑过去，女创作员吓得浑身发抖。战士见状急喊军犬：‘坐下！’那个女创作员误以为是喊她，立即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军犬则在旁边偷着乐……”赵晓岚和章懿美听了又是一阵哈哈大笑。

　　章懿华在军区机关虽然有自己单独的宿舍，但每天早晨要集体出操，而且他还有晨练拳击的习惯，与妹妹和晓岚姐聊到十点多钟就离开了哥哥的家。

　　第二天是周末，章懿华本来想去哥哥家陪妹妹，不料易莽娃送小艳丽来到了省城，白琳娜也凑巧从昆明回到了她父母在西华市的家，章懿华喜出望外，请孙向东通知几个好朋友到军区东门外的富顺豆花庄相聚，他把易莽娃和小艳丽带到餐馆安顿好后，便骑着摩托车去接白琳娜。

　　章懿华已经几个月没有见到白琳娜了，尽管这期间电话没有少打，但能和心爱的人相聚在一起别说有多高兴。白琳娜也是一样的心情，二人一见面就紧紧地拥抱在了一起，好像两心相贴足以代替千言万语。

　　章懿华停好摩托车，和白琳娜走进富顺豆花庄的时候，孙向东、赵晓燕、胡丽萍早就到了，正在和易莽娃、朱艳丽闲聊。

　　穿戴得雍容华贵的胡丽萍挺着微微隆起的肚子，问孙向东：“你今天一个人单操，黑牡丹呢？”

　　孙向东回答说：“笑英没有你狐狸精命好，为了拿几个铜板糊口，她要值班，说不定正在医院忙得气喘肺吼呢！”

　　赵晓燕夸奖孙向东说：“你真能干孙向东，没几天工夫就把殷笑英从昆明调过来了。”

　　孙向东赶紧说：“我哪有这个本事啊！全靠老九在军区的关系。为这件事，老九可是费了很多心。”

　　章懿华跨进包间，谦虚地解释：“你别夸奖我，我只是举手之劳，要说嘛，是你和殷笑英前世积了德，运气好，恰逢军区总医院内科缺编，我们部里一个处长的爱人又在那里负责，要调动挡都挡不住。”

　　易莽娃跟孙向东开玩笑说：“你要上楼，有人给你搬来梯子；你要过河，就有人给你划船，咋个好运都被你孙猴子一个人碰上了呢？”

　　孙向东马上转移方向：“我运气再好，也没有舒胖娃和狐狸精运气好。舒大老板这几年不仅悄悄发了大财，也让狐狸精的肚子悄悄发了起来，这才叫运气，洪福齐天！”

　　胡丽萍瞪了孙向东一眼，比他更尖酸刻薄地回敬道：“你孙猴子是得了好处还嘴臭，哪天见了黑牡丹，我让她买一箱牙膏，回去给你好好漱漱口。”

　　说完撇开他们，热情地和白琳娜打招呼：“这就是琳娜吧？”

　　白琳娜点点头，莞尔一笑。章懿华逐一将大家介绍与她认识。

　　一阵握手寒暄之后，胡丽萍亲热地拉着白琳娜的手，不无夸张地说：“我说嘛，才高八斗的老九为啥对你情有独钟，瞧这脸蛋、瞧这五官、瞧这身段，别说是老九喜欢，恐怕天下所有的男人见了都会动心。”

　　白琳娜见胡丽萍已经身怀有孕，轻轻扶着她的腰，谦虚地说：“我一副病怏怏的身子，哪敢和你相比呀！瞧你，柳眉凤眼，大富大贵，犹如牡丹花开，才是占尽人间春色哩！再说，你伶牙俐齿，天性活泼，怪不得舒胖娃把你当作掌上明珠，不时在电话里夸你如何能干、如何乖巧，今儿一见，果然让我刮目相看。”

　　说完，放下扶着胡丽萍的手，亲昵地对赵晓燕说：“我和晓燕也是第一次见面。都说你温文尔雅，是个大家闺秀，没想到你长得这么光彩夺目、楚楚动人，随便站在哪里都是一道亮丽的风景。”

　　接着，她又对朱艳丽说：“我早就听老九说到你，没想到转眼之间，你已经长成了一个大姑娘，浑身充满了青春的活力。我嘛……”说到这里，她轻轻叹了一口气：“我是一个不折不扣的药罐子，只是老九有一颗包容的心，没有嫌弃我，要不，我早就成了阎王殿的小鬼了。”

　　白琳娜口若悬河、滴水不漏，一口气便将三个女子的特征作了相当准确的描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