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思何止是苦二

书名:沉默的天空 作者:章勇 字数:673407 更新时间:2019-09-10

  章懿华在杨参谋长面前可以提出向后转,既有试探或揣摩首长对自己去留的意思,又表明了自己紧跟首长的态度。因为杨参谋长是首长,尽管二人之间关系很密切,但毕竟中间隔着领导与下属这道厚厚的墙,而他和易莽娃则不同,他们是穿开裆裤就在一起的朋友,地位是平等的,心与心是挨在一起的,不仅到达了无话不说,而且可以无恶不作。他们所谓的“无恶不作”,并不是说在一起做了多少坏事,而是社会上有一种说法,最拉得拢勾的关系是一起下过乡、一起扛过枪、一起经过商、一起嫖过娼的人,而且把一起嫖过娼的关系视作最铁的关系。

  章懿华和易莽娃还没有在一起经过商,更没有在一起有道德沦丧的经历,但他们年少时一起捉弄袁大头所干的那些个小小坏事,自然将他们的心早就捆绑在了一辆战车上,也算是拉得拢勾——最信得过的人吧?所以,章懿华看见易莽娃在做离开部队的准备,顿时铁青着脸说:“你这是瞎扯淡!想当初,我们呼呼啦啦一起奔赴边疆,铁马金戈、嗜血沙场,何等壮哉!现在你们都走了,抛下我一个人在这里,还有什么意思?要走,咱们一块儿走;要留,咱们一起留!”

  易莽娃苦笑一下说:“先别说这个!这些日子,你连鬼影子都没有一个。快讲讲,你都到哪里去了。”

  于是,章懿华便将自己离开连队后的所有经历全部告诉了易莽娃。

  易莽娃做梦都没有想到自己的哥们是到J国当军事顾问去了,并且几次死里逃生,禁不住咂了咂嘴:“我们都以为你蒸发了,或者是躲到哪里逍遥快活去了。原来是玩命去啦!我们是门缝里看人,把哥们看扁了,真对不起!不过,你可能不知道,你走后这些日子,白牡丹可是想死你了!”

  章懿华急忙问:“她现在怎么样?”

  易莽娃埋怨道:“我说你呀!走了两年,不跟我打一个招呼,我不说你。可你为啥连她也不吭一声呢?”

  章懿华苦不堪言:“我说哥们,我刚才不是跟你说了吗,到北京后就禁止我们与外界联系,我也是干着急呀!你告诉我,她现在究竟怎么样了?”

  “怎么样了?”

  易莽娃学着章懿华的口吻说:“她以为你把她甩了,绝望得要死,连我们也不想见,你可能找不到她了。”

  章懿华焦急地说:“不会吧?”

  说着,他返回连部,又给军区歌舞团挂了一个电话,接电话的还是之前那个人,对方已经听出他的口音,不耐烦地说:“又是你,我不是帮你找过了吗?她不在!”

  章懿华赔着笑脸恳求道:“我刚参战回来,很想得到她的消息,请您再到她寝室叫一声嘛!”

  对方自以为对军队的事情了如指掌,轻蔑地说,“你撒谎也撒不圆!战争早就结束了,你到哪里参战,哄谁呀!”

  章懿华又不好说自己是到J国支援世界革命去了,只好耐心给他解释:“我真是刚去参战回来,没有骗您。麻烦您帮我再找一下,好吗?我求您了,大哥!”

  听口气他猜对方是歌舞团撤并后请来守门的老百姓,不会是军人,因此没有称他首长或同志,而是客客气气地和他称兄道弟。“那你等着。”

  对方可能被他最后一句话打动了,把话筒放在一边就去找白琳娜,直到章懿华等得腿都发酸了,他才回来说:“我跟你说了她不在,你还不相信,我刚才找遍了团里所有地方,都没有见到她的影子,现在你可以放心了吧?”

