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过得真快,转眼春天又姗姗而来了。春天像一个多情的少女,既想展露她的美丽又有几分羞涩和顾虑。你看嘛!火红的报春花和黄色的迎春花悄悄卸去冬天苍白的外衣,在柔和的阳光下羞羞答答地露出娇嫩的笑脸,而那些五颜六色的花儿和绿得滴翠的草儿们则躲在它们的身后,忸怩地摆动着柔软的腰肢,听凭春风搂着它轻歌曼舞。这个时候,也只有这个时候,才是大自然一年中最有活力而又不失温柔的光景。
春天的眼球效应,让其它季节总是羡慕不已,即使尾随而来的夏天使出浑身解数,也终因过于急躁、外露而不敌春天含蓄的美。
中国边防部队狠狠教训了那个骄逸狂妄、不自量力的超级武装集团后,对方开始还很不服气,气壮如牛地叫嚣要给中国军队致命的打击,可痛定思痛,他们根本不是中国军队的对手,也就不再大放厥词、惹事生非,逐渐变得老实内敛了。鲁迅先生说,“血沃中原肥劲草,寒凝大地发春华”。经过一场战争的洗礼,被鲜血滋润过的花草开得更鲜艳、更夺目了,边境又恢复了往日的祥和与美丽。也就是说,边境暂时无战事。既然没有了战争,驻守在边境一线的战略部队便主动回撤,炮兵N师也就顺理成章回到了自己的大本营。
部队返回营区后,放假一天。这天是星期三,章懿华一早就请假去昆明市区。他没有提前跟白琳娜打招呼,想从天而降给她一个惊喜。
此时已经进入夏季,阳光灿烂、绿树成阴。他一路上吹着《游击队之歌》的口哨,登上公交车后有座位也不坐,抓紧扶手,眼睛不时欣赏窗外的景色。在他眼里,天是那样的湛蓝、阳光是那样的明媚、原野是那样的翠绿,仿佛整个世界都洒满了欢声笑语……他是第一次去军区歌舞团,地点不熟、路线不熟,但身为侦察排长的他出发前研究过市区交通图,乘几路车在哪里上下或转车早已摸得一清二楚,因此,他没有走半步冤枉路。何况是来找自己的心上人,即使走了冤枉路,哪怕绕着昆明市区转两圈,他也不会后悔,正好罗曼蒂克一番。结果呢?有罗曼没有蒂克,他扑了空。从歌舞团值班员嘴里得知,演出队两天前就奉命到北京参加汇报演出去了。
章懿华没有见到自己的心上人,心里顿时有一种空空荡荡的感觉,那种难以言状的失落感让他觉得湛蓝的天空被灰蒙蒙的雾气遮住了,明媚的阳光也不过是被金色伪装得很好的一层薄冰;口哨从他嘴里消失了,两腿疲乏得像负重刚跑完五公里越野。
军区“三团”,即歌舞团、话剧团、杂技团都集中在西岳庙大院,歌舞团居中靠里,话剧团和杂技团分坐两边。从歌舞团团部到西岳庙大院门口不到一百米的距离,章懿华走了将近七八分钟。他一边走一边在心里骂自己:“自以为策划了一场突然袭击,结果是一次失败的预谋!对于一个侦察排长来说,近似于失误或失职!”
于是,他开始有些后悔,后悔来前没有用电话进行“火力”侦察,没有掌握准确情报。他禁不住耸耸肩,接着又冷笑一声。这个自嘲动作是他从美国电影《紧急下潜》中沃尔特上尉那里学来的。他想用这种自嘲的方式来纠正自己做事的偏差,避免今后再犯同样的错误。
章懿华毕竟是军人,而且是具有现代思维和意识的侦察排长,从西岳庙大院出来,行走在宽阔的环城公路上,他很快就调整好了自己的心态,又意气风发、精神抖擞地挤上了市内公交车。可他没有往东走返回部队,而是向西行,在国防路站下车,走进了军区政治部大院。
战争结束后,部队鼓励参战官兵积极撰写作战体会。章懿华喜欢写作,也就利用业余时间写了一篇《试论丛林作战炮兵侦察的三个ABC》。他本打算见到白琳娜并征求她的意见后再投稿,现在没有见到她,他也就直接来到了军区《国防战士》报社。
接待章懿华的是一位戴眼镜的编辑。他开始漫不经心地浏览章懿华的稿子,看着看着,他就被文章的视角和立论吸引住了。他又重新看了一遍,然后放下稿子说:“你这篇文章角度好、立意新,很有前瞻性,但报纸版面有限,需要精炼,你拿回去修改后再送来或寄来。”
