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运总是喜欢捉弄人

书名:沉默的天空 作者:章勇 字数:673407 更新时间:2019-09-10

  白琳娜和章懿华在电话里感叹祸不单行、命运多舛的第二天,一个更富戏剧性的画面出现了:在与境外那个超级武装集团交换战俘时,用担架抬过来的一个伤兵,竟然酷似已经阵亡的蒲大侠。

  是的,他就是蒲大侠!他并没有阵亡,交换战俘名单上明确无误地写着他的名字。

  这是上帝跟我们开了一个玩笑?还是命运有意要捉弄蒲大侠?

  那天回撤途中,身负重伤的蒲大侠目送章懿华、易莽娃走后,他只身对付追来的敌人,当两个敌人扑向他的那一瞬间,他拉响了那颗早就准备好的“光荣弹”。然而,这颗“光荣弹”却是一颗“臭弹”。章懿华他们听到的炸弹声并不是蒲大侠牺牲的信号,而是杨科长安放在途中的绊雷被敌人引爆的声音。蒲大侠没有做到舍生取义,本能地去抓枪,扑上来的敌人一脚将枪踢进山谷,并顺势要活捉他,蒲大侠假装束手就擒,待敌人接近时,他一个勾拳击中对方的裆部,随即夺过枪向扑上来的另一个敌兵狂射。敌兵一命呜呼了,他也身负重伤瘫倒在地。眼看着蜂拥而来的敌人,他发誓决不落入对方手中当俘虏,准备举枪自尽,但却被敌人射中了手臂;他想跳进峡谷里,可身负重伤的躯体已经无力支持他往下跳,他只能往悬崖边上爬,等到敌人冲过来时,他的身体便像一张纸一样向深谷飘去……

  这一幕,实在让人惨不忍睹!然而,更残忍的还在后头。

  蒲大侠掉下悬崖后,没有像罗班长那样坠落谷底当即牺牲,而是不偏不倚挂在了一棵大树上,只是昏迷过去了。

  冲上前来的敌兵端起冲锋枪要射击他,一个眉毛长得像猪儿虫一样的军官用手枪拨开士兵的枪筒,嘴角露出一丝令人不寒而栗的冷笑。

  蒲大侠醒来时,躺在了一间屋子的角落里。屋子很大,顶上一个葫芦般硕大的灯泡在摇晃着。墙壁被石灰水刷得雪白,墙根处因渗水而泛着像蚯蚓一样的黄褐色。不知是敌人出于人道,还是想从他嘴里获得他们的特工失踪后的下落,抑或是想了解中国军队的布防情况,总之,他们不想让这个负伤的中国士兵去见马克思。他们叫来军医,及时对他进行了抢救。

  三天三夜后,蒲大侠终于睁开了眼睛,守在旁边的敌人高兴得叽里呱啦说个不停。蒲大侠刚醒来,视线还不太清晰,头部绑着纱布,大脑像要裂开一样痛。他听不懂对方在说什么,茫然地望着他们。

  翻译走了进来,那个眉毛像猪儿虫的军官弯下腰,装出一副和蔼可亲的样子,问他叫什么名字,是哪个部队的?蒲大侠神情恍惚,心里懊恼极了:“自己咋个没有死呢?我明明爬到了悬崖,掉进了深谷,然后便失去知觉了……现在咋个还活着呢?这是幻觉,还是对生命抱着一线希望?不!我宁愿死,也不能做俘虏。做俘虏太耻辱了!易莽娃不是嘲笑我们姓蒲的出了蒲国宝、甫志高吗?老子宁可死也不做抬不起头的俘虏!”

  他想证实自己究竟是死了还是处于一种幻觉,用手去掐自己的指头,有痛感。为了进一步证实自己还屈辱地活着,他又试图将两只脚交替在一起蹬打,发现自己少了一条腿,证明自己真的还活着。

  蒲大侠做出自己还活着的判断后,开始暗暗发誓:“既然自己残废了,又做了俘虏,那就一定不能当叛徒,要绝对忠诚于祖国和人民。哪怕严刑拷打、哪怕金钱美女引诱,死也不向敌人屈服!”