  没有找到自己心爱的人,能放心吗?真是见鬼!章懿华心里憋着气,但他又发不出来,只好一边道谢一边打算亲自去找她。

  章懿华放下电话正要走,突然想起应该问一下殷笑英,又请总机将电话接到师医院。殷笑英还是那个性格,一听到他的声音就高兴得差点跳起来,一边骂他死鬼,一边责怪他这么久没给哥们姐们打个电话,太不仗义了。他只好又耐心给她作解释。殷笑英消了气后,反过来安慰他:“你死里逃生,必然洪福齐天。”

  章懿华从殷笑英嘴里也了解不到白琳娜更多的情况,寒暄了一会儿便挂断电话去了机关大楼。来到杨参谋长办公室,他客套了几句就直奔主题,求首长跟直属队领导讲一讲,能不能把易莽娃留下来。杨参谋长说他不仅跟直属队领导打了招呼,而且还跟政治部主任也讲过了,但能否不安排易天雄转业还要等政治部党委最后研究决定。既然自己最尊敬的首长已经先一步作了工作,压在章懿华心里的这一块石头也就落地了。但是,另一块石头还压在他心里,他便红着脸将准备进城找白琳娜的想法告诉了首长。杨参谋长是过来人,自然理解小伙子的心情,又习惯性地看了一眼自己的爱将,把手一挥说:“去吧!我欠你一顿饭就是了!”

  章懿华给首长敬了一个军礼,跨出司令部大楼就一路小跑来到甘海子招呼站,等了一支烟的工夫来了一辆开往市区的公交车。

  章懿华走进西岳庙大院已经接近黄昏。

  夕阳早就躲到西山背后去了,留下秋风在空中肆意妄为,一会儿将一片片枯叶刮到地上,一会儿又挽着它们在礼堂前的水泥地上兜圈儿,仿佛整个院落都是萧瑟唱晚的舞台。章懿华想着白琳娜,心里热乎着,并没有感到凄凉。他举目四望,偌大一个院子不见一个人影,就径直来到白琳娜寝室前。门紧闭着,那把熟悉的铁锁上已经沾满了灰尘,他猜想寝室里很长一段时间没有住过人了,掏出一张纸擦去铁锁上的灰尘,然后想看看室内的情况,以此判断白琳娜离开房间的时间。

  然而,玻璃窗内层贴着白纸,挡住了外面的视线,使他不能如愿以偿。好在门上方的护窗是透明的,给他提供了一线希望,可护窗有两米多高,他的海拔不够,但他并没有放弃,见周围没有人,双手抓住门的上方,一个引体向上的动作将双眼送到了护窗之上。

  眼手之间配合得不错,既敏捷又潇洒,但窥视女性的寝室让人看见毕竟不太雅观,他扫了一眼就回到了地面。因为室内除了两张空床什么都没有,也就是说,寝室的主人连同她的用品早就离开了这里。

  他想找人打听她的下落,可除了偶尔有一两个老人和孩子从身边经过,再也见不到人。他想起了曾经去过的歌舞团办公室,便三步并作两步往前走,迎接他的除了一块留守处的招牌,就是那位已经在电话中两次拜托过的中年男人。见他瘸着一条腿漫不经心的模样,章懿华知道再问他也是宋江的军师——吴用,但想见白琳娜心切,他还是找他问了一通,结果依然是没有结果。章懿华还不死心,见有灯光的地方又去叩门打听,但这些住户也是一问三不知。

  章懿华失望了,带着一颗忧伤的心离开了西岳庙大院。这个时候,我们的主人公章懿华第一次深深地体会到相思不仅仅是苦,还有痛,刻骨铭心的痛!

  充满戏剧意味的是,章懿华前脚走,白琳娜后脚就跨了进来。

  人生就是这样,如果不是有缘或老天的安排,很多时候,一对相爱的人不是在期盼中失望,就是在不经意间失之于交臂。她往家走,他却从她家走出来,犹如两条平行线,老天好像压根儿就没有给他们相交的机会。

  白琳娜那天在章懿华家门前与三节棍不期而遇,刹那间很高兴,听说郑倩倩和蒲大侠也回来了,还着实激动了一番,可临近晚上,她却改变主意不去了。不是她不想和老同学在一起聊聊,而是她的心已经变成了一只步入冬季的蚕,正在把自己的感情包裹起来,因此不想去打扰别人,也不愿别人走进她的内心世界。

  白琳娜几乎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她不再活泼、不再俏皮,脸上总是蒙着一层淡淡的阴影。也许是失恋削弱了她对未来应有的热情,拖累了她的身体;也许是疾病摧毁了她的爱情,加重了她的疾病,总之,她好像患上了忧郁症,像一叶孤独的扁舟在茫茫大海上飘零。她就是带着这样一种封闭式的心理,只在富世县城呆了几天就悄无声息地返回了昆明。

