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莽娃卸甲还乡一

书名:沉默的天空 作者:章勇 字数:673407 更新时间:2019-09-10

  章懿华的这个想法,好像注定要与事实不谋而合,部队拉紧的神经持续了半个多月,欺软怕硬的N国自知继续与我国剑拔弩张占不到什么便宜,又穷要面子,于是打起革新经济、富国强兵的旗号命令军队偃旗息鼓,我国政府也不与其计较,命令小试牛刀、旗开得胜的南海舰队立即驶回自己的港口。

  南中国海辽阔的海域又云飞浪卷、风光如画,好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俗话说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部队解除了作战警报,转业的号角随即吹响。易莽娃又被通知转业,并很快脱下了军装。他和袁圆还没有办理结婚手续,按照国家军转安置政策规定,他原则上只能转业回原籍富世县安置。于是,易莽娃的档案不久便移交到了西川省军转安置办公室。袁圆提醒他赶紧找人疏通关系,争取分配到一个好单位。三节棍更是催促他要抓紧时间把管安置的官儿搞定。言下之意,你只要把当官的搞定,一切才能像大街小巷的歌厅一样OK。

  时间一天天过去了,易莽娃还一筹莫展,三节棍又来催促他,把他拉到旁边一家小馆子里,叫了几个炒菜,要了两碗枸杞酒,对角坐下,边聊边喝。

  “你要抓紧去跑,晚了就变成黄花菜——凉啦!”

  三节棍喝了一口酒,抿了抿嘴唇,先打开了话匣子。“你不是不知道,我的亲戚朋友跟你一个样,都是平头老百姓,到哪里去找当官儿的呀?”

  易莽娃也喝了一口酒,咂着嘴巴反问道。

  三节棍刚拿起筷子又放下,大拇指搓着食指做了一个暗示动作:“靠这个嘛!”

  易莽娃不懂,问道:“你这是啥意思?”

  三节棍见他连数钱的手势都懂不起,嗔怪道:“你是真糊涂还是假糊涂?用钱呀!”

  易莽娃性情耿直,最不喜欢搞这些,认为这样不仅败坏社会风气,而且等于是把自己的脑袋夹在裤裆里——低三下四到了底,压根儿不愿意,但回乡入俗,确定转业后他也偷偷补了一些地方人际关系的功课,学到了一点皮毛,因此没有表现出强烈的反感,但心里又有一些抵触,也就捡了一个比较中性,也算当时流行的话反驳道:“这不是太俗了吗?”

  三节棍像看外星人一样瞟了他一眼,讥笑道:“啧啧啧!我说你当兵当傻了吧?太俗,你不俗,你以为你是谁呀?脱了军装的军人就是拔毛的鸡!你还想自鸣得意?”

  易莽娃苦笑着说:“自从当兵后,我就夹着尾巴做人,从来没有自鸣得意过。”

  三节棍一心想帮老战友,便推心置腹地说:“你晓得我退伍回来等安置吃了多少白眼,受了多少窝囊气吗?”

  易莽娃说:“我又不是你肚子里的蛔虫,咋个晓得?”

  三节棍喝酒急了点,呛了一口,咳嗽了两声,心酸地说:“提着东西去送礼,人家理都不理你;找人去说情,人家嫌你的票子太少了,又不点破。我老人家硬是抹下一张老脸在别人的家门口苦等。遇到像泥鳅黄鳝一样老奸巨猾的,收了礼,打着哈哈不办事,甚至还把你当做鱼来钓,等着你的礼物源源不断给他送去;碰上道貌岸然或刚提拔起来的家伙,说不准还给你上一堂政治课,再把你的礼物交公。你以为他是廉洁奉公的主吗?那就错了!如果他真是两袖清风、一心为民,他就不会收了你的礼物拿去邀功请赏。他这是表演给领导和同事看,拿你送来的梯子往上爬;如果遇到那些城府不深的,瞟都不瞟你一眼,鼻子翘起装大象。如果他是青天大老爷,咱们把他供在桌子上,给他烧香作揖!可最近查出来的那些腐败分子,有几个不是贪得无厌?可你去查一下那些有权有势的官儿们,有几个屁股里没夹屎?舒胖娃说得好,凡是报纸上提倡的,就是现实生活中缺少的;凡是报纸上谴责或打击的,就是当前普遍存在的。你如果认为这是舒胖娃信口开河,你不妨称二两棉花去市面上纺一纺,看老百姓是不是这样看的。不瞒你说,舒胖娃感触最深,说:‘现在有些当官的胃口越来越大,你给他送烟送酒已经不稀罕,因为那些东西招人眼睛,他会觉得累赘。’你再打开电视看一看,被揪出来的那些官儿,家里的好烟好酒都堆积如山了,你提着一大包不值钱的东西去送,多半是热脸碰冷屁股。现在啊,求人办事要送礼,送礼已经不稀罕大包小包的东西;要送,最好是送现金、送真金白银,这其中的‘B门’多着呢,你千万不要以为自己打过仗、流过血,转业地方就可以坐享其成,等着天上掉馅饼。”

