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他们的汽车还是那辆北京吉普车,章懿华、易莽娃、三节棍和殷笑英、袁圆这几个同乡早已恭候在那里。尽管他们被太阳直射,一个个热得发慌,但脸上却挂满了笑容。杨副参谋长和连长、指导员拥着蒲大侠父母和郑倩倩来到汽车旁,依依不舍地握手话别。最后,终于轮到章懿华他们与两位老人和郑倩倩说再见。章懿华握着大侠父亲的手,发自内心地说:“今后有啥子困难,只管写信告诉我,好吗?”
三节棍拍着胸脯对大侠母亲表态:“我是您看着长大的,您就把我当成您的儿子一样看。”
易莽娃更是大包大揽地对两位老人说:“二老放心,今后即使有天大的事儿,都有我们。”
一直强忍着没有落泪的大侠父亲,此时不由老泪纵横,激动地连连说:“你们都是好孩子、好孩子!在部队好好干、好好干!”
在他们旁边,殷笑英、袁圆抱着郑倩倩千叮咛、万嘱咐,难舍难分,那情景,即使再坚强的人都忍不住鼻子发酸。
汽车驶远了,送行的人和车上的人还在互相挥手,杨副参谋长突然感慨起来:多好的亲人啊!他突然想起了什么,回头对章懿华说:“罗国才的亲属一旦有消息,请立即告诉我。”
章懿华明白了他的意思,赶紧回答:“我一定注意打听,有消息,保证在第一时间向您报告。”
杨副参谋长离去了,载着大侠亲属的汽车拐弯了,章懿华他们仍站在公路边上不舍得离开。不是他们不想离开,而是他们的心和牵挂已经被汽车带走。只有章懿华和易莽娃清楚,蒲大侠还没有被正式追认为烈士,他的父母和郑倩倩回去后还不能享受烈属待遇。
章懿华脑海里顿时浮现出入伍前被狗咬伤的情景:他扶着崖壁艰难地往前挪动,殷红的鲜血滴落在路上;蒲大侠、郑倩倩和三节棍吆喝着掏粪的牛车赶来,扶他上车,郑倩倩爬上车搀扶着他;残留在木桶内的粪便臭气熏天,熏得郑倩倩睁不开眼睛,想呕吐,但她紧咬牙关,不让章懿华看出来;蒲大侠请他抓稳粪桶,然后驾驶粪车飞奔而去。想起这些,他便感动得又掉下了眼泪,心里不断地说:多好的兄弟、多好的姐妹啊!
现在,大侠不幸牺牲了,倩倩成了遗孀,肚子里还有大侠的孩子,倩倩和大侠的父母带着失去亲人的痛苦就这样默默地走了,他的心顿时感到撕裂般的疼痛。想到他们千里迢迢而来,千里迢迢归去,一路上还要受许多颠簸之苦,他想尽量减轻他们旅途的劳顿,急忙跑回连部打电话到军区歌舞团,想请白琳娜到昆明火车站去接送他们,可电话始终不通。
他想郑倩倩他们到西华市后要转车,又打电话给孙向东。谢天谢地,电话转过来转过去,总算找到了孙向东。他像给自己的战士下命令一样要求他务必到火车站去接他们。孙向东一听是哥们从前线打来的电话,激动得想和他多聊几句,尤其是想听他讲参战的经历,可他说这是军用电话,长话短说,其它事情信上再详谈,随即就把电话挂了。孙向东似乎没有听清楚他最后说的话,在那头急得拿着话筒“喂”了半天。
章懿华给孙向东打过电话后,走出连部舒了一口气,心情似乎轻松了一点。
“一排长,电话找你!”
他身后突然传来通讯员的声音,又返回去抓起话筒,以标准的军人作风首先自报家门:“我是章懿华,请讲!”
“是你吗?懿华!”
“是我!”
章懿华一听,是白琳娜的声音,顿时喜出望外:“娜娜,我真没想到是你。”
“我先问你,负伤没有?”
章懿华向她报告说:“毛主席保佑,我基本上没有负伤。”
“什么基本上没有负伤?一定是负了伤,伤到哪里了?严不严重?”
章懿华听出了白琳娜焦急的声音,解释说:“就挂了一点小彩,早就痊愈了,不用担心。”
“你这个人呀!总是报喜不报忧,我不担心才怪呢!告诉你吧,这些日子,我天天在对着小乌龟为你祈祷。有一天,我排练回来,小乌龟却不见了,吓得我满屋子找,最后才在床下找到它。为这事,我几天吃不好、睡不好,为你担心死了。”
章懿华哈哈大笑:“你信这个?”
“我原来半信半疑,通过小乌龟有惊无险的遭遇,我现在深信不疑!”
章懿华问道:“这么邪乎?”
“不是邪乎,是玄机!”
