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话说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蒲大侠还活着并被遣返回来的消息,竟然比坏事还坏事,就像长了翅膀的风一样迅速传遍了N师。
这天,三节棍在通信连话务室值班,听说蒲大侠活着回来了,开始还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当他确认消息准确无误后,高兴得差一点没有在电话里叫起来。可是接下来,听首长们通话的口气,好像部队出了战俘是一件丑事,是给部队丢尽了脸面,并不欢迎蒲大侠归来。原来部队和首长对战俘的态度比他想象的还可怕。他傻眼了,脑袋大了,随即便将电话摇到侦察连。
章懿华正在午休,在睡梦中被叫起来接电话,他以为是三节棍想大侠想疯了说梦话,骂他即使再想大侠,也不该编聊斋来亵渎大侠的亡灵!三节棍一本正经地说:“你才在说梦话呢!军区已经通知到师里,我亲自转接的电话,千真万确!”
这下轮到章懿华脑袋大了:“人活着,本来是好事,应该值得庆幸,可在我们这个把战俘视为耻辱的古老国家,做了战俘比死了还可怕、还为人所不齿!”
邻居李大爷的儿子在抗美援朝战争中被俘后的悲惨遭遇,他还依稀记得。一种不祥的感觉顿时塞满他的脑袋,让他仿佛掉进了云天雾地之中,身不由己地漂浮在了时光倒流的隧道里:“那天蒲大侠身负重伤、血流如注、奄奄一息,根本没有生还的可能。如果能救得活他,我和易莽娃即使死,也要把他背回来。我是眼睁睁看见他准备用‘光荣弹’自尽,被他赶走的呀!后来,大家又明明听到了手榴弹爆炸的声音。这真是撞鬼了,诡谲得像一个不可思议的谜。如果知道大侠不能‘光荣’,我当时真该按他说的,给他一颗痛快的子弹。可是,我又怎么能对兄弟般的战友下得了手哩!”
现在,后悔已经没有意义!章懿华恨不得立马就见到蒲大侠,希望听到大侠揭开几乎是不可能的谜底。然而,章懿华他们几个同乡谁也没有和蒲大侠打一个照面,蒲大侠就像一片树叶一样悄无声息地被秋风卷走了。
不是蒲大侠不想和同乡战友相见,而是有关方面怕他回到部队后影响士气,没有给他这个机会。一起来当兵,之前以为他“光荣”了,结果却背着一个俘虏的名声遣返回乡。三节棍越想越不是滋味。中午交班前,他打电话给章懿华,约他们晚饭后到红水河畔相聚,他有话要说。
此时虽然已经立秋,但在地处亚热带的两河沿岸,依然热浪翻滚。这里的热是内地人很难想象的。一轮太阳高悬在空中,亮得刺眼,那种刺眼不是将光芒照耀大地,而是像火焰喷射器一样喷射下来。橡胶林耷拉着脑袋渴得呻吟,沥青马路就像烧红了的铁锅。热呀!热得在路上行走的人直喘粗气。北方来的战士似乎更难适应这种酷热,有的甚至下身都溃烂了。章懿华他们这些南方兵也时常被烤得头昏脑胀、烦躁不安。蒲大侠被遣返回乡的消息让章懿华更是急得心里发烧,就好像心中也有一个火焰喷射器一样,但他却不知道该对着哪里喷射。当然,在蔽荫处,有风吹来的时候,就是另外一种感觉了。
时间好不容易到了黄昏。但这里的黄昏,夕阳依然相当勤勉地履行着自己的职责,没有让暮霭迅速占领大地。你看吧,红水河犹如一个饱经沧桑的老歌手,披着夕阳的余晖,敞开喉咙将古老的歌奉献给河堤。堤上的那些木棉树,手牵手站在一起,就像是在黄昏中为河与堤的歌唱伴舞,但徐徐舞动的晚风却在提醒人们,进入漫漫长夜之后的河水和木棉树,它们的潺潺之声和枝繁叶茂,就会全部淹没在黑色之中,成为一种外在的假象;它们执著向前与盛开的本身,也仅仅是一种必然和自然的规律,实际上,它们内心的焦灼和不安,却鲜为人知。
三节棍第一个来到约定的地点,见章懿华和易莽娃走来,他不等二人站定就冷不丁送上一句:“你们两个提干了,大侠却被遣返回家了。”
易莽娃心里也堵得慌,三节棍一见面就冷嘲热讽,他没好口气地反问道:“你以为我心里好受吗?”
三节棍冷笑一声,像一个准备上场的西班牙斗牛士,浑身充满了斗气:“你们两个和大侠一起出去,为啥不带他一起回来?”
