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思绪顿时活跃了起来,又莫名其妙地想起了幼小的时侯,以为小鸟飞不过沧海,是小鸟缺少飞过沧海的勇气。此时此刻,她恍然大悟:“不是小鸟飞不过沧海,而是沧海的那一头早已经没有了等待。”
她脑海里浮想联翩,手却在不经意间将那朵无名的野花夹在了《相对论》那本书中,她该是想连同那些美好的记忆,全部塞进自己的行囊,尘封在今后的岁月里?
但凡天生丽质、才华横溢的女子,都有望风落泪、对月伤心、见花动情的性情。白琳娜之所以有这一次出游,也就是她的心灵与往事产生了强烈的碰撞。
白琳娜在钟秀山上一直坐到黄昏,直到晚霞完全消失的时候,她才想起应该回家了。自从她手术出院后,父母就返回富世县了,她已经半年多没有见过亲爱的父母。她站起来慢慢往山下走,来到“第一山”那块碑前,她又忍不住回头深情地望了一眼与章懿华曾经依偎在一起的地方,这个时候,她的眼泪像断线的珠子一样流了出来:“咳!我的钟秀山,我的野菊花!你见证过我和他的相爱。别了!我今生今世再也不会来了,我只能在梦里与你相见了。”
此时,她那双春波荡漾的眼睛,似乎变得比山下深秋的西湖还深沉。
当她从钟秀山上下来的时候,西湖边迎面走来一位女尼,也就是尼姑。她五官端庄、体形富态,有五六十岁,神情淡然而宁静,让人很容易联想到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菩萨。“文化大革命”期间,宗教被视作邪教同牛鬼蛇神一起被扫地出了门。改革开放后,国家敞开大门,也敞开了包容世界的心。佛教、道教、基督教、伊斯兰教等各种宗教信仰重新回到了中国人之间。随着经济的繁荣、社会的稳定,人们的信仰开始呈多元化发展。
自从得了疾病以后,不知是为什么,白琳娜对曾经认为是虚无飘渺的宗教竟然不再排斥,尤其是和章懿华失去联系后,心中苦闷,她对那曾经有些讨厌的袅袅青烟、“咚咚”木鱼居然有了好感。因此,她对迎面而过的这位女尼不由产生了好奇心,但又不好意思主动和她搭讪,可女尼平静得没有一丝杂质的双眼却让她对她生活的那个世界心动起来。于是,她猜想她是往千佛寺走,便情不自禁地转身跟在她身后,信步来到了玛瑙山。
玛瑙山是富世县城区众山之首。站在山上岩前眺望,前面是五府山,左面是北岩,右面是钟秀山,西湖在众山怀抱之中。玛瑙山的东侧统称中岩,岩的正中形如一弯新月,又称月岩。富世因在秦汉之初开凿了盐井,唐代产量丰富,成为剑南道辖区经济最发达的地区。自古物阜则民丰,民富则教兴。唐懿宗咸通年间,老百姓在月岩上凿了大佛一尊,在岩下建了寺院一座,成为城区四所唐代古寺之一。
天禧元年,宋真宗亲笔书写“普觉院”三字赐给寺内,于是成为该寺庙的正式名称。“觉”在梵文中含有自觉、觉他和觉行圆满三层意思,是佛教修行的最高品位。“普觉”的第二层意思是使众生普遍觉悟,是朝纲的通俗化普及,受到了朝政的推崇。由于岩上石刻佛像增多,又有神话传说铺垫,老百姓对月岩奉若神明,喜欢称它为千佛岩或罗汉洞。现在,这里已经建起了四座金碧辉煌的佛殿、梵舍,还在月岩凿了一座与山齐肩的阿弥陀佛巨像,建了一座名符其实的千佛殿,成了游人如织、香火旺盛的一个名刹。
白琳娜来到千佛岩拾级而上,却不见了那位女尼的踪影。人在山穷水尽的时候,就指望进庙子里拜佛,希望佛祖能指点迷津,让世界柳暗花明,因此对一尊尊佛像都心怀虔诚。白琳娜走进大佛殿,望着金碧辉煌的大佛双手合十做虔诚状,然后移步进入右侧的千佛殿,对每一尊佛都不敢得罪。
还好,那位女尼就在这里。女尼见了她似乎也不陌生,主动迎上前道了一声“阿弥陀佛”。白琳娜想说什么,但不知从何说起,便报之一笑,算是跟对方打了招呼。女尼慈祥地望着她,说:“我看施主跟着贫尼来到小庙,是不是有什么不顺心之事?”
