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到托运房了,章懿华突然停下来叫二人等等。他蹲在地上假装系鞋带,眼睛却像扫描器一样对着托运房。
托运房办理托运的是一男一女两个人,女的负责开票、收款;男的在那里开箱、检查、过秤。章懿华这时灵机一动,站起来赔着笑脸对易莽娃说:“刚才我请你少说话,现在变了,等会儿办托运的时候,你跟过秤的师傅没话找话说,好不好?”
易莽娃向来对章懿华言听计从,知道他是想让自己分散过秤师傅的注意力,爽快地说:“好,我来掩护你。”
一位妇女拎着扫帚和撮箕迎面走来,一看就是车站广场的清洁工,章懿华眼睛一亮,上前热情地跟她打招呼,寒暄两句后,巧妙打听到了托运房两个师傅分别姓刘、姓王。易莽娃在旁边听得清清楚楚,和章懿华会意地笑了笑,三人便提着行李大步流星朝托运房走去。
到了托运房,他们依计行事。易莽娃一见面就热情地和刘师傅、王大姐打招呼。刘师傅天天在这里上班,接触的旅客不计其数,见易莽娃一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样子,也就像老熟人一样和易莽娃攀谈起来。易莽娃急忙递上一支烟,又掏出打火机给他点燃。
章懿华认为火候到了,给三节棍一个眼色,三节棍赶紧把纸箱放到托运台上,推给刘师傅。刘师傅嘴上叼着烟,又和易莽娃在闲聊,但检查东西却一点不含糊。
他认真负责地检查一遍,并认为没有违禁物品后,开始过秤。
他刚秤完重量准备拿到一边捆扎,章懿华突然一拍脑袋说:“哎呀!证件还在纸箱里。”
说着就伸手去抱纸箱:“对不起,刘师傅,让我把证件拿出来。”
易莽娃配合着章懿华,不冷不热地说:“老九也有马大哈的时候啊!”
刘师傅将纸箱从桌子上推出来,催促说:“快点!”
章懿华把纸箱抱到地上,开始找他的证件。刘师傅长期在这个岗位上工作,职业养成了他高度的戒备心,即使嘴上没有闲着,他还是探出脑袋,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章懿华在纸箱里翻。一会儿,章懿华在茶叶下面翻出一个信封,并从信封里抖出了自己的证件。刘师傅放心了,把头缩了回去,就在这一瞬间,章懿华迅速把另一个纸箱抱到托运台上。刘师傅接过去并没有马上打包,而是将面上的一包糖果拿了出来。易莽娃急得眼睛都瞪大了,三节棍差一点叫了起来,章懿华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但主意是章懿华出的,他沉住气问道:“刘师傅,随车托运的东西是不是火车一到就能取?”
刘师傅回答说:“当然是啰!要不,就不叫随车托运了。”
说着,便把手上的糖果有序地放回原处,接着将纸箱牢牢地捆起来,放到旁边的推车上。
好险的一幕!办好托运后,他们如释重负,急忙朝检票口走去。路上,三节棍还心有余悸:“我还以为被发现了呢!差点急死我老人家了。”
易莽娃忘了自己刚才也紧张得不行,取笑三节棍说:“让我看看。”
三节棍头一扬:“你看啥呀!”
易莽娃坏笑道:“我看你尿吓出来没有?”
三节棍知道上当了,骂他说:“去你的!”
易莽娃笑得更开心了:“哈哈哈……” 章懿华喝住易莽娃:“别闹了,快走!”
这时,三节棍对章懿华缜密的思维、处变不惊的能力佩服得五体投地,称赞说:“老九,你真行,在人家眼皮子底下都能玩调包计!”
章懿华谦虚说:“你甭这样夸我,都是易莽娃和你的功劳,如果没有他在旁边打掩护,你在那里打配合,面对比猴子还精的刘师傅,我这一招差点就泡汤了。”
易莽娃又开始吹牛了:“我敢说,只要有我和老九在一起,这天下就没有办不成的事!”
