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这个世界，蒲大侠只是一个普通的士兵，而对于母亲，他却是她的整个世界。她没有听老伴的劝告，反问道：“大侠都不在了，我还要这老脸作啥？”

　　“大侠虽然走了，但咱们还有二侠、三侠呢！”

　　“每个孩子都是我身上掉下来的，手背手心都是肉啊……”

　　老夫妻正哭诉着，山下突然传来一辆辆汽车的刹车声，随即，一个分队的战士从山下跑步上来肃立两旁，其中一个带队干部过来吆喝道：“首长马上到，请你们配合一下。”

　　见大家没有搭理他，他提高声音呵斥道：“你们听见没有？”

　　易莽娃瞪着眼睛正要发怒，章懿华上前反问道：“我们在扫墓，怎么配合？”

　　对方见章懿华他们没有避让的意思，脸色很不好看地说：“请你们让开，首长马上就要到了，我们要清场。”

　　章懿华气不打一处来：“你看清了，这里还有千里迢迢刚刚赶来的烈士父母。”

　　对方看见了蒲大侠的父母，口气缓和了一点说：“为了保证首长的安全，请你们理解一下。”

　　易莽娃早已两眼喷火，气耸耸地反问道：“你让我们理解你，你能理解我们吗？”

　　对方理直气壮地说：“你们也是军人，应该带头遵守部队纪律，不要干扰我们执行任务！”

　　蒲大侠的父亲见双方吵了起来，急忙息事宁人劝易莽娃：“不要吵了，我们这就走。”

　　说完转身牵起已经哭成泪人的老伴，对着蒲大侠的墓碑说：“儿子，你好好安息吧！当初我天天骂你，恨铁不成钢，现在你老爸子我郑重地向你说一声，错怪你了！今天你不仅成了钢，而且给一家人长了脸，你是好样的！今后有机会，我们再来看你！”

　　郑倩倩本来还有很多心里话要倾诉，见此情景也只好含泪而别：“大侠，你好好安息吧！我会带好我们的孩子，让他长大后像你一样勇敢、坚强，报效祖国！”

　　三节棍从小和蒲大侠在一起长大，不仅和蒲大侠情深义重，而且是在蒲大侠父母的眼皮子下长大的，与他们感情更深一层，望着两位老人不舍离开的背影，他肺都气炸了，但又不好当着蒲大侠父母的面与对方争吵，他不声不响走到那个干部面前，突然鼻尖对鼻尖吼道：“你他妈没人性！”

　　对方哪里受得了这番辱骂，不由朝三节棍猛击一掌，三节棍踉跄一下，冲上前还对方一拳；对方气急败坏，招呼战士们过来帮忙，战士们持枪冲过来要绑三节棍。

　　有句老话，“不为雄名疏贱野，惟将直气折王侯”。章懿华实在无法容忍了，突然大喝一声：“住手！”

　　一个箭步冲上前将三节棍挡在自己身后。

　　这一切发生在一瞬间，其他人都始料未及，但却被从坡下走来的那位瘦高个老军人看在了眼里，他对警卫战士怒吼道：“把枪给我放下！”

　　那个干部不服气地说：“为了保证首长安全，我请他们离开，他们拒不配合！”

　　老军人望着饮泣而去的两位老人和妇女，什么都明白了，不由勃然大怒：“瞎扯淡！”

　　说着急忙赶上前扶住蒲大侠的父亲，然后拉住他的手歉意地说：“老哥,让你们受委屈了！”

　　蒲大侠的父亲回答说：“几十年的风风雨雨都过来了，这算啥呀！”

　　老军人望着他觉得面熟，脑海里突然浮现出1962年中印边境自卫反击战的情景：硝烟弥漫、枪声震天，他带着战士们冲锋向前，突然被一个大个子一把推到旁边，等他反应过来，大个子的腿已经被躲藏在雪堆后的敌人击中。眼前这个老人的面孔如此熟悉，莫非就是当年的老战友蒲大个？他惊喜地问道：“你是不是蒲大个呀？”