“好厉害的眼睛!我还没有开口,她就对我了解了三分。看来我此行没有白来,何不跟她谈谈自己的心事,释放一下自己忧郁的情怀?”
白琳娜心里这样想,也就实话相告:“我厌倦了尘世喧嚣的生活,想给自己的心找一个安静的地方,不知如何才能实现,请大师给予指点。”
女尼又双手合十,说了一声“阿弥陀佛”,然后望着白琳娜,做起了佛法宣传:“只要施主远离红尘,皈依佛门,吃斋诵经,便可心静如水,万事善哉。”
白琳娜只想请女尼给她指点迷津,不再为情、为病所困,听对方的话好像自己是来削发修行、出家为尼的,连忙解释道:“我还没有遁入空门的打算,只是想不被世事所牵连,做一个俗家弟子。”
女尼和蔼地看着白琳娜,说:“一粒粟中藏世界,半升铛内煮山川。施主只要心中有佛,不管身在何处,亦能与世无争。”
白琳娜微微颔首,神情黯淡地说:“我也想这样,可就是做不到。”
“施主难道有什么解不开的心结?”
“不瞒大师,我心中确实有两个解不开的结,恳请大师不吝赐教。”
接下来,白琳娜将自己与章懿华的相遇相爱和之后失去联系以及自己患了疾病又如何做骨髓移植手术等一股脑儿告诉了女尼。说完之后,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好像把藏在心里的话吐出来后,浑身就轻松了。
女人有时候就是这样奇怪,对自己的亲人或熟悉的人,她往往把自己的心像粽子一样包裹起来,不让别人知道自己的秘密,而对于一个陌生人,一个和自己毫无关系的人,她却有可能主动把心扉敞开。
从宗教意义上来说,人类是苦难的载体。人类从诞生那天起,就在苦难中跋涉。因为有苦难,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隐蔽区。有的人性格内向,把自己的心事防守得密不透风,你很难看到他内心的活动;有的人感情奔放,自己管不住嘴巴,他就没有那么多秘密。白琳娜介于二者之间,面对一个远离红尘的女尼,她就在不经意间敞开了自己心灵的大门。
尽管命运常常把人类的感情置于干涸的困境,但爱情这块最为柔软的湿地,却能在极度干渴中滋生出不易枯萎的美丽。女尼虽然离开红尘多年,听了白琳娜的遭遇,也不免为她的纯情和善良所感动,想起自己也有过类似的经历,不由动了恻隐之心,于是换了口吻道:“施主既然尘缘未了,何必逆心而行。贫尼想,施主与章君可能是一场误会,也有可能是失之于交臂。只要你心中有他,又何必在乎他心中有没有你呢!”
念佛要念到把爱根斩断才算渐入庙门,如果斩不断,念佛就没有用。
禅宗讲求顿悟,认为人的豁达在于顿悟。“只要你心中有他,又何必在乎他心中有没有你!”
女尼的这一句话使白琳娜眼睛突然一亮,心门在刹那间敞开了,就像乌云密布的天空突然出现了阳光,使她的精神为之一振。人思想的改变有时就在那一瞬间,当你顿悟后,你就能洞察生命的本质,从被感情或疾病奴役而走向自由的选择,蕴藏在潜意识中的快乐和兴奋便能悄然释放出来。这是一种超脱世俗、忘我修行的境界,也是一种被迫与无奈的取舍,抑或是精神胜利法与佛家的价值取向。
白琳娜轻移两步,见旁边的墙壁上挂着一幅墨宝:“上善若水心为桥,长虹如桥善作墩。”
长虹是一种美的象征、精神的寄托。桥也同样,除了物质的存在,更多是精神的构架、心灵的通达;而如水之善的要质之一则是向低处流,向底层渗透。古人对上善和长虹褒扬,让白琳娜突然有一种如沐春风的感觉。
女尼见白琳娜脸上有了笑容,接着说:“实际上,快乐与不快乐,幸福与不幸福,都是前世今生的修行。一沙一世界,一花一乾坤。无论善恶、无论贵贱,都互为因果,皆由命来注定。我佛之所以笑口常开,皆因大慈大悲、行善积德。施主心地敦厚、仁慈善良,好生静养一段时日,自然逢凶化吉、苦尽甘来。何况放下并不等于从未存在,一切存在来源于缘分,而不是刻意。佛说强求不如放下,放下得越多,越觉得拥有得多。”