章懿华确认大侠被遣返归来的消息后,心里就已经压了一块石头,三节棍这样质问他和易莽娃,好比又在石头上踩了一脚。他没有吭声,铁青着脸望着悄寂的对岸,仿佛要在暮色中寻找捉弄蒲大侠命运的那一只黑手。
殷笑英和袁圆走来,易莽娃像找到了救星似的叫住她们:“你们两个来评评理。大侠当了俘虏,三节棍却来怪我和老九,这毫无道理嘛!”
殷笑英做梦都没想到蒲大侠还活着。当初听说蒲大侠牺牲了,他还动过凑合三节棍“照顾”郑倩倩的念头,现在出现这样一种局面,她认为毕竟是一件好事,立即充当起裁判角色:“据说大侠当时知道自己不行了,逼着易莽娃和老九走的,不能怪他们!”
袁圆也成了裁判助理:“就是嘛!大侠负了重伤,生命垂危,又把‘光荣弹’握在了手上,怪不得老九和天雄。”
她不再叫易莽娃的外号,而是昵称他的大名。三节棍不听她们的解释,依然气耸耸地望着易莽娃和章懿华:“金佑鄑死了,你们都把他抬回来了;大侠还活着,你们为啥就不能将他背回来?”
易莽娃哭丧着脸说:“大侠说他不行了,不能连累哥们,并把‘光荣弹’的拉环套在了指头上,不准我和老九接近,我们咋去背他?”
三节棍质问道:“你们为了自己逃命,就忍心让他落到敌人手里?”
易莽娃委屈地申辩:“你根本不了解当时的情况!”
他求救似的望着章懿华:“老九,你哑巴啦!咋个不开腔?”
“我还能说啥?”
章懿华心里痛苦得发慌,易莽娃和三节棍在说什么,他似乎没有听见。他望着河的对岸发呆,好像还在寻找捉弄蒲大侠的黑手。可是,他目光再犀利,也无法穿越绵延起伏的群山,更不可能揭开命运之神的帷幕,他只能无奈地转过身来,伸出拳头,对着身边那棵粗壮的木棉树一阵狂揍。
殷笑英见章懿华的拳头雨点般落在树干上,拳头出血了,心疼地说:“老九,你干嘛这样折磨自己呢?”
她赶紧叫三节棍和易莽娃:“你们两个,快制止他!”
三节棍见章懿华拳头上浸满了鲜血,顿时有了恻隐之心,急忙上前去拉章懿华,拉不动;易莽娃见状,跨前两步猛地抱住他,才将他抱开。殷笑英掏出手绢递给章懿华,让他把手包起来。章懿华摆摆手,望着天空内疚地说:“三节棍说得对,我们不该为了自己逃命,扔下大侠,我对不起大侠!”
他一拳打在自己头上:“这都是我的错!”袁圆不同意:“这不能怪你!要怪,只能怪大侠命不好!”
三节棍见章懿华把责任都揽在自己身上,有些感动了,气也就消了一大半,不由实话实说:“是啊!都怪大侠命不好。我在电话里听他们说,大侠被俘,是遇到了一颗臭弹。”
易莽娃愤怒了:“我说嘛!不是臭弹,大侠不会被敌人俘虏!”
袁圆眼睛瞪得像两颗杏仁:“原来是臭弹惹的祸呀!”
殷笑英气愤地说:“我说啊,这假冒伪劣算是伪劣到家了!”
袁圆痛心地说:“你没有看见报纸上说吗?前些年‘四人帮’只讲政治挂帅,不抓产品质量,溜一两枚臭弹出厂,岂不是小case?”
章懿华摇摇头说:“质量问题,本来是一个简单的问题,但十年浩劫却成了一个复杂的问题,也不能全推在‘四人帮’头上。”
说到这里,几个年轻的军人面面相觑,无语了,如果他们再不管住自己的舌头,让嘴巴充分体验自由的快感,在那思想还没有完全走出囚笼的年代,他们很可能要受到军纪的处分。
蒲大侠被遣返回来后,按照哪里来回哪里去的政策,摆在他面前的路原则上只有一条。但他参军前是下乡知识青年,此时又恰逢知识青年返城风生水起,这个原则也就有了灵活性——多出一个选择:一是回华龙公社梯子山继续当农民,二是回老家富世县城关镇待业。他曾戴着大红花风风光光应征入伍,现在身为战俘狼狈不堪被遣返回来,他不想给家乡丢脸,不想成为第二个蒲国宝,成为被家乡唾弃的对象,主动提出回梯子山,想在那遥远而偏僻的山村隐匿自己。
当时,郑倩倩在公社代理妇联主任还没有转正,丈夫突然带着一身“污点”落魄归来,曾被“烈属”光环照耀着的她顿时有一种难以言状的痛苦,思想上也就从“将军”变成了“奴隶”。两口子抱头痛哭一晚之后,郑倩倩将蒲大侠搂在自己怀里,劝他说:“我们还是打起铺盖卷,回老家吧!”