　　蒲大侠的父亲似乎也认出了老军人：“你可是金团长？”

　　老军人一把抱住老人：“哎呀，老战友，你让我找你找得好苦啊！那年中印边境自卫反击战，如果不是你为我挡子弹，我早就给报销了，你可是我的救命恩人呀！”

　　蒲大侠的父亲谦虚地说：“那是你命大，我不过是推了你一掌而已。”

　　老军人动情地说：“你这一掌可不简单，把我推出了鬼门关，自己的腿却被小鬼子伤着了。”

　　蒲大侠父亲岔开话关切地问道：“老团长现在在哪里高就？”

　　老军人谦虚地说：“那场战争结束后，我就调到了总参，后来一直在总参瞎忙。”

　　说到这里，他突然语气低沉起来，问道：“今天在这里碰上老战友，是不是你的孩子也……”蒲大侠父亲紧抿着嘴唇说：“我家老大光荣了。”

　　老军人也哽咽着说：“我家老二也长眠在这里。”

　　于是，老军人牵着当年的英雄来到蒲大侠墓旁，脱下军帽，低头默哀。之后，他又走到旁边的金佑鄑碑前，同样默哀了三分钟。

　　章懿华他们明白了，这位老军人，就是战友金佑鄑的父亲。在场的军区首长尊称他金副总长。

　　祭奠后，金副总长将蒲大侠的父亲介绍给了身边的工作人员。他说：“这是当年中印边境自卫反击战的老英雄。他只身在雪地里潜伏了两天，一个人就歼灭了12个敌人。我军发起进攻后，他奋不顾身、冲锋在前，为了掩护我，他不幸中弹负伤，后来离开了部队。今天，为了保卫祖国，他又将自己的儿子送上前线。你们要宣传，就该宣传像他这样默默无闻的老英雄；宣传深入敌后侦察、英勇不屈、舍生忘死的蒲大侠同志。千万不要将我和金佑鄑同志联系在一起，给我脸上贴金。我要感谢一位叫章懿华的同志，他给我写过一封信，详细介绍了金佑鄑同志牺牲的经过。我也找N师杨副参谋长核实了金佑鄑同志牺牲的全部过程。他是壮志未酬身先亡。荣誉已经够多了，不值得再大书特书，而蒲大侠同志呢，他在遭敌伏击的情况下英勇出击，杀敌无数，不幸负伤，即使在生命垂危之际，仍把平安留给战友，危险留给自己，是一个非常优秀的战士，值得全军官兵学习。我们要树立榜样，就要树立像蒲大侠这样令人信服、令人敬佩的楷模！我再补充一句，我们的记者同志，你们的笔杆子，要多写蒲大侠同志和他的父亲，千万不要将笔墨浪费在金佑鄑身上。否则，他在九泉之下也会脸红害羞！”

　　金副总长一番推心置腹的话，博得了现场热烈的掌声，随行的《解放军报》记者就此写了一篇报道。蒲大侠父亲和章懿华则感动得手足无措。

　　扫墓下山后，金副总长将蒲大侠父母拉上自己的轿车。汽车刚发动，他突然想起了什么，急忙下车吩咐殷笑英和袁圆：“两位同志，请你们负责将烈士的妻子照顾好。”

　　殷笑英和袁圆立正道：“请首长放心，我们保证完成任务！”

　　见她们将郑倩倩扶上另一辆车后，他才回到车上，关切地对蒲大侠父亲说：“老战友，家里现在有什么困难，你给我说!”蒲大侠父亲笑笑说：“中央现在提出搞活政策，我虽然是一把老骨头，但有劲可使了，我准备承包我们那个运输队，没有啥困难!”蒲大侠母亲拉拉他的衣服说：“你谈谈老二、老三的事嘛!”蒲大侠父亲推开老伴的手，责备道：“你说啥呀！”

　　金副总长诚恳地问她：“大妹子，你莫客气，有什么困难尽管说出来。”

