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莽娃卸甲还乡二

书名:沉默的天空 作者:章勇 字数:673407 更新时间:2019-09-10

  毛副局长的觉悟高着呢,他可不这样看,他说:“即使是小意思,我也不能收。你应该清楚,收了你的小意思,我就对不起党和人民的大意思,就亵渎了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为转业干部服务的灵魂。”

  易莽娃没想到毛副局长思想境界和政治觉悟这么高,不由自感惭愧,咧着嘴傻笑。毛副局长误以为易莽娃在嘲笑他打官腔,主动把话挑明:“你不要以为我是在说大话、唱高调,这是我的心里话,你不想让我犯错误,就请你把它拎回去。”

  在毛副局长的眼里,易莽娃这包东西好像真是火力威猛的炸弹,会立即葬送党和人民的伟大事业,会毁掉他个人的美好前程,他绝不能容忍它在自己的身边存在。易莽娃赶紧把它拎在手里,站也不是坐也不是。

  毛副局长看出了易莽娃的紧张和尴尬,主动请他坐,换了一副口气说:“刚才你说,叫啥名字,是哪一个部队的来着?”

  易莽娃又赶紧自我介绍,并说了自己的特长,可毛副局长没有闲工夫听他自我表扬,还没等易莽娃话说完,他反而像端着机关枪一样,将当前军转安置工作的难度一股脑儿朝易莽娃射来,让他明白了当前地方人事干部制度在改革、在放权,安置工作的矛盾比天上的星星还要多,捡重点的说起码有四个:一是新的用人机制和指令性计划分配军转干部的矛盾大;二是行政、事业编制日趋紧缺和安置数量不断增加的矛盾突出;三是军转干部期望值过高和单位接纳能力的矛盾多;四是用人单位选人需求和军转干部自身特点的矛盾尖锐,说到底,就是指令性安置转业干部到国家机关和事业单位的时代已经成为过去……毛副局长的口才很好,好得易莽娃认为他比妙语连珠的体坛名嘴宋世雄还更胜一筹,心想他在这里上班实在有些屈才,他应该到外交部去、到联合国去,到联大会议上去代表我国政府跟外国人叫板,说不准三说两说就能把那些诋毁我国的敌对势力说得人仰马翻。

  毛副局长说什么,易莽娃都觉得有道理,到后来,易莽娃竟然稀里糊涂地跟着他只管点头,并形成这样一种观点:转业干部在军队接受党的教育多年,有思想水平、有政治觉悟、组织纪律观念强,应该理解地方安置工作的难处;要识大体、顾大局、守纪律,自觉服从地方组织的安排,积极响应国家的号召,到基层去、到企业去、到最艰苦的地方去。好像转业干部在军队享了半辈子的福,现在该轮到吃苦的时候了。

  易莽娃走出毛副局长办公室,楼道里吹来一股冷风,他摸了摸自己的脑袋,似乎这才清醒过来:“不对呀,我在连队摸爬滚打了十多年,作战又负了伤,吃的苦还少吗?真是活见鬼!明知是人家挖的坑,自己还往下跳,跳进坑里还跟着别人一起放臭屁,自己吃错啥药了?“易莽娃越想越晦气,急忙跨上自行车往回走。走出不远,迎面驶来一辆小轿车,为了避让旁边一位举步维艰的孕妇,自行车“咣当”一声撞在了汽车上,易莽娃反应快,没有伤着身子,可挂在自行车龙头上的包却掉在了地上。他心里想,“我的紫色双龙罐,你千万不要摔坏呀!”

  打开包一看,天啊,它已经变成了一堆瓷片。他顿时急得两眼通红,冲过去把司机拉过来,要司机赔偿损失。司机看了看自行车和汽车擦挂的地方和路面,盛气凌人地说:“你看清楚没有?责任在你,和我丁点关系都没有,我还要找你把擦伤的漆给我补上呢!我这可是新买的伏尔加。”

  易莽娃气得肺都炸了,恨不得一拳将他打在地上,但他还是忍住了,拉着司机要去交警队评理,司机却说不能破坏现场,掏出一个像砖头般的“大哥大”手机,躲到一边打了起来。隔了一会儿,来了两个交警,扫了一眼说:“擦挂不大,各走各的吧!”

  易莽娃哪里肯依,捧住交警的手说:“明明是他的责任,你咋个这样判呢?”