章懿华担心自己修改后仍不符合报社的口味,请眼镜编辑帮他斧正润色。眼镜编辑没有推辞,收起稿子后告诉他:“如果没有意外,下周即可见报。”
这是章懿华撰写的第一篇参战体会文章,他没有想到会受到编辑的如此青睐,兴奋得想跳起来欢呼,但当着编辑的面还是镇定自若、不敢张扬,可走出报社办公区,他就暴露出年轻人的习性,像一匹无拘无束的野马,腾空一跳,差点将大厅上天花板中间那颗五角星摘下来。路过的一位军官见他弹跳力这么好,忍不住啧啧称赞。
章懿华满面春风、笑逐颜开,又一路上吹着“我们都是飞行军,哪怕那山高水又深”的口哨,像充足了气的气球一样“飘回”了甘海子营区。他刚跨进连队,脚跟还没有站稳,通讯员便递给他一封信。他看是哥哥的字迹,一把撕开封口,站在那里看了起来。
哥哥章懿中在信中说,他已经从公安部调到了西川省公安厅刑侦处任处长,并准备中秋节在家乡和赵晓岚举行婚礼……
章懿华心里想,现在离中秋节只有一个星期的时间了,抓紧请探亲假还能赶上哥哥的婚礼。能回家参加哥哥的婚礼,那该多好啊!他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易莽娃和三节棍。三节棍说:“我跟你一起回家探亲。”
易莽娃说:“咱们三个一块儿走。”
章懿华说:“你和我在一个连队,我们两个同时请假可能批不准。”
易莽娃说:“你先请,我接着去请,我去碰运气!”
结果呢?三节棍和章懿华获准探亲了,易莽娃运气没有碰着,反倒碰了一鼻子灰。
那天易莽娃兴冲冲地去找连长,连长还没有看完他的请假条就撕成了碎片,还责备他说:“你易天雄是诚心拆我的台,还是想让侦察连‘唱空城计’?”
在兄长一样的连长面前,易莽娃也学着将脸皮笑成一朵花,连忙解释说:“我哪儿敢呀!只是想跟一排长在路上有个伴。”
连长还不饶他,接着挖苦说:“你整天跟一排长‘穿连裆裤’,就不怕别人说你们搞西川帮?”
易莽娃也不气恼,笑呵呵地解释道:“我和一排长本来就是穿着开裆裤一起长大的,从小形影不离,行得端、走得正,才不管那些乌鸦嘴乱说呢!”
易莽娃的探亲假泡汤了,嘴上虽然骂骂咧咧的不太高兴,可在章懿华、三节棍临走前,他依然热情地张罗几个同乡给二人饯行。席间,袁圆说:“笑英被提拔为护士长了。”
大家一听,顿时喜笑颜开,端起酒杯向殷笑英表示祝贺!
殷笑英谦虚地说:“我是托大家的福,有幸赶上了末班车。”
她说的“末班车”,是指军队为了实现现代化,总政下令从当年开始不再从士兵中直接提拔干部,所有二十三级以上军官均须从军事院校毕业生中产生。后来发现此令矫枉过正了,不利于军队的发展,逐步调整为亦可从地方大学毕业生或个别表现特别突出的士兵中挑选干部。殷笑英是N师最后一批从士兵中提拔的干部,所以她说自己赶上了“末班车”。接着,她向大家透露:“我也告诉你们一个好消息,袁圆已经考上三医大。三医大是名牌大学,她比我这个小护士长的前途远大多了。”
殷笑英的一番话等于又找到一个喝酒的话题,大家又高举酒杯,把一大堆好话送给袁圆,让整个空间都弥漫着快乐的氛围。
袁圆却快乐不起来,她说:“上大学还是学生嘛!当四年的学生,就要吃1460天的苦,离提干还有千里之遥呢!”
其实,她心里想的不单单是要等四年后才能计算干龄,关键的是,要等四年后才能和易莽娃在一起,所以,恋爱中的她更渴望直接提干。
易莽娃和袁圆想到了一起,接过话说:“没错!如果能提了干再去读书,那才值得庆贺!”
章懿华笑道:“瞧,已经结成统一战线了!”三节棍趁机讥讽易莽娃和袁圆:“你们这两口子也太贪心了嘛!没馒头想吃馒头,有了馒头又想吃包子。真是人心不足蛇吞象!再怎么说,袁圆都比我这个大头兵强嘛!”
袁圆嘴巴一翘,问他:“你不是在代理排长吗,咋个说自己是普通一兵呢?”
三节棍不以为然地答道:“据说今后提干都要有大专以上文凭,我恐怕只能‘代’——不会‘长’了!”