  易莽娃自以为对地方上的人际关系不生疏,对求人办事要送礼那一套也懂一点,没想到两句话就暴露出自己与地方的差距还大得很。三节棍这番话,更是让他有了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的感觉,尤其是舒胖娃的感触,他还是第一次听说,不由对舒胖娃关心起来:“我在部队很少跟他联系,你转业地方后是不是经常和他通电话?”

  三节棍点头道:“是啊!退伍前老九是我崇拜的偶像,认为他脑袋灵活,行行都得行。退伍回来,在社会上混了几年之后,我才发现老九那一套好是好,但不顶饭吃。舒胖娃呢?拿老眼光来看,是世俗了一点,但他的世俗却能赚钱、发财。在这个有钱就是大哥的年代,舒胖娃才是真正的人才。”

  易莽娃叹了一口气:“想不到社会变化这么快,军队和地方的差距不小啊!”

  三节棍端起酒碗,示意易莽娃也端起来,与他碰了一下说:“我刚回来那一阵子跟你也差不多,别人说这些我以为是天方夜谭,久了,一切都成自然了。”

  易莽娃换了一个话题问道:“舒胖娃现在咋个样?”

  三节棍羡慕地说:“舒胖娃现在混得可好了,可以说是要风得风、要雨有雨。”

  易莽娃不信,带着嘲弄的口气问道:“你说得好玄,他不是跟他老爸子在一个单位,提着算盘四处收税吗,莫非捡到了金娃娃?”

  三节棍轻蔑地瞟易莽娃一眼:“你说的那是几百年前的老黄历。舒胖娃早就下海经商去了。”

  易莽娃不以为然地说:“这家伙真会赶时髦啊!”

  三节棍侃侃而谈:“不是赶时髦,是他脑子安了滚珠,反应快,会抓机遇。他先开了一家皮包公司,靠他老爸子的关系倒卖批文。这倒卖批文可是一本万利的买卖,有时候一转手,银子就像水龙头拧开一样哗哗哗地来,有关系的人都发了大财。”

  易莽娃不无震惊地说:“中央不是三令五申禁止倒卖批文吗?舒胖娃这家伙的胆子也太大了。追查下来,那是要掉脑壳的呀!”

  三节棍不同意他这个观点:“俗话说,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胆子不大,你吃啥?再说,等中央发现的时候,人家已经赚得盆满钵满,洗手不干了。你到哪里去追,哪里去查?”

  易莽娃无言以对,自嘲式地耸了耸肩,问:“那舒胖娃后来做啥生意?”

  三节棍夹了一筷子菜放进嘴里,咽进肚里后说:“批文赚钱难了,他见风使舵,随即和他老爸子一起将公司跃身变为有限公司,继续倒卖紧俏物资,又赚了不少,可以说赚了第一桶金,又赚了第二桶金。”

  易莽娃想知道舒胖娃现在的情况,问道:“那他现在在做啥买卖?”

  三节棍答:“目前国家鼓励企业改制,搞改制试点,他正在做将国有企业变为私有企业的买卖,这可是利滚利的营生。”

  易莽娃大吃一惊:“将国有企业变为私有企业?这不是挖社会主义的墙角吗?”

  三节棍认为易莽娃的思想已经落后了十万八千里,讥笑道:“你的思想还在拉黄包车,早就赶不上趟了!我问你,你知道啥子是改革吗?”

