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晚上,郑倩倩和蒲大侠父母住进了部队临时招待所。这个招待所可能是世界上最简陋的接待场地,因为它仅仅是用军用帐篷支撑的野外空间,地面还是半干半湿的红土地。金副总长下部队总是约法三章:跟部队官兵同吃、同住,不搞特殊。但对蒲大侠父母和郑倩倩,他却吩咐陪同他的军区领导和N师杨副参谋长多铺几床被子给他们防潮,并尽量把伙食搞好,让他们吃好、睡好、休息好。杨副参谋长表示坚决按首长的指示办。一位分管后勤的领导却为难地说:“这山沟里买不到什么好东西,恐怕想尽办法也弄不出可口的饭菜。”
金副总长脸色一沉,说:“这里买不到,你们可以开车到县城去买嘛!”
是啊!我们的战士为国捐躯了,别说给他们的亲属多铺几床被子,把伙食搞好一点,就是让他们睡绫罗绸缎、食美酒佳肴都是应该的。因为他们有这个权利享有军队乃至国家的最高待遇。然而,那一顿晚餐,面对一桌丰盛的酒菜,蒲大侠父母和郑倩倩却很少动筷子。不是他们不领情,而是他们还沉浸在失去亲人的悲痛之中,咽不下去。
我们发现,郑倩倩的眼睛里几乎一直缀着泪水,如果不是在场作陪的杨副参谋长、连长、指导员和善后办的首长们殷勤地说笑,给他们敬酒、夹菜,她可能早已哭得站不起来了。
傍晚,几个同乡战友因为在部队资历短浅,还轮不到他们来陪餐,但各自在连队或医院吃过晚饭后,都请假来到帐篷里陪郑倩倩和大侠父母拉家常,拿各种好话来安慰他们。大侠父亲理解孩子们的心情,眼看夜色已深,劝他们快回去休息,不要影响第二天的工作。
几个年轻人与大侠父母话别后,送郑倩倩到旁边的帐篷,吩咐两句后准备走。章懿华惦记着大侠临终前托他捎给郑倩倩的东西,便拿了出来。
郑倩倩接过手一看,是鲜血染红的发丝和柳条,她顿时惊呆了。良久,她摇摇头,似乎想摆脱突然漫入脑海的悲痛,但她没有成功,思念像决堤的潮水撞开了她的记忆之门,使她的心口感到一阵拥挤。于是,她将浸透着爱人鲜血的柳条紧紧贴在自己的胸前,闭上眼睛仰起脸来,想借此舒缓自己的心跳。也许,这样还真有一点效果,她差一点窒息的心脏获得了舒缓,眼前顿时出现一幅幅和蒲大侠在一起的画面:她从邮电所取包裹出来,两个流里流气的青年拦住她、调戏她,蒲大侠和三节棍冲过来将对方一掌推开。对方恼羞成怒,拔出一把菜刀向他们砍来。蒲大侠飞起一脚踢中那家伙的手腕。另一个家伙躲过三节棍,对着蒲大侠后背就是一刀。
蒲大侠躲闪不及受了伤,但他忍痛挥拳向对方打去。两个流氓自知不是对手,拔腿就跑。她扶着他去卫生院找秦大夫包扎伤口;山路上,她气喘吁吁地挑着粮食走,蒲大侠回头放下担子,把她箩兜里的粮食倒进自己的箩筐内,她几乎是挑着空箩兜跟在他的身后;他们在田间劳动,突然暴雨倾盆而来,他牵着她跑,她跑得不快,他背起她一路狂奔,躲进路边的稻草堆里。
她冷得瑟瑟发抖,他跪在地上用身躯为她取暖……想起这些,她心里一阵绞痛,泪水不知不觉又溢出了眼眶,脸色惨白,仿佛一尊凝固的大理石雕像。
章懿华本来还想将蒲大侠临终前的话转告郑倩倩,见此情景,他知道说什么都是多余的,那就让她静静地呆一会儿吧!
章懿华悄悄走出帐篷,易莽娃和三节棍也知趣地退出来,留下殷笑英和袁圆陪伴她。这个夜晚,尽管月色如银,山谷里不时飘来芳草的清香,但大家都没有睡好,尤其是郑倩倩和蒲大侠的父母,他们几乎是眼睁睁望着夜空迎来天亮。
第二天吃过早饭,郑倩倩和蒲大侠父母提出要走。杨副参谋长挽留他们多住几天,可郑倩倩说:“我们在部队多待一天,就给部队多添一天的麻烦。”
蒲大侠的父亲还说:“硝烟虽然散去了,但战争并没有结束,敌人吃了败仗随时可能反扑;部队任务还重,我们不能影响部队的工作。”
多么可敬的老人!多么可敬的烈士遗孀啊!他们的儿子或丈夫为保卫祖国奉献了自己的生命,却没有一句怨言,还处处为军队着想。
蒲大侠父亲说得好,战争并没有结束。我军回撤后敌人又像潮水一样涌了过来,与之前一样形成新的对峙。尽管敌人收敛了当初的嚣张气焰,但空气中依然弥漫着紧张的气氛,部队一直处于高度的戒备之中。可不,昨晚吃饭时,金副总长还没有来得及给老战友敬酒,一个电话打来,他就离开了饭桌。
两位老人和郑倩倩话是那样说,可杨副参谋长心里却在嘀咕:“该是我们接待工作上出了问题?”