章懿华不这样看,鼓励他说:“你只要好好干,我想提干问题迟早能解决。”
易莽娃开始报复三节棍:“就是嘛!只要你娃听党的话,还愁党不给你落实政策吗?”
三节棍心事重重地说:“要说听党的话嘛,咱是没说的!可党的阳光能否照耀我,就很难说了。你看嘛!黑牡丹都赶上了‘末班车’,我不是被拉下来了吗?”
章懿华继续给他打气:“你也别泄气,‘末班车’走了,还有‘加班车’呢!”
三节棍说:“‘加班车’?恐怕等到猴年马月也不会来。”
易莽娃把酒杯端起来,岔开话道:“不说这个了,来!接着喝酒。”
大家都喝得差不多了,不免又对人生感叹起来。相比之下,除了三节棍是代理排长没有正式提干,其他几个同乡都有比较明显的进步,越往下说,给三节棍的压力越大。于是又回到了刚才的话题,大家继续鼓励三节棍,希望他再接再厉早日穿上军干服,可三节棍心里有数,反过来宽大家的心说:“你们别尽拣好听的话来安慰我!我这个人想得开,实在提不了干,我就退伍回去当工人,我就不相信会饿死。”
章懿华接过话道:“没错,车到山前必有路!咱们几个兄弟姐妹到哪里都应该不会缺饭吃。”
昔日的知青朋友,又同一天入伍,但随着时间的推移,身份地位开始逐渐发生变化,这就是人生,人生的普遍规律。
快散席的时候,大家才想起该请章懿华和三节棍给家里捎一点东西。当时,云南有两样东西是军人探亲的必备品:一是香烟,二是茶叶,尤其是红塔山、阿诗玛香烟和下关沱茶在家乡最受欢迎,可香烟还没有完全敞开供应,要凭票购买。于是,他们便各显神通,总算每个人都弄到了一两条阿诗玛或红塔山。章懿华想到哥哥举行婚礼更需要香烟,又找不到买烟的门路,正在发愁,杨副参谋长打电话叫他去办公室。
章懿华不知道首长突然找他干什么,一见面才知道首长听说他要回家探亲,叫他抽空到古堰市堰口镇罗家冲去看望一下罗班长的父母。听说是去探望曾经同生共死的战友的亲人,这也是他的心愿,他就像是接受任务一样,双脚一并,铿锵有力地回答:“坚决执行命令!”
战后,绝大多数烈士的亲属都到部队来过,唯独不见罗班长亲人的影子,他们几个敌后侦察活着归来的战友,多次提起这件事情,甚至已经成了杨副参谋长的一块心病。耳边响起章懿华“坚决执行命令”的声音,杨副参谋长眼前顿时浮现出罗班长的英姿……
我们的战士,他们在接受任务和执行命令时,都是这样坚决、勇敢、义不容辞,从不讨价还价!完全可以说,他们是世界上最优秀的军人、最可爱的兄弟!想到这里,杨副参谋长的眼睛就不由自主地湿润了。为了掩饰自己的感情,他转过身去用衣袖抹了一下,随即打开办公桌抽屉,拿出一百块钱递给章懿华,叫他交给罗班长的父母,又拿出五十块钱让他送给蒲大侠。
最后,杨副参谋长又主动问章懿华:“你有什么需要我帮助的没有?”
章懿华不好意思开口,但想让哥哥的婚礼体面一点,他鼓起勇气将哥哥的喜事说了一遍。杨副参谋长一听,马上就给后勤部长打电话,问有没有阿诗玛或红塔山香烟。后勤部长在电话里回答有,并问需要多少?杨副参谋长抬头征询章懿华的意见。章懿华没想到这么难的事情在首长这里易如反掌,犹豫了一下,斗胆说能不能买四五条?杨副参谋长说没问题,立即告诉了后勤部长。
香烟买到了。临走前,三节棍不知从哪里打听到乘火车每人只能携带一两条香烟,带多了要被乘警没收。章懿华和三节棍以及战友们携带的香烟加起来有十多条,三节棍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走过来走过去地问:“这咋个办吗?”
易莽娃诡秘地说:“我有一个好办法,不知你敢不敢?”
三节棍急忙问:“只要是好办法,我就敢!”
易莽娃教他说:“营区后面山谷里蛇多,你找一个大纸盒,把烟藏在底下,捉一条蛇放在上面,我看谁还敢来检查你!”
这时,一只猫从门前缓缓而过,章懿华在旁边似有所悟,没有搭话。三节棍哈哈一笑:“啥馊主意呀,亏你想得出来!恐怕还没有让你进站台,就连烟带蛇一起没收了。”
易莽娃又出了一个点子:“那你上车后,先去把列车员勾兑好。”
章懿华接过话问道:“咋个勾兑?”