章懿华亲昵地捅他一拳:“你吹吧!我可没这么大的本事。”
章懿华和三节棍登上列车,经过一天一夜的旅程,第二天下午平安抵达西华市。西华市是西川省的省会城市,是中国西部的中枢,人杰地灵、物产丰富、交通便捷。在这里换乘汽车,当天即可回到他们魂牵梦绕的家乡。但孙向东、舒胖娃和赵晓燕大学毕业后留在了这座城市,胡丽萍也从中央音乐学院毕业分配到了西川省歌舞剧院,几年不见了,章懿华很想念他们,遂在火车站公用电话亭给孙向东打了一个电话。孙向东听说他和三节棍刚下火车,一边埋怨他为何不早点说一声,一边叫他们乘坐16路公交车到省环保局站下,他住在办公楼后面的集体宿舍里。
章懿华说他要赶回老家去参加哥哥的婚礼,还要到古堰市去看望罗班长的父母,时间比较紧,打一个电话问候一下老朋友就行了,至于见面嘛,等返回来的时候再说。他回头问三节棍去不去孙向东那里?三节棍听说从这里乘车一个多小时就能到古堰市,提出陪章懿华一起去,并想趁机去欣赏一下那闻名遐迩的古堰。章懿华也想途中有一个伴,也就答应了三节棍。为了轻松行走,他们不仅没有去取托运的东西,而且还把手上那个纸箱及行李一并交给了火车站寄存处。
火车站广场有直达古堰市的公共汽车,章懿华和三节棍到了古堰市后,买了几斤水果和糖拎在手上,按照地图上标示的堰口镇罗家冲的位置,他们翻山越岭,步行了两个多小时,终于找到了罗家冲。
罗家冲坐落在峡谷中的岷江之滨。岷江从西北的弓杠岭一路狂奔,到了这里突然遇到深不可测的悬崖,它刹不住脚了,毅然往下一跳,形成一个天然落差和冲口。清朝乾隆年间一位姓罗的挑夫路过这里,见此地依山傍水,便举家迁来安营扎寨、繁衍子孙,故而留下罗家冲之名。村头修篁茂盛,绿树成荫;临水藤萝垂挂,菊花开得正艳;岩上枫树染红,芭蕉足以听雨,风景十分秀丽,很有几分唐代诗人孟浩然“绿树村边合,青山郭外斜”的意趣。可是,进入村庄后,眼前的景象却让章懿华和三节棍大吃一惊:偌大一个村庄不见一个人影,四处是瓦砾砖头,举目是断垣残壁;砖石结构的房屋被拆得像剥皮的尸骨,木制的墙壁被推倒后留下空架子在秋风中呻吟;头上突然飞过几只哀雁,像是在诉说着阳光下的凄冷;再看倒映在江里的太阳,犹如浸泡在血与泪之中的一张苦脸……
面对如此凄凉破败的景象,章懿华和三节棍顿时大吃一惊:这既不是地震造成的灾难,也没有山体滑坡的迹象,地上还有未凝固的血迹,说明这里刚发生过一场血案。那么,是什么原因将这个美丽的村庄、烈士的家园推倒在了血泊之中?
“有人吗?”
章懿华想找一个人来问:“有人吗……有人吗?”
他对着废墟喊了几声,除了大雁在头上盘旋悲鸣外,再也没有任何声音。
一种不祥的预感顿时像一块石头落在章懿华心里,他和三节棍穿过废墟,望见村后有一条小路像铁链一样抛向山腰,并隐约可闻游丝一样的哭声。
答案应该在上面!他们急忙顺着小路往上走,越往前走,哭声越大,到了山腰,两个身穿旧军服、头戴安全帽、手握木棒的壮年人突然拦住他们的去路,盛气凌人地问道:“干啥的?”