  他咬紧牙关,脑海里不由浮现出李玉和宁死不屈,舞动着脚镣手铐走向鸠山的豪迈情景;江姐十指被敌人钉满了竹签、鲜血淋漓的画面也顿时浮现在眼前。他心里想,“江姐是我的同乡,她一个女人都一点不怕死,我一个男子汉,更不能给家乡丢脸,我一定要在敌人面前表现出无比的坚强、勇敢,做一个铮铮男子汉……”蒲大侠在心里盘算着,没有回答对方。

  “猪儿虫”和蔼可亲的面容是伪装的,凶神恶煞才是他的本来面目。他见蒲大侠没有把他放在眼里,俨然一副视死如归的模样,很快恢复了他的真实嘴脸,将两条猪儿虫一样的眉毛皱在一起,恨不得一口将蒲大侠吞进肚里,顺手就是一记耳光。蒲大侠从小就受不得侮辱,被狠狠扇了一耳光,自然咽不下这口窝囊气,明知自己的双手被捆绑在床上,他还是挣扎着想还“猪儿虫”一巴掌,结果引来“猪儿虫”一声冷笑。

  “猪儿虫”的手掌很大、很粗糙,像砂轮从蒲大侠脸上擦过。蒲大侠一只耳朵霎时响成一片,鼻孔流血了,眼睛也睁不开。大概过了好几秒钟,他才感觉到脸和头像撕裂一样剧痛。他急促地喘着粗气,极力想让自己看上去坚强一些,但泪腺和鼻腔像被芥末刺激着,眼泪、鼻涕不争气地往外流,让他自己都觉得很没面子,不由自主想起当年渣滓洞那些被囚禁的共产党员蓬头垢面的镜头:被敌人捉住后,真是生不如死啊!“猪儿虫”又问话了,还是叽里呱啦的那几句。翻译在一旁将先前问过的话又重复了一遍。蒲大侠挨了一耳光心里十分窝火,正愁没有机会报复,见“猪儿虫”凑上前来,他猛地朝他脸上吐出一口血水。“猪儿虫”猝不及防,招来一脸秽物,顿时恼羞成怒,抬起手又对蒲大侠一阵猛抽。

  蒲大侠的眼睛早就肿成了一条缝,经过这一折腾,上眼皮和下眼皮几乎就要拥抱在一起了。他眼里不断闪现出只有夏夜才能看到的无数小星星,耳边好像有千万只蚊子在“嗡嗡”地飞,身体像石碾一样沉重,大脑却仿佛是一棵莲花白在空中漂浮。过了好一会儿,他看见了“猪儿虫”在眼前晃动,后来,竟然有数不清的“猪儿虫”在蚕食莲花白……

  蒲大侠陷入昏迷了,但“猪儿虫”并没有停止对他的折磨。“猪儿虫”似乎对折磨这个中国士兵已经上了瘾。凡是经历过战争的人都清楚:战争机器把年轻的士兵驱赶上硝烟弥漫、血肉横飞的战场时,总会给他们一个非常充分的理由,或为民族或为理想。“猪儿虫”自然认为,他是在为他的民族和强大的武装集团与对手较量,而那支神秘的中国小分队在极短的时间内,神不知鬼不觉地夺走了他几十个兄弟的性命,他复仇的心理比高压气球膨胀得还快。因此,蒲大侠落到了他的手里,他不把大侠折磨够才怪哩!

