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孙向东的集体宿舍,舒胖娃和赵晓燕、胡丽萍刚好气喘吁吁地赶来。舒胖娃毕业后通过他父亲的关系,分配到了西川省税务局工作。也许单位好,工作又顺心,他胖乎乎的一张圆脸堆满了喜悦,舒展的眉宇毫不掩饰地透露出他生活的质量,不用细看就知道他目前生活得很滋润、很惬意。但是,他在朋友之间总是改不了横挑鼻子竖挑眼的毛病。这不,他一进屋就骂骂咧咧地说:“孙猴子,你这块巴掌大的地方让我们往哪里坐呀?在我面前抠鼻屎吃我不跟你计较,老九和三节棍几年不见,你葛朗台的本性还不改?”
孙向东反唇相讥说:“你大方,为啥前两次在一起吃饭你总说钱没有带在身上?结果,还是我和晓燕买单。”
说完望着赵晓燕,想让她说一句公道话。赵晓燕笑而不答。不是她不想说,而是她的眼睛正在打量章懿华,一时还没有回过神来。在她眼里,章懿华的脸庞比原来黑了一些,好像是云南高原紫外线专门给他涂上的一层保护色,意在让他那红润健康的底色更持久、更耐看;鬓角也长了一些,但修剪得恰到好处,把他一张国字脸衬托得更有力度;嘴唇上的那些绒毛已经被粗壮的胡须所代替,尽管已经刮得很干净,但留下的青影不难突显他性格的坚定和倔强;身体比过去更健壮了,板结得像石头一样的胸肌仿佛储存着火山一样的热能,这些都是生理健康发展的必然结果,而他最大的变化可能是那双冷峭的目光,它不仅坚定、自信、智慧,漾溢着百折不挠的神采,而且深沉、敏锐、机警,好像经过战火的洗礼,它能洞察万物、看穿一切,与其对视两眼便有一种被它所吸纳并牵着走的感觉。只是他的目光寒冷了一些,好像被一层淡如薄雾般的忧郁笼罩着。赵晓燕正要回答孙向东,章懿华已经接过话来打起了圆场:“我说两位哥们,都胡子拉茬的了,还喜欢斗嘴?依我说呀,大家挤在一起,还亲热一点。舒胖娃,你过来挨着我坐。”
舒胖娃人没有动,嘴上却说:“你和三节棍刚到,我们出去喝夜啤酒,边喝边聊,消费嘛!我们四个东道主二一添作五。”
舒胖娃的建议是公摊公派,胡丽萍觉得挺没有意思,骂舒胖娃太小家子气了,慷慨表态说:“今晚上的开销包在我身上。”
接着,她又拿章懿华来开玩笑:“老九现在当——大军官了,赶明儿我们宰他一刀!大家说,好不好?”
她说话柔声细气,但却把“大军官”三个字提到了高八度。此时的胡丽萍一张玉脸粉红粉红的,又有胭脂和香粉帮忙,俏丽得犹如红玫瑰般光彩照人,加上肩头横披一块紫色纱巾,穿一条挺括的黑色微型喇叭裤,尽显时髦和靓丽,又有在中央音乐学院声乐班浸泡四年的历史,可以说浑身都长满了音乐细胞,不仅善于眉目传情,而且声音格外动听,极具煽动性。这不,舒胖娃也不介意她骂自己小家子气,立即响应说:“就是嘛!老九现在1个月的军饷把钱包都胀破了,如果老九明天反客为主,开仓济粮,我也不反对。”
章懿华赶紧声明说:“啥大军官呀?我只是军队里小得不能再小的小排长,就像这个小指头,排在老幺,地位最低。当然,不瞒你们说,当前部队干部的津贴,比起刚参加工作的你们,可能确实要多一点,我每月津贴和粮差补助是五十四块五毛大洋。”
胡丽萍一听,顿时又亮出了她的高音:“我的天呀!高出我们一倍了,简直就是土豪劣绅啦!看来当军官就是巴适。”
舒胖娃赶紧声援胡丽萍说:“看来打土豪,打老九没错!”
三节棍却拿胡丽萍来取乐:“狐狸精,你这么喜欢钱,那就赶紧找一个军官把自己嫁出去算了吧!”
胡丽萍也不害羞,直言不讳地说:“找一个有钱的人和爱自己的人,把自己嫁出去,并不是坏事呀!”
孙向东抓住她的尾巴说:“眼前不正好有两个人选吗?你抓紧呀!”
胡丽萍并不生气,一本正经地说:“老九早就名花有主了,我不敢高攀;三节棍嘛,你不是还没有穿上四个兜兜吗?等你混上团长、旅长的时候,我胡丽萍完全可以考虑!”
三节棍反唇相讥道:“狐狸精的胃口不小啊,一开口就要吃下一个团、一个旅,看来我这一辈子都没有希望了。不过,现在能混到团长、旅长的人,你恐怕该叫他叔叔、爷爷了!”
赵晓燕一直没有机会说话,她这才叫大家打住说:“瞧你们,越扯越远了,说一点正事吧!”
章懿华刚才在说话,没有注意看她,随声望过去,只见她身着一条白色长裙,乌亮的秀发用一条白丝巾束着,清纯、淡雅,有着“清水出芙蓉”一般的美丽。她与胡丽萍相比,完全是两种不同的风格。章懿华不知是赞赏赵晓燕身上那种久违的清纯,还是赞同她刚才的话,脱口而出说:“好!”
孙向东提醒道:“老九,你不是说急需要钱吗?你现在跟我们讲讲吧!”
