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漏又遭连夜雨二

书名:沉默的天空 作者:章勇 字数:673407 更新时间:2019-09-10

  郑耀光并不罢休,巧舌如簧地劝她:“你丈夫过去是英雄,你为英雄守身如玉,我可以理解。现在,他不过是一个战俘——一个狗熊,你又何必自己折磨自己呢?如果你答应了我,我就到县上去争取指标,把你保留下来,好好照顾你。我不是已经介绍你入了党吗?我摸着良心说,对你——我是真心的,绝不会亵渎你的感情……”

  郑倩倩不是那种轻浮的女人,她不会拿自己的身体来做交易、用青春赌明天,她绵里藏针地对他说:“谢谢你这番好心!不过,我并不稀罕!”

  郑耀光还不死心,盯着她说:“小郑,我希望你不要辜负我对你的一番苦心。”

  郑倩倩不吃他这一套,干脆把话挑明:“你是领导,论年龄是长辈,你死了这份心吧!”

  说完,扭头便向外走去。郑耀光见她软硬不吃,一拳砸在桌子上,在心里恨得直咬牙:“臭婆娘,为啥这样不识抬举?”

  望着郑倩倩离去的背影,他一屁股坐在藤椅上,两眼盯着屋顶发呆,恨不得上面能掉下一个征服女人的锦囊妙计。

  “嘟嘟嘟……”桌子上的电话机突然铃声大作,他站起来抓起话筒没好口气地吼道:“找谁?我就是……哦……县人事局呀!”

  知道对方是谁后,他口气顿时缓和起来:“请问有啥指示?哦,知道了……说啥,今天下班前就要按要求上报?你们也太不体谅基层的困难了嘛!”

  他对着屋顶望了半天,望来的不是锦囊妙计,而是催促精简人员的通知。仿佛上级机关已经摸到了他的心思,不容许他在情山爱海中周旋,执意要压缩他的欲望空间了。“咳……”他顿时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又把屁股放到了藤椅上。

  屋顶上涂抹的石灰已经泛黄并早已斑驳,一阵风吹来,石灰粉粒纷纷往下掉,其中一片石灰刚好掉在他鼻头上,让他碰了一鼻子的灰,仿佛变成了川剧中的花鼻子大爷,他顿时恼羞成怒,气不打一处来,径直向外走去。

  接下来,他要做什么已不难猜想。

  郑倩倩没有向郑耀光的淫威屈服,自然也就成了他修理的对象,但郑耀光毕竟是老谋深算之人,他没有亲自去向郑倩倩宣布精简她的决定,而是来到武装部朱部长的办公室,叫他代表公社党委去找郑倩倩谈话。于是,朱部长屁颠屁颠地跨进妇联办公室,以那份红头文件和县人事局的电话通知为尚方宝剑,冠冕堂皇地叫郑倩倩当天就走人。郑倩倩知道迟早有这一天,但没有想到来得这么快、这么突然。然而,她并没有乞求朱部长怜悯自己,甚至连看都没看他一眼,好像不是他们炒了她的鱿鱼,而是她有幸从虎口里脱了险。

  郑倩倩目不斜视、昂首挺胸走出公社大院,脸上平静得像一潭秋水,与她迎面走过的人不由有些纳闷:她平时谦虚和蔼,今天怎么高傲得像一个公主了?其实,郑倩倩是想用这种目中无人的姿态掩饰内心的苦楚。只可怜我们纯朴的倩倩姑娘,为了捍卫女人的尊严,她把所有的不幸和委屈都咽进了肚子里。

  她独自行走在山区的小路上。

  此时已是深秋的黄昏,庄稼早就收割完了,花草树木也凋零了,除了路旁偶尔有一丛野菊花举着弱小的拳头在向秋风挑战,大自然几乎再也见不到鲜活的生命了。也许自己的命运正如这无助的野菊花,尽管没有屈服于萧瑟的秋风,但谁又能读懂它内心的痛苦呢?她停下来,想折下岩壁上的一丛野菊花,但想到它们与自己有着相似的不幸命运,她又不忍心。她看着它们,眼里不知啥时候溢出了泪水,她真想在这无人的山野里放声痛哭一场。

  她心里那份苦啊,真比黄连还苦十分!

