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主任不相信谁敢把他吃了,但心里还是担心两个充满血性的军人控制不住情绪,一不小心将拳头落在自己身上。一路上,他小心翼翼、很少言语,章懿华问什么他就答什么,实在说不清、扯不圆了,他就打哈哈。
来到镇上派出所,见到派出所长等警察后,李主任像是见到了靠山,腰杆顿时硬了起来,换了一副面孔对章懿华说:“你们两个当兵的,不是要到派出所见人吗?现在,你们就找刘所长吧!”
李主任究竟是何方神圣,他自己没有说,章懿华也没有问,但从派出所长对他毕恭毕敬的神态来看,他并非等闲之辈。当时,我国基层有一种奇怪的现象,就是庙子不大衙门多,用官方流行的话来讲,则是“机构臃肿”。尽管国家三令五申精简机构,可越精简机构越多,甚至滑稽得叫后人摸不着头脑,竟然有“编外办”等在编单位,并且延续了很多年。既然不知道李主任是哪一个臃肿出来的衙门的掌事,那就权当他是拆迁与修建水电站这个利益链条中的既得利益者吧!反正,他不是一个普通老百姓。
章懿华提出要见罗国才的父母,派出所长还没有开口,李主任就抢过话训斥道:“你以为你是谁呀?你可以在山上撒野,这可不是你撒野的地方!”
章懿华没有理他,对派出所长重复说:“刘所长,我们想见见罗国才烈士的父母。”
刘所长是军队转业干部,他理解章懿华此时的心情,如果是在往日,他也许已经答应了章懿华的请求,可此时李主任在场,他不能不给李主任面子。但是,章懿华目光如剑地盯着他,又不能不面对。于是,在利益与人际关系的权衡中,他最终还是选择了把冷漠的面孔交给章懿华:“现在正在录口供,不能见人。”
章懿华质问道:“因为房屋拆迁补偿发生分歧,你们就把烈士的父母抓起来,这样做妥当吗?”
刘所长解释道:“我们是奉命行事,具体情况还在调查中。”
章懿华单刀直入:“既然还没有调查清楚,为啥先将人抓起来?”
刘所长老练地说:“为了避免造成更大的冲突,我们是把他们请到这里来了解情况,并不是抓起来。”
章懿华冷笑一声,说:“关押在派出所,限制人身自由。有这样‘请’的吗?”
刘所长尴尬了:“调查清楚后,我们就放他们回去。”
章懿华义正辞严地说:“做为烈士的亲属,他们没有要求政府给予特殊的照顾,但公民拥有的基本权利,你们不该剥夺呀!”
刘所长脸一沉,辩解道:“我们并没有剥夺谁的自由权,只是例行公务!”
“咳咳!”
李主任清了清喉咙,口若悬河地说:“做为烈属,国家对他们已经非常照顾了,不仅早就给他们发了抚恤金,而且确定在罗家冲修建水电站后,政府就及时通知了他们,给了他们半年的搬迁时间。半年啊,整整一百八十多天!算是做到了仁至义尽,够有耐心的吧?可他们呢,不但没有在群众中带一个好头,起模范作用,反而把政府的通知当耳旁风,还阻止工作人员依法拆迁。这说明了啥?说明他们觉悟太低,自以为是烈属,就想躺在烈士的功劳薄上要照顾。政府总不能永远照顾他们吧?何况法律面前人人平等,烈属违法了,照样与庶民同罪……”李主任左一声国家、右一声政府,好像他就是国家和政府的化身。
章懿华不想再让他施展口才了,一针见血地说:“你们身为国家工作人员,既要为国家分忧,还应该为老百姓着想。我们都知道没有国就没有家,没有国的家是亡国奴;同样没有家,国就是一个空壳。我们军人在前线出生入死、浴血奋战,是为了什么?就是四个字——保家卫国!家都保不了,如何卫国?试想,如果你们的家也在罗家冲,叫你搬迁,宅基地给你减半、房屋拆迁补偿根本不够建房,你们是什么反应?”
章懿华本来没有心情跟他们讲这些大道理,可被气极了,一口气说了这么多。
“这……”李主任本来巧舌如簧,吹毛求疵是他的强项,没想到对方一番话让他的舌头不能动弹,哽在了喉咙,但他毕竟老于世故,“咳”了两声,舌头在嘴里打了一个转,反驳道:“话不能这样说嘛!给他们划拨的宅基地,是按人均基本占有量标准计算的;拆迁后的建房补助款也是按照有关政策规定执行的。”
章懿华目光如炬地盯着他,质问道:“不知你们的标准是从哪里来的?也不知你们的政策规定又是为谁制定的?建房补助款明明不够建房,你们却视而不见;老百姓连栖身之处都没有,你们就强行把房子给拆了,于情、于理、于法,你们都说不过去嘛!再说,政策是死的,人是活的,你们为何就不能把手放在自己的心口上,设身处地为群众想一想?”