接下来,章懿华把今天下午的遭遇从头到尾讲了一遍。
听说烈士的家被强行拆迁,亲人露宿荒野,状告无门,这些刚参加工作不久的大学生顿时义愤填膺,恨不得把那个李主任扔进垃圾场。他们将那些毫无人性的拆迁人员骂了一个狗血淋头后,舒胖娃还不解恨,又把他们的祖宗羞辱了一番,最后还捎带“慰问”了他们家中的女性。
章懿华怕舒胖娃口无遮拦,让污言秽语继续泛滥成灾,赶紧劝住说:“请大家别说了,为了帮助烈属建房,我想找哥们姐们借一点钱,等我返回部队后再如数还给你们。”
孙向东慷慨激昂地说:“战士在前方卖命,我们不能让他们又流血又流泪!我刚领了工资,另外还存有三十多块钱,我把它全部捐给烈士家属。”
章懿华提醒道:“你留一点生活费吧!”
孙向东说:“我这里还有两个室友,这个月我就找他们蹭饭。”
赵晓燕、胡丽萍的宿舍离这里不远,他们不仅把带在身上的钱交给了章懿华,还分别跑回去将自己积蓄的几十块钱拿来塞到章懿华手上;舒胖娃虽然把钱捏得很紧,但看见孙向东和赵晓燕、胡丽萍都慷慨解囊,也表现得慷慨起来,把身上的铜板掏得一个也不剩。由于他们都是刚参加工作不久的年轻人,没有太多的积蓄,即使倾囊相助也没有几个银子,但他们扶贫济弱的思想和品质却比金子还可贵!
送走舒胖娃和赵晓燕、胡丽萍之后,章懿华问孙向东办公室能不能打长途电话,孙向东说能,但不能打得太久。章懿华说两分钟就搞定,于是,他立即将罗班长家的情况向杨副参谋长作了汇报。杨副参谋长一听就震怒了,一拳砸在桌子上,半天没有说话,直到章懿华“喂喂喂……”叫了几声,话筒里才传来杨副参谋长一声长长的叹息:“咳……我知道了!”
章懿华以为杨副参谋长为难了,正要搁下话筒,又听到杨副参谋长的声音:“你安心回家探亲吧!对了,你家是在富世县章家巷108号吧?”
章懿华惊讶地说:“首长的记性真好,还记得这么清楚。”
杨副参谋长的口气舒缓了一些:“你是我接的兵,家又在易学大师李见的读书台旁边,我还能记不住?再说,你小子喜欢打抱不平,与水泊梁山那108将又沾那么一点边,叫我忘记都难啊!”
听了杨副参谋长最后开玩笑的话,章懿华的心情好了一点,但杨副参谋长没有把话说明白,他心里依然堵得慌。也就是说,他再也想不出筹钱的其它办法了。忽然间,他想起了自己的哥哥。如果哥哥在这里,他就可以去求助哥哥,可惜哥哥偏偏这个时候回老家去了。
这天晚上,章懿华惆怅满腹,辗转难眠。
第二天早上,太阳在天空刚露出半边笑脸,章懿华和三节棍便直奔火车站。他们起床后就已经商量好,把带回家的香烟卖了,多凑一点钱给罗班长的亲人。他们从托运房取出香烟,蹲在邮电所门口原价兜售给过往的旅客。哪知旅客们见紧俏的红塔山、阿诗玛没有加价卖,都以为是假烟。有紧俏香烟原价卖的先例呢?
三节棍说:“我们换一个地方,按黑市价卖.”章懿华担心地反问道:“这样不太妥当吧?”
三节棍理直气壮地说:“反正咱们是做好事,赚了钱也不是自己得,有啥不妥?”
说来也怪,按照三节棍的办法换了一个地方,章懿华还在那里忐忑不安,三节棍吆喝几声,十多条香烟就全部脱手了。
章懿华暗自高兴,一种为阵亡战友奉献爱心的情绪使他精神为之一振。他心里想,“把这些筹集来的钱全部交给罗班长的亲人,虽然不能解决所有的困难,但还是能解决一些问题。”
这时,天空突然黯淡了许多,那一轮红彤彤的太阳不知什么时候被两片惨淡的火烧云替代了,转眼变成了乌云,与他的心情形成了强烈的反差。他想一定要在下雨前赶到罗家冲,否则,雨中走那九曲十八弯的山路会耽搁很多时间。
三节棍还在清点钱,章懿华叫他收起来快走。
“不许走!”
不知从哪里突然冲出来几个人拦住他们的去路,并抓住章懿华和三节棍就要将一对铁箍子给他们戴上。章懿华以为遇到了抢匪,反手抓住对方的手腕,一个侧身,另一只手压住对方的手臂,就跟杨子荣在威虎厅抓住栾平那个动作一样干净漂亮,同时质问他们是干什么的。对方说:“你装啥蒜,我们是便衣公安。”
章懿华顿时大惊失色,知道闯大祸了,赶紧松开手。心里想,“如果自己贩卖香烟的事情传回部队,那岂不丢尽脸面?”
那个戴着眼镜的便衣可能是这队人马的领队,他盯着章懿华愣了一下,好像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但一时又想不起来。章懿华正在与他对视,发现戴眼镜这个人面容白皙、声音不高,三七开的小分头料理得油光水滑,特别引人瞩目,仿佛发型是他整个形象的代理和美的载体。心想这“七分头”文质彬彬像一个秀才,应该好通融,便向他求情说自己是解放军,准备把卖烟的钱拿去送给困难的烈属。“七分头”听了哈哈大笑:“还解放军呢,干脆说自己是活雷锋吧!”
笑罢脸色一沉,正告他冒充解放军,罪加一等。
章懿华抬头一望,一团团乌云正在头顶上翻滚。常言说“早晴不出门,晚晴行千里”。不知是太阳早起了,还是他们起早了,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风雨即将降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