  然而,我们的倩倩姑娘毕竟是坚强的,她想到她是家中的顶梁柱,她这个时候如果倒下了,那今后的日子怎么过?她必须坚强,必须在大侠面前表现出若无其事的样子。想到这里,她立即擦干了脸上的泪水,好像她早就不想在公社当那个差了,被辞退回来还是她自己的主意哩!于是,她挂着笑容回到了家里。

  蒲大侠听说她不再去公社当妇联主任了,竟像是遇到天大的喜事,快乐得猛拍巴掌,如果他没有失去一条腿,说不准还会跳起来欢呼。

  郑倩倩问他为啥这么高兴?他说我悬在心上的石头终于落地了。她想弄个明白,叫他说清楚,可他把嘴巴关得邦紧,直到晚上躺在床上,他才在她耳边说:“自从你当了妇联主任,我心里就不踏实。”

  “你是不是担心我被公社领导侮辱?”

  “对!我看那个姓郑的家伙就不是一只好鸟,我担心他吃你的豆腐。”

  “你难道不相信自己的女人?”

  “我对你一百个放心,可我对那个鸟人不放心。”

  她本来想告诉他郑耀光确实不是一个好东西,但怕说出来引起他的误会,干脆就不说了,安慰他说:“你放心吧!我会小心谨慎的。”

  “我知道你是一根筋,谁也占不到你的便宜。”

  “一根筋?你这是夸我呢,还是贬低我?”

  “当然是夸你啦!再说,谁敢吃我蒲大侠老婆的豆腐,他也就别想活了!”

  “既然如此,你还担心啥?”

  “话虽然这样说,可听人讲很多当官的都是伪君子、衣冠禽兽,我心里就难免要打鼓嘛!”

  “我现在不当妇联主任了,天天陪在你身边,你总可以放心了吧?”

  “是啊!我现在就不再担心坏人占你的便宜,也不怕别人在背后拿你来开心了。”

  此后,郑倩倩便每天守在蒲大侠身边,处处关心体贴他,同时像母亲一样细心照顾朱艳丽。朱艳丽从小聪明伶俐,这几年又长高了一节,头都超过倩倩的肩膀了。她每天放学回家后,主动帮倩倩干这样干那样力所能及的活,越来越逗人喜欢。蒲大侠想到倩倩为自己牺牲了那么多,也对她十分呵护。她从田间地头劳动回来,他就主动给她递上一杯茶;见她累着了,他就给她捶腰捶背。这个贫困而不幸的家庭,因为人人为对方着想,实际上比某些正常的家庭还温馨、幸福。

  蒲大侠失去了一条腿,也就失去了行走的自如。他自认为背上有“污点”,腿脚又不方便,就窝在家里四门不出,但生活还要继续下去,为了减轻郑倩倩的负担,他用竹子当拐杖,主动找些农活来干。山区竹子多,知青点房前屋后都被竹子簇拥着,他便就地取材,摸索着编箢篼、箩筐等家什。刚开始,他总是不得要领,尤其是转角和收口简直丢人现眼,别说拿去卖,白送给别人都要打一个问号。可能是被逼的,本来不愿出门的他硬是拄着拐杖去找队上的竹编师傅虚心求教。没过多久,他终于掌握了竹编中过筋过脉的要领,不仅学会了编箢篼、箩筐,还懂得用硫磺熏麦秆,将麦秆放在水里浸泡,并用硫磺熏润,编出了象牙般乳白、漂亮的草帽。小艳丽心灵手巧,放学回来就在旁边模仿他编,为他打下手。他们编好后,由郑倩倩挑到街上去卖。

  华龙公社的街道建在山坳上,好像潮水冲到礁石上的一条船,潮水退去后,它就孤零零地搁浅在礁石之上。由于只有巴掌大一块地盘,逢场天就异常热闹。你看嘛!忙过了秋收的庄稼人找不到地方用劲了,又没有其他娱乐项目,也不想让手脚闲下来,他们便把三天一次的逢场当作盛大的节日——或牵着猪儿来赶场、挑着红苕上街贩卖,或背着叶子烟在路边推销、抬着磨盘在场口兜售,或干脆哼着小调、甩着双手在街上溜达,到处人头攒动、熙熙攘攘,好不热闹。