蒲大侠一听说回家乡富世,立即坐了起来,一脸认真地说:“即使讨口要饭,我也不回去!”
她还不能完全理解他内心的顾虑,问道:“你是不是担心回家乡后遭人嫌弃?”
蒲大侠的目光变得更加坚毅:“都说家乡不会嫌弃他的儿女,可儿女又咋个能给家乡丢脸呢!”
郑倩倩不赞同他这个观点:“你并没有给家乡丢脸呀!”
蒲大侠想起回国后被关起来接受审讯遇到的那些冷漠面孔,心里不由隐隐作痛,感叹道:“可别人不一定这样看。”
郑倩倩开导说:“一根田坎三节烂,遇到一点坎坎坷坷也是正常的事情,不存在丢脸不丢脸!”
蒲大侠有苦难言,把头扭到一边:“你如果想回去,我不拦你!”
郑倩倩想说:“你不要固持己见,自己跟自己过不去!”
但又怕他接受不了伤了自尊心,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改口说:“你不回去,我咋个能一个人回去呢!”
接下来,郑倩倩又对他说了许多安慰、鼓励的话,把目光变得像水一样柔软,含情脉脉地望着他说:“你能活着回到我的身边,我就感到很幸福;虽然你残疾了,但我会照顾你一辈子!”
这话发自她的内心,是她对他一生的承诺,果然很有穿透力,在死亡面前没有流泪的蒲大侠,没等郑倩倩再说下去眼睛就湿润了,一把将她揽在怀里。
蒲大侠的泪水滴落在郑倩倩的头发上,又滑到她的脸上和唇边。虽然她嘴上有些苦涩,但心里却很甜、很踏实。
历史,整个人类史,不外乎是今天的人写给后人看的,从蒲大侠不愿回家乡,我们不难明白蒲国宝为啥没有写进县志的原因。
这天早晨郑倩倩去上班,比往日走得早。偌大一个公社大院,除了那位打扫卫生的大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在履行自己的职责,还不见其他人影。她客气地跟大爷打了一个招呼,然后走进自己的办公室,开始擦桌子、整理文件。
妇联工作在基层是敲边鼓的行当,在某些人眼里甚至可有可无,但郑倩倩为人正直、办事认真、从不懈怠,因为她有自己做人的标准:拣好听的来说,要对得起党和人民;说俗一点,做一天和尚就要撞一天钟,对得起那份报酬。今天她之所以比往日早得多就来上班,是经过深思熟虑的。你想嘛!丈夫从烈士“复活”为战俘遣返回来,对她来说是不幸中的万幸,可对那些不明就里甚至不怀好意的人来讲,则是茶余饭后谈笑的最佳题材,她不能不加以考虑。所以,为了不引人注目招惹是非,她放弃了往日爱穿的旧军服,换了一身洗得泛白的蓝衣衫。她不想让别人从她的衣着上联想起自己的丈夫,从而诋毁丈夫和自己的形象。当时,国家改革开放的大门刚打开,五花八门的港澳服装和走私的外国难民服汹涌而来,不管是城市还是农村的姑娘们,正值青春的花季,早就对灰不溜秋的大众服色嗤之以鼻,强烈的反叛精神助使她们即使明知花花哨哨的衣服并非就适合自己,还是纷纷效仿港澳地区青年留披肩发、着喇叭裤,打扮得如缤纷的花蝴蝶。郑倩倩这身蓝衣衫显然有些老土,或许说与时髦完全格格不入。可话又说回来,她偏偏体形苗条、眉宇间又有那么一点刚柔相济的巾帼味道,恰恰衬托出一种与众不同的纯朴美,无意中构成一个人的风景,就像骨气十足、出淤泥而不染的荷莲,既清纯又雅致。
郑倩倩衣着朴素,内心更淳朴。她默默告诫自己:工作上要谨小慎微,为人处世更是要小心翼翼,千万不要在这个时候被别人抓到什么辫子。
郑倩倩无意苦争春,可贪春的却大有人在。蒲大侠被遣返回国后,郑主任,不,已经改称郑书记,他可高兴了。当时公社革委会刚取消,他跃身一变改称书记。我们这位郑耀光书记对年轻漂亮的郑倩倩早已垂涎欲滴,为了能获得她的芳心,他想了很多办法,包括将她借调到公社代理妇联主任,以为把她弄到身边就有了下手的机会。
