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理说,时令已经进入仲秋季节,金色的稻浪早已化作丰收的喜悦进入了家家户户的粮仓,笑弯了腰的包谷也挂到房前屋后的墙壁上咧着嘴在等待主人欣赏。田野里是清寂的,色调是单一的,从被犁铧和锄头翻过身来晒太阳的土地上可以看到,赭色和枯黄已经成为这些日子的主色调;山坳上的绝大部分花草树木也脱去绿色的衣裳,赤着胳膊准备迎接冬天的洗礼。
也就是说,秋收后的山区除了偶尔还有一两棵枫树在举着旌旗为秋天唱着顽强的颂歌外,冷风已经开始在为冬天抢夺地盘,培养萧瑟的力量,那种生机勃勃、充满活力的时光已经逐渐远去。然而,改革开放的春风却正在这一片土地上劲吹,当年的公社已经改为乡,大队改为村,小队改为社,昔日偷偷摸摸的劳动协议早已成为公开的生产责任制,让这片古老的土地焕发出了青春的活力。从农活中解放出来的庄稼人在秦慧村长的带领下,正在龙头山下的溶洞里摆开战场,用各种雕刀给形态各异的钟乳石精心美容。那种改变命运、甩掉贫穷的精神激发出来的干劲,让这些质朴的庄稼人脸上有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喜悦,这种喜悦显然比春花更灿烂,比夏花更美丽!
经专家勘测,龙头山下这个溶洞囊括了当今世界溶洞中的各种沉积形态,是喀斯特风景的集大成。它既是一座地下艺术宝库,又是一座岩溶博物馆。溶洞总面积达二三十平方公里,尤以龙头山和梯子山下宛若龙宫般美轮美奂的形态而迷人。按照乡和区、县领导的指示和要求,秦慧村长和洋芋社长以及“艺术”顾问郑倩倩、蒲大侠早已带着一帮石匠和泥水匠将龙头山和梯子山溶洞的接点打通,就像打通了人体的任督二脉一样,不仅将众多的景观连成一片,而且还在离地表最近处开了一个孔,解决了洞内氧气不足的问题,硬是凭着庄稼人的一双手使龙宫这个天然景观初露峥嵘。
但是,要解决景观的照明和动力却并非易事,即使将大堰坝电站全部电力用于溶洞都还远远不够,也就是说,增加电力负荷必须扩建电站或进入国家电网。扩建大功率电站需要很大一笔资金,别说是中石村和华龙乡,就是区县市三级也捉襟见肘。如果要纳入国家电网,那更是谈何容易!尽管已经调任区委书记的郑耀光对秦慧他们开发溶洞表示支持,可立项报告送上去后,研究过来研究过去并没有结果。但有小道消息传来,可能会走公司化经营的道路。郑书记说:“干革命不能坐享其成,管他公司化还是集体所有制,抑或收归国有,不就是一种称呼吗?关键是我们要把改革开放这篇文章做好、做漂亮。”
他把开发溶洞看得很简单,指示接任他的朱大贵乡长把全乡的石匠和泥水匠都调归秦慧村长使用。他说:“不就是劳动吗?多出一点力累不死人!”
他还说:“你们先上马,不管将来经营权花落谁家,大堰坝和梯子山近水楼台,村民的吃饭问题一定能首先得到解决。”
他的意思很明显,就是要造成既定事实给上头施加压力。哪知上面的领导就是稳得起,报告送上去一年多了还不动声色。明眼人一看就知道,不是上面对开发溶洞不感兴趣,而是方方面面对这个项目都太有兴趣了。它就像唐僧肉,谁都想来吃一口。因此,在围绕龙宫投资与分成的比例和经营权问题上,省市县都在打自己的算盘,导致立项问题一拖再拖。可有一点已经逐渐浮出水面,那就是村社和乡镇人微言轻,已基本上被淘汰出局。但话又说回来,此时改革开放的国门才打开不久,外面的世界虽然精彩,却让人眼花缭乱,领导们在很多事情上还拿捏不准,只有摸着石头过河,所以就不会愚蠢到独断专行给世人留下骂名,这无疑就使问题变得更加复杂化了。
这天是郑耀光离开华龙乡的第一百天,也就是他挪到区委书记这把交椅上三个月零八天的日子。他早上起来,推开床前那扇窗户,清风徐徐吹来,一轮太阳正从东方冉冉升起,他吐出一口二氧化碳,舒展了几下胳膊,然后深深呼吸了几口新鲜空气。他顿时感到神清气爽、心情舒畅。当他望着窗前那根被阳光照耀着的电线桩的那一瞬间,脑子里突然跳出“百尺竿头更进一步”这句老话。于是乎,他开始浮想联翩起来:自己虽然调到区上来任书记了,可这个区不是大区,是乡与县之间横插的一杠,用他私下的话来说,就是一个屎蛆,尽管下属几个乡,但依然还是一个正科级干部,而且最近有传言,说要精简机构,撤区建镇,或许撤区并乡,如果真是这样,屁股还没有坐热,板凳就被端走了,自己岂不就成了“空军”司令?当然,如果自己能再努一把力,就可“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坐上县大老爷的交椅。