“玄机?”
“对!我去请神龟的时候——”她不说买,而是说请,好像买卖会亵渎神灵。她又说:“那个老人跟我讲,这叫天地玄机!”
“天地玄机?”
章懿华不想与她再讨论这个问题,也不想在前线军用电话里和她聊天,尽管她是自己心爱的人,有很多很多话要对她说。他转移话题问道:“你怎么把电话打进来的?”
“我就在你身边呀!”
章懿华压根儿不相信:“你开什么玩笑?”
“不是开玩笑!晚上演出完后,我们就能见面。”
“什么?你们到边防慰问演出来了?”
“是啊!我们已经下部队慰问演出了十几场,今晚到你们师进行首场慰问演出,我现在就在你们师政治部,是用你们内部电话给你打的,你不用担心占用了长途,说话像在赛跑!”
“哎呀,太好了,我们终于可以见面了。”
“你旁边有人没有?”
“没有,你旁边呢?”
“也没有!”
“让我亲你一下。”
“我们想到一起了。”
“你听见了吗?”
“我感受到了,你呢?”
“我也感受到了。”
“演出结束后,你到舞台后来找我。”
“好的!”
章懿华接完电话出来,像换了一个人似的快活,不由又吹起了《游击队之歌》的口哨……
“你高兴啥子哟!是不是捡到金元宝了?”
易莽娃迎面走来问他。“是啊!”
章懿华也不忌讳:“告诉你吧,今晚军区歌舞团要来慰问演出。”
“慰问演出值得这样兴奋?”
易莽娃话刚出口,觉得不对,恍然大悟说:“对了,八成是白牡丹来了?”
“你真聪明!她刚才电话告诉我,她们已经到师机关了。”
“你们终于可以见面了,我真为你高兴!”
章懿华关心地说:“你别光为我高兴,跟我说老实话,你和殷笑英的事怎么样了?”
“嗨!”
易莽娃叹一口气说:“还能咋个样?她好像对我始终没有感觉。”
“可能是没有缘分吧!我看呐,袁圆对你好像有点那个意思。”
“你别瞎说!”
“你是不是对她那次不幸的遭遇很介意?”
“我倒不介意那件事情。凭良心说,如果当时我能站出来,就没那事情了,我还一直在自我谴责呢!”
“你有这样的胸襟,就非常好!你应该主动一点。我认为袁圆是一个很不错的姑娘。”
易莽娃腼腆地一笑:“我也觉得她不错。”
章懿华鼓励他说:“既然这样,你就加快革命的进程嘛!”
傍晚,连队接到司令部管理科通知,要求直属分队七点钟整队到师机关住地观看军区歌舞团慰问演出。连长还作了特别强调,他说:“师首长命令我们每看完一个节目,都要热烈地鼓掌。”
章懿华心里想,“有娜娜在,不用你提醒,我也会叫全排弟兄将巴掌拍得山响。”
连队开饭前,章懿华冲了一个冷水澡,用五指代替梳子梳了梳自己才长出不久的短发,对着镜子照了照,自认为这副尊容对得起慰问演出——对得起白琳娜后,他换了一套干净的军装。穿上后,他又将它脱下来,从包里拿出“四个兜兜”的军干服套在身上。他心里想,演出结束后自己要去见白琳娜,一个士兵去找女兵,哪怕不是谈恋爱,也会遭人白眼;如果是干部,似乎就是顺理成章的事情,他对这种世俗的偏见颇为不满,但又无可奈何,也就只好适应。你别说,穿上多了两个“兜兜”的军装,不仅一下就把他与士兵区分开了,而且将他衬托得更加帅气、潇洒。他又对着镜子照了照,忍不住笑了两声:“哈哈,还行!”
他自己为自己喝了彩,心里想,不是为习惯势力低头,而是习俗形成的思维逼你屈就。
吃过晚饭,连长一边扎武装带,一边准备集合队伍,他突然和章懿华商量说:“今晚你值班,好不好?”
章懿华一心想去见白琳娜,不好意思公开跟连长讲,便说:“值班表上不是明天吗?”
连长说:“副连长要去见他的女朋友,你来顶他值班。”
章懿华一听,又不便反对。易莽娃听见了,主动说:“今晚我来值班,让一排长去看演出。”
连长说:“行啊!有你二排长顶上,我没有意见。”
章懿华赶紧说:“军区歌舞团下部队慰问演出,千载难逢,还是我来值班吧!”
易莽娃坚定地说:“你和白牡丹好不容易在前线相逢,多么浪漫的机会,你可不能错过!”
连长一听,连忙问道:“一排长,你的女朋友也随慰问团来了?”
还没等章懿华开口,易莽娃抢过话说:“是啊!今晚舞台上那个漂亮的报幕员,就是他女朋友。”
章懿华不好意思地说:“二排长,你别乱说!”