  赶场的人多,狭小的街道犹如下了一锅饺子,那个拥挤呀,人挨人、脚跟脚,转身都很困难。善于开荒造田的庄稼人充分发挥自己的想象力,转瞬之间就自发在场口外的一片斜坡上形成了市场。在这里,卖啥吆喝啥、买啥讨啥价,集市也就扩大了近一倍。郑倩倩挑着箢篼、箩筐和草帽被人流裹挟到这里,放下担子,将物件一一摆在自己面前,任由大家挑选。

  别看蒲大侠五大三粗,一副只能做粗活的样子,可他编的箩筐、箢篼、草帽不仅有模有样,很受看,而且编工相当讲究,几乎看不见篾条接头的痕迹。篾条的宽窄厚薄,接缝的松紧稀密,笢片的内压外扣、转弯抹角等都恰到好处。可以说,蒲大侠编的竹器、草帽,既美观又耐用,即使精明的买家也找不到挑剔的地方,加上好歹是在公社当过妇联主任的漂亮女人站在那里兜售,很快就有认识或不认识的人过来搭讪。郑倩倩是见过一些世面的女人,虽然还没有到达宠辱不惊的境界,但失落感并不太多,不存在难为情,也就落落大方地跟大家打招呼。可庄稼人把钱捂得很紧,好像还商量过似的只问价不还价,自然就是看的多,问的少,实心买主可能压根儿就没有。

  市场上人快散去的时候,一个她不愿见到的人偏偏来了,这就是公社郑书记。他端起饭碗准备用午餐,朱部长说看见郑倩倩在场口上卖竹编,怪可怜的。郑书记心里想,“你武装部长都觉得她可怜,我做为一方父母官,就更应该可怜自己的子民了,何况还是自己爱慕已久的女性子民呢!”

  他顾不上吃饭就回到寝室,将本来不见长的胡须刮得一干二净,又把三七开的分头梳理得油光水滑,内穿一件雪白的衬衣,外套一件浅灰色的干部服,神采奕奕地来到郑倩倩跟前。他见周围没有人注意自己,一见面就一往情深地劝导郑倩倩:“小郑!你这是何苦呢?还是听我的话,回公社来吧,我去帮你争取指标。你年轻、漂亮、能干,不要自己把自己埋没了。”

  郑倩倩如今不在他手下工作,也就没有了上下级的拘束。她轻蔑地扫了他一眼,戏谑道:“郑大书记,没想到你还是一个伯乐!”

  郑耀光听郑倩倩称赞自己是伯乐,心中顿时乐滋滋的高兴,以为她动心了,急忙抛出橄榄枝:“伯乐说不上,但重视人才是我郑某人的一贯作风。你知道,我一直非常……欣赏你。”

  他本来想说我喜欢或爱你,但在光天化日之下,他还是收敛了自己的感情,做出一副道貌岸然的样子。郑倩倩没有买他的账,突然话锋一转,给他泼去一盆冷水:“不瞒你说,自从跨出了公社大门,我好像就没有想过要回去。”

  郑耀光见她脑袋依然没有开窍,心里很是不悦,但面子上还是笑逐颜开,盯着她俏丽的脸蛋说:“你这丫头,不要那么嘴硬!与其站在这太阳下被晒,何不呆在办公室里呢?我把话说在前头,你迟早会主动来找我的。”

  话说出口后,他突然惊讶怎么叫她丫头哩,难道是想用长者对年轻人的亲昵表现自己复杂的感情?“你这个半老不死的家伙!”

  郑倩倩听他称呼自己丫头,眼睛顿时瞪大了,差点没有骂出口来,心里想,“我是丫头,你莫非就是大老爷了?想把我当你的佣人,你也不拿一杆秤来称称自己到底有几斤几两!”

  想到这里,她忍不住冷笑一声:“哼,你就等着吧!”

  郑耀光只顾欣赏她俏丽的脸蛋,没有去细想她这句话的意思,也就顺口打起哈哈来:“我就等着你!”