三节棍接过话说:“就是嘛!你们也太不为群众着想了。”
李主任气得差一点跳起来:“你们这是啥话?你们有啥资格在这里说三道四?”
章懿华理直气壮地说:“你们连群众的基本利益都不顾,难道还不允许我们说两句?”
李主任有恃无恐地说:“你们如果觉得我们违反了国家的政策规定,可以到上面去反映嘛!”
章懿华针锋相对:“我们这不正在向你反映吗?”
夕阳已经西下,黄昏逐渐降临。一辆北京吉普车开到门前按响了喇叭,并伸出司机的脑袋:“李主任,我终于找到你了,上头通知你去开会!”
李主任听说领导召集开会,随口问道:“开啥会?”
司机说:“不知道,只说必须立即去!”李主任回答说:“我这就去。”
随即,对着章懿华把袖子一拂:“我开会去了,没有工夫陪你们在这里咸吃萝卜淡操心!”说完转身钻进了汽车。
章懿华目光犹如两支利箭,足以把飞鸟击落,可他却奈何不了拂袖而去的这位官员,只能冲着远去的车轮愤愤不平:“这是什么态度?”
刘所长微笑着下起了逐客令:“两位同志,你们走吧!相信我们会依法办事。”
说着示意站在身后的那个年轻警察把铁栅门拉开。他进去后,顺手将铁栅门插销放进了锁孔里。
章懿华知道罗国才的父母就被“请”在铁栅门后面的某一个房间里,从感情上来说,这个时候,他真想冲进去聆听两个老人心中的疾苦,从道义上给予他们帮助,让他们能感受到自己并不是孤立无援的,哪怕仅仅见上一面,他心理负担都会轻一些。因为战友的父母在落难,也就等于自己的父母在落难,他不能撒手不管。但是,他却不能冲进去,理智告诉他,这里是国家的专政机关,代表着国家政权,尽管他没有与守卫在铁栅门前的那个警察交过手,但从对方的站位、站姿和心不在焉的目光中可以判断,此人没有实战经验,也非行伍出身,多半是一支银样镴枪头,甚至有可能是走后门混进公安队伍吃饭的,他可以在一瞬间就解除对方的战斗力而不伤其性命,从而易如反掌地打开铁栅门,但他不敢这样做,也没有这么鲁莽,他知道冲撞司法机关将会造成不堪设想的后果。
怎么办?他一筹莫展,痛苦地一拳砸在自己的脑袋上,感到比起黔之驴,技还穷。
从派出所里出来,夕阳已经落到了西边的山背后,章懿华铁青着脸,望着像喷洒着一滩鲜血的天际懊恼地摇摇头,然后和三节棍苦涩地对视了一眼,无奈地向汽车站走去。三节棍一边走一边问:“你答应帮助罗大爷他们,我们就这样甩手走了?”
章懿华心情沉重地说:“我们去找孙向东他们,再想想办法吧!”
走着走着,章懿华一不小心踢着一块石头,不由无名火起,又补了它一脚。这石头好像早就落地生根了,不但没有被他踢走,反而狠狠咬了他脚趾一口,痛得他牙掉进肚里吐不出来。他脑子里突然浮现出塞万提斯和他的唐﹒吉诃德,浮现出唐﹒吉诃德用长矛对付风车的情景,而自己此时是不是比那个遥远的西班牙古人还荒唐、滑稽呢?他苦笑了一下,真不想把自己和唐﹒吉诃德联系在一起,可唐﹒吉诃德跑进了他的脑子里却没有离去的意思。
到了车站,售票窗口已经关闭,开往西华市的最后一班车早就发走了。他们身上没有了乘车的银子,在这里又举目无亲,颇有一种虎落平阳的感觉。被逼得没有办法了,他俩只好站在路边向过往的汽车招手,希望能遇到像雷锋一样的司机。可是,这些司机似乎受过李主任的调教和挑唆,驶到面前不仅没有减速,反而油门一“轰”——绝尘而去。
谁叫他们没有穿军装呢?没有穿军装就是普通老百姓,如果人人都到路边找司机搭车,那公共汽车站就该关门歇业了。
此时,天色同他们的心情一样越来越黯淡,肠胃更是落井下石,把肚子饿得叽里咕噜地叫,吃和住这个最简单的问题,成了他俩最大的政治任务。显然,这里不是他们呆的地方,三节棍想跟着章懿华来顺便参观古堰的想法不仅化作了泡影,而且近乎于奢侈了。
三节棍跟在章懿华身后,垂头丧气地说:“老九, 靠11号赶路,我们可能走到天亮都到不了西华市。”
他把两条腿比做11号。章懿华边走边若无其事地哼起了他心爱的歌儿:“我们都是飞行军,哪怕那山高水又深……”三节棍眼睛顿时一亮:“你想搭飞车?”