  交警甩开易莽娃的手道:“你别动手动脚。严格地讲,你骑车跑到路中间,责任还在你呢!”

  易莽娃不服:“我是为了避让孕妇,自行车才歪倒在了公路上,你说话可要讲公道。”

  交警不高兴了:“你这个人咋这么难缠啊!如果不服,你可以到上面去申诉嘛!”

  说完便叫司机把车开走,不屑地扫了易莽娃一眼,走了。

  易莽娃气得直跺脚,揪着自己的头发骂自己:“我真是倒了八辈子的霉!”

  不久,部队转业干部移交办通知易莽娃到富世县糖业烟酒公司报到,他被安置到了三节棍同一个单位。有趣的是,三节棍虽然是战士复员退伍,但回来得早,运气好,分配到了县糖业烟酒公司销售科跑业务,谋到了一个肥缺,不久便提拔为营业部副经理。易莽娃尽管是军官转业回来,但这个单位已经人满为患,他就只有到营业部门市站柜台,成为三节棍的下属,专职为国家贩卖烟酒。好在这个年代烟酒还是国家专控商品,没有完全敞开销售,他站在那里不需要吆喝就能全额领到工资,而且他和烟酒又有感情,能与它们在一起厮守也是一种缘分。

  易莽娃上班之前无事可做,正好给他创造了到重庆和袁圆相聚的机会。袁圆对易莽娃的工作单位不太满意,而且很不满意,但事已至此也不好再说什么。二人的爱情经过几年的跋涉已经水到渠成,不需要再走形式或过程了,于是开始商议结婚的事情。哪知天有不测的风云,袁圆的父亲听说易莽娃转业回来分配在糖酒公司,认为一个大男人站柜台吆喝卖东西没出息,坚决不同意,甚至威胁袁圆如果不听他的话,他就与她断绝父女关系,或许死给她看。袁圆是一个孝顺女儿,在习惯于家长制的父亲面前从小言听计从,但这一次,她却表现出了少有的反叛精神,发誓即使死,也要和易莽娃死在一起,气得袁大头捶着胸口,直喊:“我的先人板板,咋个生了这样一个不孝女儿!”

  但是,袁大头毕竟是见过一些世面的人,对付年轻人他有的是经验,从女儿这里下手不奏效,他决定拿易莽娃来开刀。

  袁大头找到易莽娃家,恳求易莽娃不要纠缠袁圆。易莽娃说:“不是我纠缠袁圆,而是我们彼此相爱,请您老人家成全我们。”

  袁大头认为易莽娃敬酒不吃吃罚酒,便天天来到易莽娃上班的门市,采取挖苦讽刺等手段强行拆散易莽娃和袁圆的感情。易莽娃看在袁圆的面子上,没有对未来的老丈人翻脸,可袁大头得寸进尺,又怂恿袁圆的母亲一起来又哭又闹、胡搅蛮缠,搞得易莽娃一天到晚灰头土脸、烦躁不安。之后,袁大头又去找易莽娃领导,说易莽娃缠着他女儿不放,让全公司的人都误以为是易莽娃在死皮赖脸追袁圆。易莽娃被搞得狼狈不堪,只知道把牙齿咬得咯咯响。同事们见了都劝他不要在一棵树上吊死,并说“天涯何处无芳草”,即使袁圆是仙女,遇到这样难缠的老丈人,惹不起就躲吧!易莽娃想想也是,如果真的和袁圆结婚了,今后如何面对这样的岳父岳母?只好把心一横,与袁圆忍痛割爱。一对好鸳鸯,结果被袁大头一棒子打飞了。从此,开朗豁达的易莽娃开始变得寡言少语,每天与他相陪的也就“唯有杜康”了。

  一天晚上,三节棍招待客户,捎带把易莽娃叫到OK厅喝酒唱歌。这是一家在富世县城店堂最大、装修最豪华的歌舞厅,不仅包间早有人捷足先登,而且大厅里的十多张桌子也人满为患,好像今天中国人唯一的爱好就是唱歌,富世人的夜晚都被卡拉“OK”了。与三节棍他们邻座的那个汉子对唱歌更是情有独钟,拿着话筒将迟志强的《悔恨的泪》唱了一遍又一遍,还端着酒杯边唱边喝,好像在竭力寻找鹤立鸡群的感觉,惹得那些想一展歌喉的人在一旁急得只敢翻白眼。