但从科局级干部上升到县处级干部是一个很大的坎,有几十甚至上百双眼睛盯着。如果朝里没有人,又没有突出的政绩,你只能做春秋大梦。
好在最近有一件事让他特别上心,也可能该他走运,那就是大堰坝这个溶洞。那天,他跟着秦慧到龙头山视察龙宫回来,正在把玩着从龙宫带回的一块钟乳石,县委突然通知他去区委主持工作,这可是他觊觎已久的位置啊!他当时就觉得好生奇怪,钟乳石明明是一块冷冰冰的石头,可在他手里却是暖融融的,甚至还有一种热乎乎的东西直抵心里。他说不清、也道不明这是为什么,但进了“龙宫”,回来就“身价”陡增,这“龙宫”会不会就是自己时来运转的昭示?因此,当区委班子甚至华龙乡朱大贵对开发溶洞都不来劲时,他却力排众议,坚决给予支持。他自己都觉得在这个问题上有些武断,不像自己四平八稳的作风,可他还是十分坚决并四处游说,终于和上下左右形成了共识。
为了扩大宣传战果,他还在各种大会小会上讲:开发龙宫是改变思想、转变脑筋、适应改革开放的需要;是调整产业结构、构建立体农业、改变山区贫穷落后面貌、带领乡亲们勤劳致富的重要举措。他的话不仅冠冕堂皇,而且大得人心,获得了一次又一次掌声。实际上,在他思想深处却隐藏着一个秘密:如果开发龙宫成了真正的民心工程,他就可以以此为资本往上爬,从而实现自己的政治抱负;如果在精简整编机构中退下来了,那就把龙宫作为一棵摇钱树或打造成安置亲朋好友的秘密通道。因此,他对开发龙宫表现出异乎寻常的热情就不足为怪了。
这天吃过早饭,他接到县里一个电话,顿时又像吃了兴奋剂一样喜形于色,叫上司机就往华龙乡赶。朱大贵见顶头上司突然大驾光临,急忙满脸堆笑,倒茶让座。郑书记却没有落座的意思,把朱大贵拉到一边,将早上接到的电话内容和自己的来意讲给他听。
朱大贵没有其他更多的本事,但迎合上司的本领还是有的,加上郑书记又是他的恩人,郑的每一句话对他都是最高指示,因此常常不折不扣,甚至创造性地贯彻落实。于是,朱大贵便带着一群乡干部簇拥着郑书记,屁颠屁颠地来到了梯子山。
一行人路过蒲大侠的茅草房,看见蒲大侠在那里编箩筐,朱大贵上前热情地跟他打招呼:“为啥没去溶洞干活?”
蒲大侠没好口气地回答:“水泥用完了,在等米下锅。”
朱乡长应了一声,眼睛转了几下,突然一亮,捡起一根竹竿就去敲打窗玻璃,一边打一边说:“先委屈你们一下。”
接着又举起竹竿去挑房坡上的草。
在场的人顿时惊得目瞪口呆,就连郑书记都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蒲大侠更是呆若木鸡,不知自己刚才的话冒犯了朱大贵哪一根神经,但再咋个说你也不该抄我家呀!看见窗户玻璃碎了,茅草散落遍地,一种被欺负到了头上的感觉让蒲大侠额头上青筋直跳,用他习惯的话来说,叔叔可忍,婶婶不可忍,拄着拐杖冲过去,一把夺过朱大贵手中的竹竿,吼道:“你不要我们活了?”
朱大贵连忙解释说:“大侠,我是想让你们活得更好!开发溶洞的立项还没有批下来,刚接到通知,省市领导和专家今天要来实地考察,为了争取立项,争取经营权,只好委屈你们一下。我们人越穷,房子越破烂,立项、拨款就会越快。”
他一边说,一边指挥随从说:“你们还愣着干啥?快把地上的玻璃渣渣收拾干净,再找报纸来把窗户糊上。”
蒲大侠明白了他的意思,苦笑着说:“演的是这一出戏呀!我还以为我又得罪你了。”
郑书记见自己一手培养起来的朱大贵有了心计,不由欣慰地笑了。看见两个工作人员从屋里找来的报纸太新,他眨了眨眼睛,提醒说:“要用旧报纸,泛黄了的最好。如果没有旧报纸,在新报纸上洒一点泥浆水,用火烤干了再糊,不要让人看见是才糊上去的。”
这时,章懿华、三节棍风尘仆仆赶来了。
蒲大侠见他俩突然从天而降,顿时喜出望外,亲昵地擂章懿华一拳:“我的老九!”
然后又擂三节棍一拳:“好兄弟!”
这是章懿华和蒲大侠生离死别后第一次相见,想到蒲大侠这些年来所受的委屈,章懿华一把抱住他,感慨地说:“大侠,你受苦了!”
三节棍更是激动得抑制不住自己的感情,热泪夺眶而出:“大侠,我想死你啦!”