  她发誓不再想他了。爱情是铁事业是磁。磁已经没有了,铁也变成了一滩泥。她就这样将自己的生命搁浅在青春的河床上。

  军区歌舞团撤并后闲置了不少宿舍,白琳娜也就顺理成章拥有了自己一个人的世界,而且还是个套一的房子。虽然房子比较陈旧,又坐落在一个偏僻的角落,但少有人来这里光顾它就特别清静,就连留守处那位瘸腿汉子都不知道这里是她的新居,其他人也就更不清楚昔日风光无限的报幕员竟默默无闻地居住在这里。

  白琳娜深居简出,几乎断绝了与外界的所有联系。此时天色已晚,夜色像一块巨大的幕布覆盖着大地,即使她回到了西岳庙大院,也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这个晚上,章懿华回到部队后被安排住在师招待所,通知他任命下来后再确定住处。回到了自己亲爱的部队,却没有自己的归宿,依然像浮萍一样飘着,章懿华不由产生一种被屏蔽在外面的感觉,加上失去了与心上人的联系,他躺在床上仿佛置身在一个陌生的荒岛,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孤独。已经半夜了,他还翻来覆去睡不着,干脆披上衣服走出房间到庭院里漫步。此时正是中旬,云南高原的月亮像银盘一样镶嵌在瓦蓝色的天空,不仅皎洁美丽,而且温润如水。他已经很久没有这样闲下来欣赏高原的月色了,他突然觉得这轮明月好像在哪里见过。

  他终于想起来了,那年北上去探望狱中的哥哥,车过秦岭,看到的那一轮明月不是很相似吗?当时家贫如洗、哥哥又身陷囹圄,是这一轮明月给他增添了勇气,并心胸开阔起来。如今哥哥事业有成,自己虽然说不上功成名就但也渐入佳境,可望见这一轮明月却一点也兴奋不起来,甚至还有一种身居广寒宫般的寒冷。咳,人呐,有很多事情真是说不清哩!

  与此同时,从家乡富世归来的白琳娜也是辗转难眠,像烙烧饼一样无法入睡,她索性起来推开窗户,望着一轮明月出神。她都不知道自己现在为何变得这样少言寡语、不想与人接触。在回来的路上,她脑子里就不时有两个自己在吵架,一个说:“应该去和郑倩倩他们好好聊一聊。错过了这次机会,不知哪年哪月才能在一起相聚。”

  另一个却说:“你现在身体这么差,精神又不好,何必去招惹朋友们,让他们为你担惊受怕哩!如果他们将你的处境告诉了他,你想彻底离开他,从此天涯孤旅的想法岂不就泡汤了?”

  她就陷在这样的两难之中,望着窗外的月亮出神。

  当她的目光从天上落到花池的时候,池中的莲花正高擎着一个个蓓蕾,犹如献给月亮的一颗颗爱心,使她莫名其妙地产生一种惆怅,怔怔地看了许久,直到游云遮住了月亮,夜风携着寒意扑面而来,她才关上窗户,回到床上和衣而睡。

  白琳娜这个年龄正是多梦的年龄,躺在床上不久便进入了梦乡。她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见自己能飞,有点像甘肃歌舞团正在全国走红的舞蹈《飞天》中的姑娘们一样在空中飞,飞了很久很久,突然掉进了一片沙漠之中。这是一个好像没有边际的沙海,她走了不知多久,直到精疲力尽了也不见一块绿洲。她嘴唇干裂得像松树皮,渴得要死,找不到一滴水。

  她看见一棵红柳,求生的欲望使她终于爬到了树下。据说树的根部一般都有水分,她便竭尽全力在树下扒,扒了半天总算扒出了一个冰凉的东西,可那却是一条吐着信子的蛇,她顿时吓得魂飞魄散,“哇”地叫了起来……醒来后,她浑身是汗,再也睡不着。她不知这个梦意味着什么,不由想起了千佛寺的净莲尼师,她兴许能破解这个梦的奥妙。想到这里,她的心才稍微安静了一点,怯怯地望着天花板发呆,一直到东方的天空露出晨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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