白琳娜受了女尼前面那句话的启发,心胸已经豁然开朗,对她后边说的这些话,她好像早就在佛经上见过,没有记在心里,但女尼的法号净莲二字她却永远不会忘记,并蓦然想起一个古老的传说:有一天,天爱上了海,可是空气阻隔了他们,他们无法相爱,天哭了,泪水落在海里,即使不能相爱,天也要把灵魂托付给海,从此海比天蓝……
白琳娜的心情顿时豁然开朗,谢过净莲尼师,赶在晚霞消失之前,大踏步回到了阔别多年的家。
父母见女儿突然回来,自然是喜出望外。他们端详过来端详过去,不停地问长问短。妈妈更是拉着她的手,说她瘦了,气色也不好,问她是不是哪里不舒服,把无数个问号抛给她。白琳娜理解妈妈的心情,妈妈问什么她就答什么,唯独提起章懿华的时候,她便把话岔到一边去。妈妈是个聪明人,见女儿回避章懿华,也就不再追问。接下来,妈妈告诉她,国家为了加快改革开放的步伐,已经决定将晨光化工研究院分批搬迁到省会城市,他们最近就要到西华市去工作了。
听说父母即将离开这里,白琳娜心里顿时喜忧参半,喜的是父母到大城市去工作,交通方便、通讯发达、医疗文化设施好,将来自己探望二老也更方便、更快捷。那么,她又为何发忧呢?读者可能已经猜出了几分。这方水土虽然不是她父母的家乡,但养育了她十多年,她的少年和青春期都是在这里度过的,她对这里的一草一木、一丘一垄都有很深的感情,尤其是这里见证了她的初恋,承载了她一生最美好、最刻骨铭心的时光。世上还有什么比它更能让一个痴情女子留恋的呢?
因此,第二天一早,白琳娜就独自来到晨光子弟学校转悠,接着又到十字岭富世B中看了看,之后来到西湖边上,在吹香亭下观望了许久,然后又不知不觉走进了章家巷。她本来想好不经过这里,可双脚不听她调遣,不仅来到了这个地方,而且还在章懿华家门前停了下来。
章懿华家大门上挂着一把铜锁,门枋上的对联已经褪色并被风吹来耷拉着一角,尽显人去屋空的萧瑟,但院子里那棵黄桷兰依然郁郁葱葱,昭示着生命的顽强和执著。望着眼前的景象,白琳娜心里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滋味,那年第一次来这里的情景又浮现在眼前:好像也是在这个季节,他家大门敞开,那扇木格窗也没有关,她和殷笑英走进屋的时候,章懿华正在和易莽娃、舒胖娃高谈阔论。
他口才极好,对读过的书似乎过目不忘,尤其是把爱因斯坦的广义相对论吃得又深又透,竟把它当作科幻小说来阅读,让她打心眼里佩服,接下来,他又妙语连珠地给大家讲解笛子吹奏的指法和技巧,当大家正沉浸在兴奋和快乐中的时候,突然闯进两个公安,将他和易莽娃、舒胖娃一起带到了派出所……
“白琳娜,你啥时回来的?”
白琳娜正在那里浮想联翩,突然听到有人在喊她,回过头来,见三节棍推着一辆自行车从巷子的一头走来,又惊又喜地冲着她笑。她本来打定主意不见熟人,甚至连闺中密友殷笑英都少有往来。她想把自己封闭起来,独自去承受精神和疾病的痛苦,可三节棍已经认出了自己,又无退路,她只好笑道: “昨天晚上。”
“咋个了,是想老九想到这里来了?”
“你说什么呀!我是路过这里。”
“别瞒我,我理解你的心情。俗话说雁过留影,老九这个家伙实在不够哥们,到北京去后竟然连影儿都没有一个。”
“甭说这个了,我跟他早就没有关系了。”
如果是过去,白琳娜一定要为章懿华辩解,说他根本不是那样的人,甚至会责怪三节棍不该在背后说他的不是,但这次不同,她是为了彻底忘记他,为感情做最后的祭奠而来,便把话岔开说:“对了,你退伍回来后怎么样?”
“感谢组织给了我一碗饭吃,在糖酒公司混呗!”
“瞧你,有饭吃好像还有意见,这可不好!”
“糖酒公司现在是一个快垮了的榻榻,只能吃稀饭,能好到哪里去?好了,别说这个了,告诉你一件开心事,蒲大侠和郑倩倩回来了,你们很久没有见面了吧?晚上我来请客,大家在一起聚一聚。”
“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