三个人紧紧地抱成一团,良久,章懿华放开蒲大侠,见他悬空着的一条腿,关切地问道:“伤口还痛吗?”
“不痛!”
蒲大侠腿上的伤口早已经没有了疼痛感,但他的心却时常在遭受生活的折磨,可此时,他却不想让自己的不快影响战友重逢的喜悦,爽朗地笑道:“咱们兄弟见面,不抖我那些不愉快的包袱!快讲讲你们的事,易莽娃咋个样?王排长、杨科长可好?”
章懿华说:“战后,易莽娃和我大难不死,提了干,当了排长,王排长提拔为副连长了,杨科长提升为师副参谋长了。对了,杨副参谋长听说我回来探亲,对你十分关心,专门让我给你带了一点钱回来。”
蒲大侠听说老首长不仅惦记着自己,还给予接济,禁不住哽咽起来:“我做梦……都在想你们啊!”
“我们也一样。”
章懿华不见郑倩倩和朱艳丽,不由问道:“倩倩和小艳丽呢?”
蒲大侠搓了搓手说:“艳丽说她天生就不是读书的料,嚷着要跟村里几个姐妹到外地去打工,我们坚决不同意,这不,今早才说服她,倩倩送她到学校去了。”
章懿华早就听说朱艳丽学习成绩不是太好,但没想到她不好到要缀学去打工,心里很难受,正想问一些具体情况,站在一旁的郑耀光和朱大贵一直望着他想打招呼,章懿华不好意思再冷落他们,这才开始同他们寒暄。郑耀光、朱大贵不停地称赞章懿华和三节棍,章懿华和三节棍也还给他们一些不咸不淡的奉承话,可看见地上散落的茅草和纸糊的窗户,章懿华颇为不解,心里不由嘀咕起来:“这里刚才发生了什么?”
郑书记似乎看穿了章懿华的心思,难为情地一笑:“没办法,我们这样做,也是出于无奈。”
朱大贵得到了郑耀光的肯定和赞许,觉得自己表演得还不充分,又拿着竹竿进屋对着屋顶捅了几个洞,并在缸里舀了一桶水来泼在地上。走出屋,两个工作人员正在蘸着米汤将旧报纸贴在窗户上。他欣赏着自己的杰作,露出了满意的笑容:“大侠,先委屈你们一下,等立项、拨款下来,我叫人来给你们盖新房子!”
蒲大侠苦笑着说:“既然朱乡长要演戏,我们小老百姓就只有当配角了。”
章懿华和三节棍相视一笑,悄悄感慨说:“社会在变,可人生这个舞台没有变,人人都在演戏。郑光耀、朱大贵不仅演得惟妙惟肖,而且还是这一场戏的导演。”
郑耀光书记没有听清楚,不解地问章懿华:“你说啥?”
三节棍接过话,戏谑道:“他说,人生如戏,全靠演技,你们的演技很高!”
郑耀光狡黠地一笑:“见笑了,都是被逼的嘛!”
说完便带着朱大贵等一行人走了。
郑倩倩和朱艳丽接近中午才回家,秦慧村长和洋芋社长听说章懿华他们回来了,也脚跟脚赶了来,久别重逢,大家高兴得用语言已经无法表达。秦慧依然话不多,但一开口就体现了他的真诚和厚道:“先说好,大家中午到我家去吃饭。”
洋芋一直很尊敬章懿华,做为现在大堰坝的当家人,他认为接待章懿华责无旁贷:“老九回来等于是回娘家,应该让我这个小社长来尽地主之谊,否则就太不给我面子了。”
蒲大侠急了,赶紧说:“我的家底子虽然赶不上秦村长和郑社长,但老九和三节棍已经到我家,招待他们吃几顿饭还是招待得起的。”
郑倩倩急忙附和说:“就是嘛!我这就去生火做饭。”
“蛇长,还猴长呢!”
洋芋姓郑,平时都习惯叫他洋芋,蒲大侠突然称他的尊姓,弄得他反而有点不好意思:“大侠哥,你就不要讥笑小弟了!嫂子呢,也别去忙活,先歇着。”
秦慧知道蒲大侠脾气急躁,怕他误会,解释说:“现在改革开放了,大家日子都好过些了,不是请得起请不起吃饭的问题,而是大侠你也很久没有到我家去了。我屋头的可能已经把饭煮好了,你们都不要跟我争,到我那里去吃现成的,好不好?”
他说这个“屋头的”,是指自己的妻子。
章懿华十分感动,连忙说:“吃饭不过是为了填肚子,关键是要和大家在一起好好聊聊,我们这次回来时间不多,我建议吃转转饭——一家吃一顿。今天中午大家都没有准备,咱们上街吃馆子,由我来买单!”
蒲大侠一听,又急了:“到都到家了,咋个能去吃馆子呢!俗话说人好了吃水都甜,今天中午哪儿也不去,如果说我和倩倩做的饭菜不符合你们的口味,就当是吃忆苦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