  唱歌的汉子十分投入,迟志强在场也可能自愧不如。他五大三粗,满脸络腮胡子,声音嗡声嗡气的像一头红眼公牛。瞧他这副模样,谁也不敢去跟他抢话筒。但把话说回来,你霸着话筒不放,即使是天籁之音,颠过来倒过去地重唱也会让人翻胃,何况他还不时跑调,说得不客气,完全是在那里呜嘘呐喊,鬼哭狼嚎,制造高分贝噪音。易莽娃实在看不下去了,但还是压着火爆脾气,走过去送他一句廉价的奉承话:“大哥,您唱得不错嘛!”

  随即又乐呵呵地说:“现在,大哥是不是该让兄弟们活动一下嗓子了?”

  此人见易莽娃过来干涉自己,愣了一下,有雅兴被扫的感觉,瞪着牛眼睛好像要把易莽娃吞进肚里。易莽娃本来就不虚火谁,又因为失恋窝着一肚子气,也将一双像要喷出火焰的眼睛射向对方。唱歌的汉子心里想,“你是谁呀,敢这样盯着俺看!”

  他开始从头到脚打量易莽娃——眼前的易莽娃虎背熊腰,一张阔脸棱角分明,尤其是两道像刀片一样的眉毛充满肃杀之气,一看就是那种好斗的角色。他暗暗吃惊:“都说富世县不仅是才子之乡,还是武林高手出没的地方,俺今天不想惹事,但见识见识总可以吧?”

  他于是也强颜装笑,放下酒杯将手搭在易莽娃肩上。这是一个貌似亲昵的动作,可却将千钧之力压在了易莽娃身上。易莽娃右手握住对方的手腕,左手往上一顶,随即将对方的手搬到了一边。汉子暗暗吃惊易莽娃的手劲,立即伸出另一只手捏住易莽娃的手,易莽娃旋即攥紧五指,与对方握起手来。二人较劲不动声色,但彼此却感觉到了对方的力量,暗自赞叹遇到了好身手。

  拿着话筒的汉子开怀一笑,打着酒嗝说:“您……要唱……中……中,但……请您陪……陪俺……喝一杯,中……不中?”

  易莽娃并不想唱歌,只是不想让他的噪音继续污染环境,现在对方把话筒递给自己,又把酒杯递过来请自己喝,易莽娃自然不能不给对方面子,把话筒交给一旁的三节棍,等对方斟满酒便一饮而尽。此人见易莽娃如此豪爽,把手搭在易莽娃的肩上,竖着大拇指说:“兄弟……您……您是这个,俺……俺就……喜欢……您这种……性格的……朋友……”

  三节棍刚才还为易莽娃捏一把汗,担心他们打起来,现在见对方和易莽娃一见如故,称兄道弟,自然也就把心放进了肚子里。他接过话筒也没有唱,随手递给了他请来的客人,那个客人也不客气,接过话筒就敞开喉咙唱了起来。

  我们近距离观察这个把易莽娃当做朋友的汉子,觉得有些面熟,他是谁呢?当他脱去外衣,露出胳膊上那两条跃跃欲飞的青龙时,读者可能已经认出来了,那个当初称霸监室,后来被章懿中三拳两腿打得服服帖帖的黑三,不就是此人吗?是的,他就是黑三,而坐在他旁边那个眼睛溜溜转,脸上有一块伤疤,把上海说成“丧海”的中年人,正是青面兽阿龙。原来黑三和阿龙被判刑后痛改前非、积极表现,从死缓改为无期,又多次减刑,已经提前释放出来。他们出狱后找不到工作,为了糊口,除了公开违法的买卖不敢去碰,其它任何生意都做。开始主要是将东北的大豆、小麦贩运到南方,吃地区差价,最近两年富世的高粱酒畅销全国,原材料高粱价格一涨再涨还供不应求,他们瞅准这个商机又将东北的高粱贩运到这里来,几个来回就赚得喜笑颜开。今天又做了一笔大单生意,心里乐滋滋的想找地方抒发,OK厅也就成了他们的首选场所。黑三刚才与易莽娃剑拔弩张,没想到一番暗暗较劲之后,他竟对易莽娃的身手十分欣赏,尤其是几杯酒下肚后,和易莽娃的豪爽之气很对胃口,大有相见恨晚的意思。由于赚了钱,出手也就大方,他一边自报家门,并将阿龙介绍给易莽娃认识,一边敞开嗓门叫老板又拿酒拿小吃来,他要和易莽娃敞开肚子再喝几杯。