易莽娃说:“本来白琳娜就很漂亮嘛!”
连长乐了:“好啊,你们真行!军区歌舞团又多了一个女婿。自古英雄爱美女。我是过来人,没有这个福分了。今晚我来值班,你们都去看演出,由指导员带队去。”
易莽娃也不推辞,连忙恭维说:“感谢连长的大恩大德。”
连长一本正经地对易莽娃说:“你不要忙着在我脸上贴金,你小子如果有本事,也像大山和懿华一样,将歌舞团的女兵俘虏两个回来,让我们得不到,也养眼!”
易莽娃立即摆手说:“你让我上刀山下火海都可以,叫我办这事,你就饶了我吧!”
连长笑得更开心了:“我说易天雄啊易天雄,你枪林弹雨都不怕,怎么就怕歌舞团的女兵呢?”
易莽娃自嘲说:“我这个人啊,在女人面前胆儿特小,没办法。”
在场的人都跟着笑了。这时,指导员拿口哨吹响了集合号。看见战士们纷纷端着小板凳从各帐篷里出来了,他迅速集合整队,带着侦察连雄赳赳、气昂昂地来到师部所在的一个坪坝。此时离演出时间还有半个多小时,指导员叫章懿华指挥大家唱歌。章懿华站起来唱了一句开头“我是一个兵”,战士们便自觉地唱了起来。特务连使劲给他们鼓掌,章懿华开始拉歌说:“特务连,来一个,好不好?”
特务连立即响应, 唱起了《大刀进行曲》。于是,战士们使劲吼,互相比嗓门大,洪亮、激越的歌声在山谷里回荡……
时钟走到八点,舞台上聚光灯骤亮,战士们立即停止了拉歌。白琳娜在追光灯下庄重而潇洒地走到舞台右前侧,现场顿时鸦雀无声。她敞开嗓子,字正腔圆地说:“各位首长、各位战友,晚上好!军区歌舞团到部队慰问演出,现在开始。”
章懿华目不转睛地注视着白琳娜,心里激动地说:“娜娜,你真棒!”
接着,白琳娜用清脆响亮的声音朗诵道:“春风劲吹,捷报频传;阳光普照,凯歌震天。请欣赏舞蹈——欢庆胜利。”
舞台上,演员们舞姿优美、歌声动人;舞台下,指战员们看得津津有味、如痴似醉。坐在章懿华旁边的王大山副连长看见领舞者是自己的女朋友崔雅洁,兴奋得差一点站了起来。舞蹈结束了,他还在拼命地鼓掌。
又轮到白琳娜上台报幕,她美丽的面容、优雅的台步、笔挺的身子,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一些战士禁不住悄悄议论说:“太漂亮了!”
“是啊!美得简直跟妖孽一个级别,足以祸国殃民!”
“你说啥呀!这叫倾国倾城!”
“她的声音真好听!”
“这是谁家的媳妇呀?”
“娶了她,过一天死了都值得!”
易莽娃拍拍章懿华的大腿说:“老九,你听见没有?大家都嫉妒你呢!”
听到大家对白琳娜一片赞扬,章懿华心里像喝了蜜一样甜,暗自为她自豪,不由赞叹道:“她的普通话确实非常好听。”
两个节目之后,上台报幕的换了一个人,章懿华心里想,“怎么不是娜娜呢?”
战士们也在小声议论:“这个报幕员不如刚才那个。”
“就是嘛,形象和声音都差远了!”
易莽娃却逗章懿华说:“你的白牡丹可能想见你了,连幕都不报了。你现在趁机到后台去看看她嘛!”
章懿华正有此意,经易莽娃这一提醒,立即跟指导员打了一个招呼,悄悄走出队伍,向舞台后面走去。
章懿华来到舞台后台,见两个战士在医生的指挥下,正在手忙脚乱地将一个昏迷不醒的演员往汽车上抬,他一眼发现是白琳娜,急忙冲上前心急火燎地问道:“她怎么了?”
“她刚才突然昏倒了!”
跟在旁边的崔雅洁发现眼前这个年轻的军官很像照片上的“老九”,试探着问他:“你就是老九吧?”
“是!”
章懿华也猜出她是白琳娜的同室好友:“你是崔雅洁?”
“对。”
章懿华见白琳娜两眼紧闭、面色苍白,心痛得直搓手:“她是怎么昏倒的?”
“不知道,突然就昏倒了。”
章懿华伏在她身边喊道:“娜娜!”
他没有想到与她相逢在今宵,却不能说一句话,心一下就提到了嗓子眼:“你醒醒!娜娜,你醒醒!”
白琳娜艰难地睁开眼睛,又无力地闭上了。
歌舞团刘政委上前催道:“快!送医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