在他俩的身后,站着许多神情憔悴的村民。
天气炎热,章懿华和三节棍身着军用衬衣,没有穿军装,但经历过战争的章懿华目光如剑、浑身是胆,依然充满军人的英武,他没好口气地回答:“找人的。”
一个干部模样的人一直站在旁边不动声色地审视章懿华和三节棍,见二人不把“监管”群众的队伍放在眼里,公开来“闯阵”,不由勃然大怒,走过来用审讯的口气问道:“你们到这里来找哪个?”
“罗国才烈士的父母!”
“你们找他们干啥子?”
“我们是罗班长的战友,我们来看望他们。”
“现在不行!”
“为啥?”
“他们阻挡修建水电站,送到派出所集中学习去了!”
章懿华不由一惊,问道:“你是什么人?”
对方模棱两可地说:“我是这里的管理人员。”
“你说他们阻挡修建水电站?”
“是啊!他们赖着不搬迁,阻挡设备进场,问题严重呢!”
那些神情憔悴的村民听说两个年轻人是罗国才的战友,仿佛见到救星一样纷纷涌过来,其中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牵着一个小姑娘嚷着要见他们:“国才的战友,你们可要为我们做主啊!”另外几个也是身着旧军服、头戴安全帽、手拿木棒的青壮年急忙拦住老人和孩子,凶神恶煞地呵斥道:“站在原地,不许动!”
章懿华用手臂拨开面前两个壮汉的木棒,一个箭步跨到老人面前,扶住老人问道:“大爷,这究竟是咋个回事?”
“我是国才的爷爷,这是国才的妹妹。”
老人热泪纵横地说:“国才的爹妈都被抓到牢房去了。”
章懿华急忙将拎在手上的糖果递给罗班长的妹妹。小妹妹可能饿慌了,接过去抓起一个苹果就啃。章懿华突然想起当年妹妹懿美饿昏了的情景,喉咙里顿时有一种东西堵着,强忍住辛酸问老人:“伯父伯母为啥被抓?”
“他们要在这里修水电站。”
“修水电站是好事呀!”
“是啊!尽管我们世世代代住在这里,和这里的一草一木都有感情,但政府要在这里建电站,我们二话不说,搬!可往哪里搬呢?他们让我们搬到山那边。搬到山那边就山那边吧!哪料得到,亏砍脑壳的想得出来,划给我们每家每户的宅基地还不足原来的一半。这还不说,给我们搬迁建房的补偿还不够零头,钱不够,叫我们咋个修房子?没有房子,叫我们咋个搬家?我们还没有来得及搬走,他们就派人来强行拆除我们的房子。国才的父母和村里的青壮年找他们讲道理,结果挨了打不说,还被抓进了班房。这天理何在,公道何在呀?”
“你们去政府反映没有?”
“咋个没有反映!国才的父母到镇上和县上腿都快跑断了,我这把老骨头也不知跑了多少次。不瞒同志你说,就因为这房子缠着抽不开身,国才牺牲了,我们都没有去部队看看,想国家已经把他好好掩埋了,我们去看不仅要花钱,还要给部队添麻烦。哪儿想得到、做梦都没想到,国才尸骨未寒,因为住房的事,孩子他爹妈又平白无故地被抓了。现在,我们是家破人亡呀!”
老人忍不住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叫起冤来:“这叫人咋个活呀!”
章懿华急忙安慰老人说:“爷爷,您别难过!请您相信党、相信政府,你们的住房问题一定会得到解决的!”
老人抹一把眼泪说:“我们也这样想,但房子拆了,把我们赶到这荒山野岭上,叫我们咋个安身啊!”