没想到这个女人表面上温柔似水,内心却比钢铁还坚硬。她没有虚荣心和爱出风头的毛病,也没有喜欢接受小恩小惠而容易上当的弱点。即使他借口谈工作,不动声色地把门推来关上,她都要以空气不流通影响健康而将门巧妙敞开。有时,他故意在她面前讲一些“沾荤带腥”的笑话,也就是后来流行的“黄段子”,可他往往还没有抖出“包袱”,她已经借故离开了。
有几次,她实在抽不开身也不搭讪,也就是说,她根本不给他任何占便宜的机会。一次,他召集开会故意拖延时间,开完会吃过饭后又把她留下来商量工作。那晚他故意喝了一点白酒,用酒精发酵来掩饰自己蓄谋已久的色心,想像对付其她女人那样一举突破她的防线。
结果呢?他还是没有得逞。他刚把她抱住,她就毫不客气地将腿一抬,把他那个跃跃欲试的红翎子将军击昏了头,让他暗暗叫苦了几天,后来再也不敢沽“淫”钓欲学霸王,强拉弯弓射大雕了。但他这个人就是很怪,越是得不到的东西,他越是想得到,甚至还有抽大烟上了瘾的感觉。后来蒲大侠牺牲的消息传来后,他认为她从此独守空房,机会来了。
他借抚恤烈士遗孀的机会,对她关怀备至,两腿之间那个红翎子将军又蠢蠢欲动。然而,他又打错了算盘!有了烈士遗孀这顶保护伞,她就像长着一身刺的玫瑰,让他更不好接近。正当他感到失望的时候,突然喜从天降——她丈夫落魄归来了,他暗自高兴老天有眼,见不得人的私欲又膨胀起来。此时,他从妇联办公室门口经过,见郑倩倩在那里埋头工作,顿时喜上眉梢,热情地跟她打招呼,并把她叫到自己办公室,殷勤地又是倒茶又是请坐。见她坐下后,他满脸堆笑地关切道:“听说你家那个人回来了?”
他没有说丈夫,而是用“那个”来代称。
郑倩倩知道他对自己一直心怀不轨,听出了他话中对丈夫的轻蔑意思,还摸不清他肚子里要卖什么药,敷衍地点点头:“嗯。”
郑耀光装出一副十分同情的样子:“不幸,真是不幸!”
郑倩倩若无其事地站起来,满脸轻松地说:“有啥不幸的?他能从枪林弹雨中活着回来,我高兴还来不及呢!”
郑耀光把头摇了摇:“话虽然这样说,但他毕竟是战俘!”
郑倩倩不悦地回敬道:“他虽然做了俘虏,但他并没有背叛祖国!”
郑耀光也站了起来:“当了俘虏回来,总是不光彩嘛!”
郑倩倩不高兴了:“虽然不光彩,但并不可耻!比起那些徇私舞弊、贪赃枉法的人来说,我并不觉得他低人一等。”
郑耀光脸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难堪,但很快就被笑容掩饰了:“我这是关心你。你还年轻,今后的路还长,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你走下坡……”郑倩倩料定他是黄鼠狼给鸡拜年,再说下去肯定不会安什么好心,赶忙说:“谢谢领导关心!如果没有其它事,我就去忙工作了。”
“莫慌,我还有话跟你说呢!”
郑耀光拉开抽屉,拿出一份文件递给她:“小郑,你看看吧!县人事局的文件。”
面对这份红头文件,郑倩倩顿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究竟是什么不祥的预感,她也说不清楚。此时,他主动让她看这份文件,想必它和自己的命运构成了某种不祥的关联。因此,这份文件就有点像潘多拉盒子,她不想打开来看,但又不能拒绝,于是,不冷不热地问道:“文件有啥内容,你说嘛!”
郑耀光见她有戒备心,便站在她的角度上和蔼可亲地叹了一口气:“咳!还会有啥好内容,又来催促精简人员呗!”郑倩倩早有被削减的心理准备,并不觉得突然:“你是说,我该回梯子山了?”
郑耀光假惺惺地说:“我并不是这个意思。”
郑倩倩冷笑一声,单刀直入道:“那你是啥意思?”
郑耀光不想再兜圈子了,走到她身边,推心置腹地说:“小郑,你是知道的,我一直很喜欢你。”
郑倩倩没有被他的甜言蜜语打动,神情严肃地告诫道:“我早就对你说过,我有丈夫,我不会做对不起丈夫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