  易莽娃心里本来不痛快,但看见黑三也是一条汉子,又盛情相邀,也就不好推辞,坐在了他身边。

  黑三斟满一杯酒,刚要和易莽娃碰杯,旁边包间里突然传来哭哭啼啼的声音,随即跑出一个披头散发的姑娘。她捂着脸边跑边哭,一脚踢在了易莽娃坐的凳子上,痛得她蹲在地上呜呜直哭。易莽娃问她伤着没有,姑娘摇了摇头没有说话。阿龙问她:“是不是谁欺负你了?”

  姑娘只顾哭,而且很伤心。阿龙因为妻子曾被人侮辱过,对弱女子也就有恻隐之心,顿时对她产生了怜悯,指着包间对黑三和易莽娃说,里边的人可能欺负了她。易莽娃一听,顿时火冒三丈,叫姑娘抬起头来,想问个究竟。姑娘抹了一把眼泪,话还没有说出口,从一旁走过来的三节棍却惊叫起来:“小艳丽,是你?”

  姑娘果然就是朱艳丽,她也认出了这是刘元华叔叔和易天雄叔叔,顿时感到羞愧满面、无地自容,转身便往外跑。

  易莽娃听说她是小艳丽,拔腿就去追,哪知朱艳丽跑得飞快,易莽娃追到门口她已无影无踪。他失望地折回来,提起拳头就向旁边的包间冲去,三节棍上前阻拦,却被他推到了一边。包间里坐着四五个男人,见易莽娃跌跌撞撞闯进来,以为他喝醉了酒,一边骂他是哪里来的酒鬼,一边要把他推出去,可易莽娃却像钉子钉在那里一样动都不动一下,反过来声如洪钟地吼道:“是谁,侮辱了刚才那位幺妹?”

  坐在沙发中间一个衣冠楚楚的中年人缓缓站起来,道貌岸然地说:“谁侮辱她啦,是她自己不识抬举。”

  易莽娃早已气得汗毛立了起来,冲过去抓住他的衣领,“啪啪”就是两个耳光。一个小伙子不知好歹,气势汹汹向易莽娃冲来,还没有靠近,跟进来的黑三腿一抬,小伙子已经倒在了茶几上,碰得酒杯、酒瓶、果盘等“乒乒乓乓”直往地上滚,其他人都傻着眼不敢上前。其中一个穿得周五正王的眼镜忙说:“朋友,请你快松手,这是人事局毛局长。”

  易莽娃顿时酒醒了一半,但绝没有把这个寻欢作乐的小人与那个一身正气的毛副局长联想到一起,举起蒲扇般的大手又给了他一个耳光。

  阿龙看着这个衣着光鲜、道貌岸然的中年人就不顺眼,也伸出手赏了他一巴掌,既是帮易莽娃出气,也是治疗自己的心病,还有不打白不打的意思。

  “我真是……姓毛,你们……千万……不要……乱来。”

  易莽娃仔细端详着他,这个吞吞吐吐、口齿不清的家伙,还真有点像那个口若悬河、足以和名嘴宋世雄一比高下的毛副局长,但此时易莽娃早已义愤填膺,他才不管局长不局长呢,又给了他一耳光,骂道:“人家毛局长一身正气,让我佩服得五体投地,你是啥东西?敢在这里黄鼠狼插鸡毛掸子——冒充大尾巴狼!”

  毛副局长赶紧申辩:“我真是姓毛,是毛副局长。”

  易莽娃更加怒不可遏,骂道:“你还敢冒充毛局长招摇撞骗,看我打死你。”

  说着抡起手来又给他一巴掌。毛副局长急忙跪地求饶:“没有骗你,我真是毛副局长。”

  易莽娃瞪着大眼吼道:“你还敢冒充?”

  话音未落又给他一耳光。毛副局长只觉得眼冒金星,有口难辩,再一望易莽娃那蒲扇般的手掌,早已吓得魂飞魄散,立即改口说:“我不是……不是……什么都不是……”易莽娃咆哮一声:“你这个不要脸的东西,快给我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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