急忙问道:“如果我们有什么考虑不周的,请不要客气,给我们提出来。”
其实,杨副参谋长从开始见到蒲大侠亲属那一刻,就一直感到不安。因为他带着蒲大侠出去执行任务,结果没能将他带回来,他有愧于他们啊!大侠牺牲后,按照政策暂时还不能将他评为烈士,这对于一个有责任感的带兵干部来说,他更是内疚得不敢面对。“没有,你们已经考虑得很周到了!”
蒲大侠父亲摆手说:“就这样我们都给部队添麻烦了!”
杨副参谋长还是不同意他们马上就走,他说:“金副总长已经作了交代,你们要走,也得等他从前线回来,给你们敬一杯酒才走嘛!”
蒲大侠父亲连忙说:“就这样都耽搁了首长不少时间,我们再不能让首长操心了!”
“您老这就见外了!我留您在部队多待半天,还有一个请求。”
杨副参谋长说:“我想请您老给我们讲讲当年中印边境自卫反击战的经历。”
“哎呀!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早就不值一提了。”
“不!金副总长说,您老在雪地里潜伏了两天两夜,一个人消灭敌军一个班,那可是了不起的事情!”
杨副参谋长和蒲大侠父亲你一言、我一语,很快打开了话匣子……
郑倩倩在一旁无事,悄悄走出了帐篷。太阳还没有出来,雾霭笼罩着群山,若隐若现的山岚宛若漂浮在空中的绿色云朵,不知不觉又吸引了她的目光。顺着她的目光延伸,我们知道,在那片云朵下矗立着一块又一块墓碑,其中就有她丈夫的名字。蒲大侠的遗体至今下落不明,那里只是他的衣冠冢,但部队不忍将这个残酷的事实告诉他的亲属。因此,在她的心中,那里是丈夫永远安息的地方。吃过午饭就要离开这里,今后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再来。她很想再到墓地去看看,可肚里有小宝宝,走路困难。然而,对她来说,再大的困难都不怕,怕的是爬坡上坎一不小心流产。“如果流产,那我就对不起大侠了!”
想到这里,她鼓起勇气找到连队领导,不好意思地说:“连长、指导员,我有一个请求,不知可不可以?”
指导员连忙说:“有什么话,你尽管说!”
郑倩倩说:“我想再到烈士陵园去看看。”
这哪里是什么请求呀?完全是情理之中的事嘛!连长一个电话打到善后办,一会儿小车班就开来了一辆北京吉普车。为了保证她路上的安全,连长叫来章懿华和易莽娃,嘱咐二人照顾好她。
章懿华和易莽娃小心翼翼地陪着郑倩倩来到烈士陵园,知道郑倩倩还有心里话要对蒲大侠说,到了墓地,他们便自觉地退到了一边。
郑倩倩到墓地来,一路上都告诫自己不要再流泪。之前就听人说,眼睛哭多了对婴儿不好,可不知为什么,她踉跄着来到蒲大侠的墓地,刚扑在他的墓碑上,还没有顾上说一句话,泪腺就根本不听使唤,性急地模糊了她的双眼,就像一个生疏的放映员在放电影,焦距总是调不清,让人看不见真实的画面,却又平添了一种恍惚的凄美,一任哽咽的声音渗透到墓前的泥土里。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止住了泪水的脚步,抱着墓碑自言自语。
蒲大侠的墓在寂静中像土地一样沉默。不知他是早就知道妻子已经来到了这遥远的边陲,他不忍心让她看到自己被死神掳走的那一瞬间,还是怕与她交流加深她的伤感,抑或是他的灵魂一直在天空漂浮,无法回到坚实的地面,总之,尽管郑倩倩在墓前哭泣了许久,他都始终保持着与世隔绝的状态,寂静得掉一根针在地上都能听得清楚,直到郑倩倩的痛苦和思念从脚底涌上来痛遍了全身,才有一缕缕风儿从山谷里飘来,轻拂着她的发丝,就像当初蒲大侠爱抚她一样,止住了她的泪水,在她脸上凝结成一行行让人心碎的泪痕。
章懿华和易莽娃不忍打扰她,悄悄站在一旁等候。
几乎每一个烈士墓前都摆着花圈,并有香蜡纸钱祭奠过的痕迹,唯有罗班长的墓前除了花圈和章懿华他们焚过的那几支香烟,好像再没有人来过。章懿华心里突然莫名地感到一阵悲凉,但他没有说出口来,只是站在墓前深深鞠了一躬。他希望这一鞠躬,能够给孤独的罗班长一丝慰藉和温暖。
旁边是金佑鄑的墓地,易莽娃手抚金佑鄑的墓碑自嘲说:“老金啊!我原想结交了你这个高干子弟,今后解甲归田后有一个靠山,帮我找一个好点的饭碗,没想到你就这样急匆匆地走了,哎……”他长叹一口气,说:“现在指望不上你,还得靠我自个儿了。”
章懿华接过话说:“老金在的时候,我们没有少磕碰。他现在走了,我们还是请他不要计较那些不愉快的事情吧!”