  “猪儿虫”朝旁边的喽啰使了个眼色,两个士兵立即上前解开捆绑蒲大侠的绳索,将他架了起来。“猪儿虫”转身拿来一条猪肝色的皮带,一下一下地拉扯着皮带的两端,发出刺耳的声音。近四厘米宽的武装带抽在身上,不仅仅是表面的痛,而且内脏也跟着颤抖。开始的时候,蒲大侠咬紧牙关,下意识地数着被抽打了多少次,到后来,钻心的疼痛叫他再也忍不住了,不由自主地惨叫起来。说也怪,声嘶力竭地惨叫竟然能让人减轻痛苦。每被抽打一下,他就惨叫一声,也就感觉没有之前咬牙切齿那么难受了。但他心里却不理解,为什么电影里的那些英雄人物不管敌人用什么酷刑,他们哼都不哼一声,好像机器人一般,看来自己天生是一个凡胎俗身,没有当英雄的命。

  狂风暴雨般的严刑拷打终于过去了,“猪儿虫”又开始审问蒲大侠。俗话说好汉不吃眼前亏,蒲大侠吸取刚才的教训,不再激怒“猪儿虫”,用沉默作掩护。

  沉默也是一种态度,甚至是无可奈何的最佳武器。“猪儿虫”斜视着蒲大侠,点燃一支烟,过足了烟瘾,被蒲大侠的沉默激怒了,突然咆哮如雷地吼道:“再不回答,我就让你生不如死!”

  蒲大侠偏着脑袋,故意装聋作哑。“猪儿虫”气急败坏,将红彤彤的烟头贴在蒲大侠的胸膛上,肉体发出“吱吱”的声音,被烧焦的气味满屋都是。蒲大侠感到针尖刺进心脏般的难受,将牙齿咬得“呲呲”作响,豆大的汗珠直往下滴。“猪儿虫”嘴角露出一丝坏坏的笑,叫手下拿来几个绿色的铁夹子,就是那种装订文件或资料用的大号铁夹。那么,“猪儿虫”拿铁夹子来干什么呢?

  “猪儿虫”狰狞地笑着,将两个铁夹子分别夹在蒲大侠的乳头上,并旋转着铁夹子,使蒲大侠顿时有一种五脏六腑要蹦出来的感觉。他暗想,幸好我是一个男人,如果我们的女战士落到这帮禽兽手里,岂不成为他们发泄兽欲的工具?倘若让我负责征兵工作,我绝不能让女人从军。花木兰的故事虽然感人,可她毕竟没有沦落为俘虏啊……蒲大侠正在那里为古人担忧,突然下体传来一阵剧痛,“猪儿虫”居然用铁夹子夹住他的私处,还用细如钓鱼线一样的绳子将三个夹子连接在一起,构成一个倒三角形对他进行折磨……

  蒲大侠不怕死,真的!这个时候,如果有人给他一枪,他眉头都不会皱一下,相反觉得那是快乐的享受。他动了一下胳膊,两个敌兵将他架持得绑紧,要想摆脱根本不可能。他再也受不了这样非人的酷刑,思想已经快崩溃了,想立即结束这样的折磨,冲着“猪儿虫”说道:“我说,我什么都说。”

  一切事物的生存与毁灭都是有公式的,中国人给其起了个名,叫“劫”。蒲大侠知道自己已经在“劫”难逃,他昂起头来、挺起胸膛,示意“猪儿虫”过来,他将说出他们需要的一切。“猪儿虫”得意地笑了,叫喽啰取下蒲大侠身上的夹子,心里想,“我还以为你是铁打的罗汉,拿你没有办法呢!终于扛不住了吧?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呢!”

  他急忙叫翻译过来,又叫文书准备记录口供。

  然而,“猪儿虫”想错了,他刚凑上前来,蒲大侠借两个敌兵架住自己胳膊的力量,突然腾起独腿,借力发力,猛地将“猪儿虫”踢了一个人仰马翻。这完全出乎大家的意料,等他们反应过来时,只见蒲大侠在声嘶力竭地大吼:“你们开枪吧!老子叫蒲大侠,早就不想活了!”