章懿华耸耸肩反问道:“除了搭飞车,还有啥更好的办法?”
说话间,一辆解放牌大卡车呼啸而来,仿佛要考验他们爬飞车的能力。章懿华说:“做好准备。”
话音未落,他已经闪身抓住汽车后板,一个鱼跃动作,转眼稳稳地站在了车厢里;与此同时,三节棍也抓住车厢,爬到了车上。
汽车在夜幕下疾驶,一个多小时后驶入了西华市区。他们抓住车厢后板将身体梭到地面,为了不被汽车向前的惯性甩倒,双手离开后板之时,两人猛地向前一推,并跟着汽车向前跑上几步。有趣的是,直到他们安全落地后,司机还没有发现他们。
章懿华和三节棍找到孙向东的时候,孙向东正悠闲地躺在床上看书。几年不见,孙向东依然没有什么变化,只是眼睛下方有了一点阴影,也就是很浅的眼袋,不知是熬夜读书给他的馈赠,还是生命在前进中留下的足迹?总之,看起来更显得成熟、稳重了。朋友久别重逢,别说有多开心。孙向东一个猴子翻身下床,急忙要给他们沏茶。章懿华拉住他的手说,我们的肚子还唱着空城计呢!孙向东听说他们还没有吃饭,急忙带着他们去找馆子。在经过门卫室的时候,孙向东给舒胖娃挂了一个电话,说老九和三节棍来了,叫他通知赵晓燕和胡丽萍,叫她们一起过来坐坐。舒胖娃听说老九来了,急不可待地要和章懿华说两句。章懿华刚接过电话“喂”了一声,舒胖娃就在电话那头夸张地嚷道:“老九,我老人家想死你了!”
章懿华也说:“我也想死你了,尤其是想你的人民币,能不能多带一点过来?”
舒胖娃一听哈哈大笑:“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啦!一向视钱财如粪土的老九,今儿还没有见面,眼睛就掉进钱眼里了,看来这世道真的是变了啊!”
章懿华肚子饿得咕咕叫,不想和他在电话中较量嘴劲,直奔主题说:“我不是跟你开玩笑,请你多带一点钱来,还有,转告两位女同胞,请她们也多带一点钱过来。”
说完就把电话压了,弄得舒胖娃握着电话不解地自语:“这个老九,啥时变成雇佣军人了,三句话不离孔方兄。”
孙向东心里也在嘀咕:“老九现在是军官,地位变了胃口也变了,想去高档馆子奢华?怕我钱不够,特意嘱咐舒胖娃他们多带一点?”
到了一家餐馆门口,孙向东见这里门面不够档次,怕不对章懿华的胃口,继续往前走,来到了那条街最有气派的一家餐馆——努力餐。据说这家餐馆是解放前车耀先烈士从事地下工作的联络点,店名意在“努力为大众开辟吃饭场所”。哪知章懿华刚跨进店堂,望了一眼餐厅的豪华设施,他拉着孙向东扭头就往外走,一边说你把钱省着一点,一边迈进了旁边那家又小又窄、苍蝇“嗡嗡”飞的面馆。孙向东说:“再节约也不能吃这种苍蝇馆子嘛!我刚领了工资,你们两个只管敞开肚子吃!”
章懿华说:“不是我要为你节约,而是我要找你借钱。”
孙向东说:“你我兄弟之间还说啥借?你需要钱拿去用就是了。”
并问他要多少?章懿华狮子口大开,说:“你有多少借多少。”
孙向东觉得这不是他的风格,问他到古堰市去看望烈属,是不是遇到麻烦了?章懿华把一碗面条倒进肚子后,说:“等舒胖娃他们来了,我跟你们慢慢摆。”
说着,他又要了一碗面条。三节棍也“呼呼”地吃了一碗又要了一碗,两个人跟饿鬼差不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