易莽娃大大咧咧地回应道:“我是在跟他开玩笑,真要叫我去走后门,我还开不了这个口!”
章懿华说:“你即使开了口,老金的父亲也不会给你这个面子。”
易莽娃问:“为啥?”
章懿华说:“打仗前,有的首长悄声闭气地将自己的子女往后方调,给他们找安全的差事;老金的父亲却把儿子送到前线来,给他一个送死的机会。你说,老金的父亲——金副总长会为你搞不正之风?”
易莽娃想想,点头说:“你说得倒是。昨天,我看金副总长在这里骂那帮警卫人员,就很敬佩他!”
章懿华说:“过去,我们少有接触大首长,总以为我们的高级干部也跟郑副主任那些小人差不多,营私舞弊、口是心非。其实,好人还是多数、公道正派的人还是社会的主流,要不,社会如何向前发展?因此,我现在明白了一个道理。”
易莽娃问:“啥道理?”
章懿华说:“不能只见乌云不见阳光。我们都是从逆境中走过来的,应该始终保持一种良好的心态。那就是:看待任何事物,多看他积极的一面,眼睛和心就会越来越亮堂;反过来,眼睛只盯着消极的东西,心胸和目光也就难免狭窄、暗淡。”
易莽娃若有所思地说:“老九,你这句话,乍一听,是空话、大话、废话,但细细琢磨,很受用。”
他扫一眼鳞次栉比的墓碑,又感慨道:“比起这些牺牲的战友,我觉得活着,就很知足、很幸福了。”
说着,他脸上突然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痛苦,急忙用右手去揉左边的臂膀。章懿华见状,关切地问道:“你手臂上的枪伤还没有完全好,你应该去住院治疗。”
易莽娃满不在乎地说:“用不着去住院,再敷两次药就好了。”
章懿华告诫他说:“你千万不要掉以轻心。”
他突然想起什么,把易莽娃拉过来说:“你去住院治疗,不是躺在病床上睡大觉,而是应该借此机会缩短和她的距离。”
“你让我跑到医院去小病大养?”
易莽娃皱起眉头说:“就为了和黑牡丹套近乎?”
章懿华看了一眼郑倩倩,回头一本正经地说:“怎么说是小病大养呢?你胳膊都差点打断了,医生都建议你住院治疗,你却不当一回事。是不是想当残疾军人,等着将来吃国家的救济呀?”
易莽娃被他逗乐了:“你这一说,我还非得去住院不可了,否则,我就被你抬举为耍赖皮了。”
章懿华笑道: “既然如此,那就抓紧去住院吧!这可是一箭双雕啊!”
易莽娃憨厚地一笑:“不知你这一招灵不灵?”
章懿华五指攒成拳头,做了一个水果状,调侃道:“毛主席教导我们,要想知道梨子的味道,你就要亲口尝一尝。”
此时,在那边抱着墓碑喃喃自语的郑倩倩可能已经说得差不多了,她松开手在地上捡起一块锋利的石块,在墓上掏了一个小洞。
她这是在干什么呢?正当章懿华、易莽娃不解地望着她时,只见她放下石块,从身上拿出那节柳条放进洞里,然后将刚才掏出的泥土封上,似乎怕雨水将柳条冲走,她又捡起石块将上面的泥土捶平。她捶打泥土很有节奏,仿佛是在向另一个世界的蒲大侠传递一种信息。如果逝去的人能听到这种声音,那一定倍感亲切和欣慰,因为他虽然离去了,但他的灵魂还活在别人心中。
走出烈士陵园,太阳已经爬到了头上。
中午吃饭的时候,金副总长在前线视察没有回来,他打来电话向蒲大侠父亲表示歉意,并请杨副参谋长代他多给老人敬几杯酒。不知大侠父亲是盛情难却,还是借酒浇“痛”——失去爱子之痛,他半推半就,喝了一杯又一杯;大侠母亲和郑倩倩依然没有动什么筷子,好像完全是在那里作陪。
离开餐桌前,大侠母亲不忍连长夹在她碗里的包子浪费,顺手捡来放进包里,打算在路上充饥。这个细节被杨副参谋长看在了眼里,他将司务长拉到一边,叫他把剩下的包子打成包并再准备一些路上吃的食物放到汽车上。
走出用餐的帐篷,太阳不偏不倚地悬在头顶,像一个刚下锅的烧饼,还没有从米白变成橙黄,但它却热得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烤得人体大汗淋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