  蒲大侠想用这种极端方式激怒“猪儿虫”,等着被一枪给个痛快。敌人没有向他开枪,而是将他扔在地上,用暴风骤雨般的老拳、臭脚、枪托、木棒等现场一切能够利用的工具,对蒲大侠进行周到而细致的伺候,直到他大小便失禁,没有了知觉,他们还在往他身上泼冷水。

  敌人知道蒲大侠不是软骨头,用硬的一套对付不了他,接下来便采取软的方法——用美人计引诱他。蒲大侠一心想死,对女色自然无动于衷,何况他私处那支好枪已被铁夹子和绳子勒伤,短时间内根本无法投入床上那温柔的战斗。后来,有人编出一段八卦,说蒲大侠学三国的刘阿斗,在敌营“将计就计”、逍遥快活,将革命的种子播撒在了遥远的他乡。实际上,蒲大侠并没有如此,他的思想还没有进化和开放到那个层面,更不懂得在敌营播下自己的种子不仅可以不负责任,还是一种特殊贡献。

  那场突如其来的战争结束后,经联合国调停和国际红十字会努力,今天双方第一次交换被俘人员。 

  交换仪式由联合国官员主持,双方对等交换,叫出一名对方俘虏,喊过一名我方被俘官兵,当红白相间的隔离栏杆抬起后,两人同时走向对方。我方被俘士兵回来后,就像失散了的孩子见到母亲一样扑向迎接人员,个个嚎啕大哭;有的扑倒在地,泪流满面地亲吻着地上的泥土。一些身穿对方服装的战士,为了表现与屈辱的日子彻底决裂,气愤地脱掉衣服,扔到地上或抛向对方。蒲大侠失去了一条腿,不能直立行走,是由穿着白大褂的医务人员抬过来的,他不会做政治秀,但见到飘扬的五星红旗,他眼里便缀满了泪水。

  战俘交接仪式结束后,蒲大侠他们被带到用铁丝网围成的一个院坝中间,全身脱得一丝不挂,由医务人员用药水喷洒,进行消毒检疫。所有穿在身上的衣服、物品,全部堆放在一起,浇上汽油付之一炬。然后,换上另发的编有号码的服装。与此同时,其中几个有变节行为的战俘,则被戴上锃亮的手铐,押到谁也不知道的地方去了。

  回来后,蒲大侠他们先是经过医院体检治疗,然后组织学习,接受组织的教育和审查。这期间,要求每个人详细讲述自己被俘的经过以及被敌方羁押期间的表现,同时印证他人的相关行为。几个月之后,审查工作宣告结束。蒲大侠在被俘期间表现非常坚强,甚至可以说是英勇不屈,如果是在西方国家,他在被俘期间的行为足以成为彪炳史册的英雄!但他毕竟是在古老的东方,他,以及其他战俘,则犹如被霜打过的庄稼一样耷拉着脑袋,带着有历史污点的人事档案,全部被遣返回乡。

  蒲大侠不仅带着一身伤疤和残疾,而且带着心灵深深的痛踏上了返乡的列车。当时天色已晚,车窗外黑黝黝的什么也看不见,偶尔闪过的一点点灯光,犹如大地不眠的眼睛,他不由想起敌后侦察那天夜里的情景:

  他们在漆黑的森林中行走,伸手不见五指,突然前面出现一团亮光,有人说像是火把,他瞪着眼睛看了看,不以为然地说:“啥火把哟!那是鬼火,我们可能撞鬼了。”

  再往前走,那蓝光忽闪忽闪的,好像饿狼的眼睛在眨动,又似坟场尸骨或腐木发出的幽亮,不由令人毛骨悚然。

  章懿华也看清了前面的亮光,拍着蒲大侠的肩膀说:“莫说不吉利的话!”

  蒲大侠不信邪,大大咧咧地说:“死人棺材里就有这种亮光嘛!”

  回想起那天出发时的情景,仿佛已经有了命运的某种暗示,他困惑地摇了摇头。

  第二天是10月1日.列车驶入了美丽富饶的川西平原。这一天阳光灿烂、秋高气爽,各地正笼罩在喜庆的气氛中,蒲大侠望着窗外庄稼地一片丰收的景象,禁不住自言自语起来:“我热爱我的祖国,我也希望我的祖国,像我热爱你一样热爱我!”

  他的声音很小,很快就被飞驰的列车带走了,谁也没有听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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