易莽娃见章懿华也来向自己讨教,更得意了:“如果是年轻的女列车员,就凭老九你这副模样,主动跟她套近乎,还愁带不走几条香烟?”
章懿华嗔怒道:“去你的!为了几条烟,你让我去出卖色相?”
易莽娃嬉笑说:“别说这么难听嘛!只是逢场作戏,又不较真。”
章懿华脸一沉:“看不出来,你进步不小啊!那我哪天告诉袁圆,你还真长本事了!”
“老九先别打岔!”
三节棍继续问易莽娃:“如果是一个老太婆呢?”
易莽娃又来劲了:“这就更好办!你跟她套近乎,认她做丈母娘嘛!”
章懿华觉得易莽娃纯粹是在信口雌黄:“去去去,尽说些没人样的话!”
三节棍还在那里问易莽娃:“如果遇到男列车员咋个办?”
易莽娃说:“那就更好办了。”
三节棍穷追不舍:“你说咋个办?”
易莽娃说:“你丢一条烟给他,保准你再带一箱烟都没有人来查你。”
三节棍突然开窍了,诡秘地一笑:“你这个办法真不错!我就把你让我带的烟送给列车员,好不好?”
易莽娃知道上当了:“好啊!绕了一大圈,你小子倒在打我的主意!去去去,我没有办法,你们有能耐,自己去想吧!”
临走前一天,三节棍还在发愁,章懿华却若无其事。三节棍急了,叫他:“你快想办法!”
章懿华却说:“走,到军需科仓库去!”
三节棍不知他葫芦里卖什么药:“去那里干啥?”
章懿华说:“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章懿华和三节棍到军需科仓库要了两个装压缩饼干的纸箱,拿回连队后,章懿华将十多条红塔山香烟全部放进一个纸箱里,并在烟上面放上一些糖果;另一个纸箱下面,他先放了一封信,然后装上茶叶,最后同样放的是糖果,但却是凌乱地放在上面。装好后,他用手试试两个纸箱重量基本相等,这才分别用绳子绕了一个十字形,但并不打死结。三节棍纳闷了:“你咋个不捆紧呢?”
章懿华狡黠地一笑:“捆紧了到时不好操作。”
三节棍更不解了:“你想就这样提上火车?”
章懿华轻松自如地说:“我不提,让火车站的师傅帮我们提。”
三节棍讥笑他说:“你做梦吧!”
章懿华胸有成竹地说:“你敢不敢跟我打赌?”
三节棍当然乐得赢一把:“烟被收缴了,你负责赔偿!”
章懿华满口答应:“如果没有被收缴,赌什么?”
三节棍志在必得地说:“你说赌啥就赌啥!”
章懿华真还没有想到赌什么:“赌啥呢?跟你赌啥呢?”
他一边自言自语一边想,三节棍还没提干,赌钱显然不合适,赌东西也不恰当,见三节棍虽然代理排长,却还穿着两个兜兜的士兵服,于是有了主意:“如果你输了,探亲回来后必须拼命干,争取早点提干!”
三节棍觉得这样赌有些过意不去:“你这不是太让我占便宜了吗?”
章懿华突然正色道:“但有一个条件,去车站时你要看我的眼色行事!”
这还不好办吗?三节棍像下级服从上级一样拍着胸膛保证:“没问题!”
按部队规定,章懿华探亲休假可以报销硬卧车票,但考虑到三节棍还没有正式提干,只能享受硬座,章懿华也就买了和三节棍一样的车票。
走那天,易莽娃开着侦察连的指挥车送他们。到昆明火车站后,章懿华提着装烟的纸箱往行李托运房走,三节棍也提着纸箱跟在他身后。易莽娃帮他们拎着皮包在后面说:“走错了,进站口在这边!”
章懿华说:“先去办随车托运。”
易莽娃笑道:“这么丁点东西,还用得着托运吗?”
章懿华说:“我自有主意,等一会儿你们见机行事,少说话。”
易莽娃嘟噜着嘴问:“你又要搞啥鬼名堂?”
三节棍与章懿华有约定,急忙叮嘱易莽娃:“让你少说话你就别开腔,等会儿看老九的眼色行事。”
易莽娃似乎明白了,悄悄问章懿华:“老九,你想把烟办托运?”
章懿华点头说:“是啊!”
易莽娃担心说:“过秤前都要打开来检查,一查就露馅了。”
章懿华狡黠地一笑:“你没看见我们带了两个一模一样的纸箱吗?”
说着,又嘱咐三节棍说:“一会儿,你先拿手头的纸箱去过秤。”
三节棍说:“好!”易莽娃似乎明白了:“你想偷梁换柱?”
章懿华也不搭话,只是冲他笑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