面对如此实际的问题,凡是有正义感的人都会生气,何况章懿华是一个热血男儿!他再也听不下去了,眼中寒光如剑,牙齿咬得“咯咯”响。他强迫自己要忍耐,不要冲动,可烈士的家园被毁、亲人遭受如此对待,他又咽不下这口气。他多想将那些执法枉法的家伙送进地狱,或许把他们拉到南疆烈士陵园去看一看,我们的战士、我们的军人是如何泣血沙场、为国捐躯的!但那些家伙也是“人民”,他还不能将矛头指向他们。他气得肺都快炸了,又找不到发泄的地方。如果目光有摧毁力,他恨不得将发生在眼前的不平事全部摧毁;假设他是当地政府的官员,他绝不会将“为人民服务”五个字只挂在嘴上。但眼前没有这些如果,也没有这些假设,他只是一个在探亲途中的普通军人,尽管他浑身是胆、军事技术过硬,但面对如此错综复杂的社会问题,面对属于“人民内部”的可以调和的矛盾,他顿时感到自己很渺小、很无能:既不能解救战友的亲人于水火之中,又不能铲除人间的不平,这如何是好呀?
罗国才的妹妹吃完一个苹果,望了一眼旁边手持木棒的壮汉,怯怯地对章懿华和三节棍说:“我好怕、好怕……”章懿华一只手牵着老人的手,一只手扶着小妹妹,激动地说:“爷爷、妹妹,请你们放心,有我们在,绝不会让你们没有房子住!”
老人双手捧着章懿华的手,充满期待地说:“孩子!有你这句话,我们就有盼头啦!”
在场的老人和孩子们都眼巴巴地望着章懿华和三节棍。
章懿华在激动中夸下了“海口”,可眼下战友的家园已经不复存在,要重建家园,资金缺口又那么大,该怎么办?他立即把杨副参谋长叫他转交的钱和自己身上所有的钱掏出来,交给老人。老人不收。他说:“这是部队首长叫我带给你们的。”
说着硬将钱塞在了老人的荷包里。三节棍犹豫了一下,也把随身带的钱拿出来,放到了老人手上。
他们这点钱对建房子来说,不过是杯水车薪,但哪儿来更好的办法呢?章懿华的目光正好与镇上那个所谓的“干部”相碰,他突然有了主意,对他说:“烈士的父母被你们带到派出所去了,我想请你带我去见见他们。”
对方轻蔑地说:“如果我不去呢?”
章懿华冷若冰霜地盯着他:“那就由不得你了!”
“哼!简直不知天高地厚!”
对方冷笑一声,给身边的人丢了一个眼色,一个身强体壮的络腮胡子会意地跨到章懿华面前,阴阳怪气地教训道:“如果懂规矩,就不要插手这里的事情,赶紧乖乖地离开!”
说着用木棒在章懿华眼前晃了晃:“否则,看守所还没有装满。”
章懿华被激怒了,大吼一声:“不要仗势欺人!”随即抓住络腮胡子的手臂一扭,顺势夺下木棒,斜插在地上猛一抬腿,将木棒踩成两截扔到一边。
扭臂、夺棒、断棒,三个动作在瞬间完成,大家都看在了眼里,顿时惊呆了!
与此同时,三节棍夺过另一个壮汉手中的木棒当做齐眉棍,“嗖嗖嗖”舞动起来,疾如狂风,快似闪电,让人眼花缭乱。那些手握木棒在老人和孩子面前威风凛凛的“监管们”,没有想到这两个不速之客有如此功夫,不由面面相觑。干部模样的人却不识好歹,把手一挥说:“把这两个人给我抓起来!”
三节棍收起木棒吼道:“我劝你们别乱来!他可是杀敌无数的侦察兵!”
听说碰到了杀敌无数的侦察兵,那些手握木棒的壮汉们顿时像被霜打的庄稼一样耷拉着脑袋,谁也不敢上前自讨苦吃,络腮胡子反而劝“干部”说:“李主任,他请你带他去派出所,你就跟他走一趟嘛!”李主任无可奈何地给自己壮胆说:“走一趟就走一趟吧!我不相信谁敢把我吃了。”
刚才这一幕,在场的老弱妇幼全看在了眼里,算是见识了什么是欺软怕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