  易莽娃自信地说:“改革十多年了,部队天天学报纸,咋个不知道?改革就是改变旧制度、旧事物,对旧有的生产关系、上层建筑作局部或根本性的调整变动。”

  三节棍轻蔑地瞟他一眼,又冷笑一声:“哼,你说的那是书本上的东西!实际上,改革就是把一部分人的东西,变为另一部分人的东西,说白了,现在的改革,说穿了,就是将利益进行再调整。调整力度大,也就是大改革,调整力度小,就是小改革。”

  易莽娃听三节棍这样解释,有点不可理解:“真是这样吗?”

  三节棍心想你这榆木疙瘩,要融入地方还早着呢,不骂你两句你不会开窍:“你刚从部队回来,你的脑袋还属于直线加横线——方的;我嘴巴都说破了,你还以为流的是苋菜水,我懒得跟你说了!撇脱一点讲,还是抓紧去运作你安置的事情吧!”

  易莽娃知道三节棍在转弯抹角骂自己,忍不住还击道:“你才是方脑壳!”

  说着伸出手去摸三节棍的头。三节棍知道易莽娃的性格,你跟他动手动脚是占不到便宜的,便假装妥协道:“好,我是方脑壳,你的脑壳比我圆,祝你既不费口舌又不蚀财,就能分到一个好单位。”

  说起转业的去向,哪个转业干部会掉以轻心呢?易莽娃自认为其他本事没有,但抓个坏人,制止打架斗殴的能力还是有的,因此很想去司法机关工作,还厚着脸皮到县政法部门毛遂自荐过。记得那是一周以前的事,那天他和袁圆通过电话后路过县委县政府门口,有袁圆的鼓励,他便硬着头皮走了进去。接待他的一位领导听说他的经历后很热情,又是端茶又是递烟,还说他特别适合到政法系统工作,请他回去整理一份详细的材料送来,乐得易莽娃回家后熬更守夜将自己的履历写了几大篇,还在电话里念给章懿华听,征求他的意见并进行了修改,可以说是将自己狠狠地涂脂抹粉了一番。第二天一大早,他就屁颠屁颠地跑去,哪知这位领导好像得了健忘症,鼻孔朝天地哼了一声,将他的履历放在一边就不见人影,丢下易莽娃一个人站在那里纳闷了好一阵子。后来,易莽娃找人去打听,才知道原来很多转业干部都瞄准了政法机关。

  为什么转业干部都想去政法系统呢?因为政法战线是没有硝烟的战场,在地方众多的行业中唯有它和军队最靠谱。然而,地方公检法司的衙门就那么一点大,转业干部每年都在源源不断地涌来,来得多了,人家的门槛自然也就提高了。易莽娃这样一想,也就一点不责怪那位领导给他坐冷板凳,反而骂自己给人家添了麻烦。现在,三节棍说地方人际关系中有这么多“B门”,那天送履历去的时候如果没有打空手,而是送上一份礼,一个大红包,人家会不会给自己开一道方便之门呢?但带着礼物去巴结别人,对他来说,几乎同盘古开天地一样困难,因为这既不符合他做人的标准,又没有这样的生活经历,心里难免要打怵。尽管和三节棍在一起说话嘴硬,但真叫他那样去做,可能手脚都找不到地方放。三节棍刚才这几句话,表面上是在让步,实际上是在埋怨他不听劝告。易莽娃知道三节棍是出于好心,自己不领情还恶语相向,实在有些过意不去,搓着一双蒲扇般的大手,额头上不由沁出了汗水,想想便认了输:“你快说,究竟该咋个办?”

  三节棍见易莽娃主动下了矮桩,也就不好意思再趾高气扬,于是将自己退伍回来的所有社会经验,像竹筒倒豆子一样全部倒给他。

  “哈哈哈……”易莽娃洗耳恭听了一阵,禁不住又显露出自己的性格,笑道:“想不到啊,你小子在部队没学到多少东西,回地方不久就有了这么多乱七八糟的本领。佩服、佩服!”