  说着,不慌不忙地掏出一张纸来,笑容可掬地说:“你如果不想回公社也好。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城里又来招工了,你如果想通了,拿回去把它填写好,再来找我。”

  郑倩倩刚伸手去接,郑耀光突然将招工表定格在空中,意味深长地说:“你可能知道,我这个人喜欢助人为乐,但助人为乐并不是一点条件都没有。”

  说完诡异地笑了笑,不慌不忙地将招工表递给她。听他这样一说,郑倩倩伸出的手立即缩了回来。她知道,接过这张表填好内容并经公社签字盖章后,她就可以离开农村回到城里去,但同时意味着必须答应他的无耻要求,否则,这张表不过是一张废纸。尽管她想离开农村,但要她做出牺牲去获得招工的通行证,她心里还是不愿意。也许今天的人们会觉得她太傻,把贞操看得过于神圣,但她就是这样一个傻女人。别说是用招工指标来引诱她,你就是金山银山堆在她面前,也别想玷污她的身子。

  郑倩倩不再去接郑耀光递给她的招工推荐表了,甚至连眼风都不扫他一眼。她收起东西,挑起担子就走,用十足的轻蔑堵死他贪婪的心。望着郑倩倩远去的背影,郑耀光忍不住苦笑起来。对很多女人来说,招工表可是一把撒手锏,别说是见到招工表会主动投怀送抱,就是听说有这样的机遇也会乖乖就范。可这个女人实在是太邪门了,简直就是榆木疙瘩,油盐不进、刀枪不入,根本不给他机会,甚至完全无视自己的存在。他想,“对付其他女娃子我游刃有余,在这个女人面前,我为啥总是捉襟见肘、力不从心呢?”

  郑倩倩一言不发回到家里,蒲大侠从她脸上一望而知“销售业绩”欠佳,殊不知倩倩不单在为没有卖出多少箩筐、箢篼难过,更主要的是她在为那个想敲诈勒索自己的家伙生气。蒲大侠想起自己费尽心机编的东西竟然卖不出去,不由伤心起来:“这日子咋个过呀?”

  郑倩倩心里虽然难过,还是安慰他说:“难过还是要过呀!我就不信车到山前没有路。”

  是的,车到山前必有路!有时候走到无路处,恰恰路就在眼前。

  郑倩倩前脚到家,秦慧队长和洋芋后脚就来了。秦队长如今已经担任大队党总支书记,听说蒲大侠被遣返回来后,他一直想来看望他,但由于忙着开发“龙宫”,总是抽不出时间来,他今天带着大堰坝洋芋队长上街购买建设“龙宫”的水泥、钢筋等建材,接到了章懿华的来信,再忙也绕道来到了蒲大侠和郑倩倩的家。

  “秦支书、洋芋队长,是啥子风把你们吹来了?”

  郑倩倩见秦慧和洋芋突然来到自己的家,急忙热情地打招呼,蒲大侠也杵着拐棍站了起来:“快请坐!”

  秦慧没有坐,先自责起来:“大侠回来了,我老早就说来看看,可一天到晚瞎忙,总是没有顾上,今天先向你们做检讨!”

  蒲大侠感动地说:“秦支书,你太客气了!我一个废人,哪里用得着你这样惦念呀!”

  秦慧认真地说:“你的遭遇,老九在信中都跟我说了。是非功过,让历史去评说,我们暂不去管它。我今天来,是想请二位出山。”

  蒲大侠大惑不解:“出山?”

  郑倩倩似乎猜出了他的来意:“秦支书最近在忙于建‘龙宫’,该是要给我们找个活路来干?”

  秦慧笑道:“瞧,倩倩一猜就准!老九说你们两个脑子灵光、思路活泛,果然不假。为了开发‘龙宫’,我脑袋花儿都快淘净了。书上说黔驴技穷,我秦慧啊,比黔之驴还不如。今天来,就是想借用你们的脑袋,为开发‘龙宫’出谋划策。”

  郑倩倩谦虚地说:“秦支书这就是笑话我们了!我和大侠干点粗活还可以,要出谋划策呀,多半会辜负你的一番好心!”

  秦慧诚恳地说:“倩倩这就过分谦虚了。老九在信中一再嘱咐我,开发‘龙宫’,一定要请你和大侠。他还在信中说,如果我不安排和照顾好大侠和倩倩,他就不认我这个兄长和朋友了!”

  说着,他掏出章懿华的信递给二人:“你们瞧,老九可是给我下了通牒的呀!”

  蒲大侠一把接过信来,还没有看完,眼睛就湿润了:“老九!我的好兄弟,我真想你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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