  三节棍当初回来也碰过不少钉子,理解易莽娃的心情,明知他话中有话也当没听见,端起酒碗叫他喝。二人喝了一个痛快之后,三节棍临走时还表态说:“你如果钱不够,可以在我这里抓一点。”

  听了三节棍最后这句话,易莽娃嘴上没有说,但心里比三伏天还热乎。

  过了几天,三节棍见易莽娃还没有动静,又来催促他。易莽娃虽然十二万分的不情愿,但还是把自己的转业费和积蓄从银行取出来,装进一个红包,准备去正面强攻转业安置办的领导。三节棍笑道:“你还是军官呢,就这么一点点火力,还想把人家拿下,你当人家是饿着肚皮的叫花子?”

  易莽娃尴尬地说:“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一个小连职干部,哪儿来更多的银子?”

  三节棍叹一口气说:“你这几个钱,连买一台小日本的电视机都不够,你咋个拿得出手?这样吧,你等着,我回家去给你凑一点,别让人家不但不给办事,反而笑话咱哥们出手太寒碜,把路给你堵了。”

  易莽娃急忙拉住他的手说:“咋个能让你破费呢!”

  他眼光落在了屋角的玻璃橱柜上,指着柜子里的那个瓷罐说:“舒胖娃和孙猴子都说我们家这个紫色双龙罐值钱,现在该轮到它做奉献的时候了。”

  说着,他便将瓷罐拿了出来。三节棍接过来捧在手里,见这个瓷罐造型精美、胎质细腻,两条飞龙栩栩如生,釉中的流纹更是形如流云、变幻莫测、意趣无穷。他用手关节轻轻叩击,瓷坛便发出圆润悦耳的声音,知道这是一个宝物,便问:“你这是从哪里弄来的?”

  易莽娃说:“祖传下来的。你瞧那罐底,它可是正儿八经的宋朝钧窑。”

  三节棍不解,笑道:“我说嘛,那宋朝军队总是打败仗,最后连末代状元蒲国宝都被抓去当了俘虏,原来是皇帝老儿把军队都派去窑子烧瓷器去了;拿吹火棍当枪使,能不吃败仗吗?”

  易莽娃禁不住仰头大笑:“哈哈哈,你真是彻头彻尾的老外。这钧窑是千钧一发的钧,不是军队的军。老九当年还专门帮我查阅过资料,钧窑的产地在河南禹县。禹县北宋时叫阳翟县,南宋时更名为钧州。按惯例窑以州命名,钧窑的大名就是这样得来的。老九说,钧窑最大的特点是入窑一色,出窑万彩,也就是说钧瓷值钱的地方在于没有雷同、不可复制。”

  三节棍瞪大了眼睛:“哦,原来这钧窑还有这么多学问。”

  易莽娃接着说:“说实话,我还真舍不得拿它去送人,但现在求人办事要送礼,我只能忍痛割爱了。”

  三节棍听说这是他家祖传之物,便摇头说:“这东西这么霸道,是拿钱买不到的宝贝,你拿去送人太可惜了,还是让我回家去给你凑一点钱吧!”

  易莽娃赶紧说:“你老妈最近病了在住院,正急需用钱,你就不要在钱的问题上为我操心了。再说,这个东西虽然珍贵,但摆在家里也派不上用场,只要能把我分配到政法系统去上班,能发挥我的个人特长,总比把这个东西留在家里,让我对着它长吁短叹好吧?”

  三节棍知道易莽娃的脾气,他说要这么办,你反对也是白搭。

  于是,易莽娃第二天便把紫色双龙罐放进包里,就像拎着一包炸弹一样,准备集中火力去攻克决定他前途和命运的堡垒。

  他骑着那辆除了铃铛不响、浑身都在响的自行车,径直来到县人事局,打听到负责转业干部安置工作的是一位姓毛的副局长,便蹑手蹑脚走进毛的办公室,将一张被高原风吹得黑乎乎的脸笑成一朵花,毕恭毕敬地向衣冠楚楚的毛副局长作了自我介绍,然后把手里的东西,比偷来的还胆怯地放到毛副局长办公桌旁边。

  毛副局长一见,立刻从藤椅上弹了起来,但他并不是被易莽娃的糖衣炮弹击中了屁股,而是怕糖衣炮弹伤了党和人民的事业,他说:“我是共产党员、革命干部,咋个能收你的礼呢?你这不是想让我犯错误吗?”

  易莽娃连忙战战兢兢地解释:“哪敢呀!我只是一点小意思、小意思,绝没有其他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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