　　蒲大侠母亲也就真的不客气，赶紧说：“是这样的，老首长！我们家老二、老三都没有工作，在家耍起，两个鳄鱼嘴天天张着要吃饭，我们又老了，能不能拜托老首长帮个忙，给两个孩子找一点事来做！”

　　“孩子他妈，你让我老脸往哪儿搁啊！老首长在军队，又不管地方的事情，你咋个能这样为难老首长呢！”

　　“军地一家，我相信老首长八成熟悉地方上的领导，咋个不行？”

　　“妹子说得对，我一定向地方领导反映你们的实际困难，妥善解决好两个孩子的问题！”

　　“不行、不行！我最痛恨开后门的事情，你这不是逼着老首长为我们犯错误嘛！”

　　金副总长豪爽地拍拍战友的腿：“烈士的亲属有困难，部队理当帮助解决，不算犯错误！”

　　“老首长，你别听她瞎说。如果硬要请你帮忙，我倒希望你能帮帮我那个儿媳妇。”

　　金副总长问道：“刚才哭得死去活来的那个姑娘？”

　　蒲大侠父亲说：“就是，大侠走了，她一个女娃子在乡下，怪可怜的！”

　　金副总长说：“烈士的遗孀，你不用说，部队都会商请地方给予照顾的！关于老二和老三的就业问题，如果他们愿意到部队来，部队的大门随时都向他们敞开；如果他们想在地方就业，我一定找地方领导反映你们的实际困难。我们不能让烈士流了血，奉献了生命，他的亲人还要为工作流泪。”

　　蒲大侠母亲深受感动地说：“都怪我这个老婆子，尽给老首长添麻烦。”

　　蒲大侠父亲不悦地对她说：“孩子他妈，你也知道是给老首长出难题了啊？早知如此，我就不该让你来！”

　　在另一辆车上，袁圆拉着郑倩倩的手说：“你行动这么不方便，到部队来，咋个不通知我们一声？”

　　郑倩倩用手绢擦干脸上的泪说：“突然接到部队的电报，说走就走，哪里还有时间跟你们联系呀！”

　　殷笑英拉着郑倩倩的另一只手问道：“前些日子听大侠说，你被抽调到公社去了，在公社忙啥呢？”

　　郑倩倩回答道：“到公社当妇联主任，天天开会，我的耳朵都被会议磨起老茧了。”

　　殷笑英接着问道：“那个黄鼠狼咋个样？”

　　郑倩倩说：“我提防着他，他不敢把我咋个样。只是他，太可恶了！”

　　袁圆不由紧张起来，生怕自己的悲剧在好朋友身上重演：“他又咋个了？”

　　殷笑英也关切地问道：“他欺负了你？”

　　郑倩倩知道她们误会了，赶紧说：“你们理解错了。我本来想回城，可他想方设法阻拦我，使我只能扎根华龙公社干革命了。”

　　袁圆松了一口气：“你差点把我吓死啦！”

　　殷笑英想起了朱艳丽，问道：“小艳丽学习好吗？”

　　郑倩倩叹了一口气说：“她学习很努力，但由于基础较差，成绩不是太好，每天放学回来就抢着做这样做那样，很懂事！”

　　殷笑英说：“可能是小时候被耽搁了，误了上学的最好时间。只要她努力了，也就对得起他死去的父母和爷爷了。”

　　袁圆说：“你还是要多鼓励她，将来的社会是一个知识的社会，没有知识，会走很多弯路。”

　　郑倩倩说：“道理她都懂，而且老师也说她在学习上很刻苦，但不知为啥子，成绩总是在班上撵尾巴。”

　　公路上，章懿华和易莽娃、三节棍也是边走边聊。

　　三节棍摇晃着脑袋说：“真没想到，真没想到！”

　　易莽娃问他：“你不要把脑壳摇下来了，没想到啥呀？”

　　三节棍说：“我没想到大侠的父亲——一个拉板板车的老人，竟然是战功卓著的英雄，而且和金副总长是战友。”

　　章懿华钦佩地说：“是啊！一个默默无闻的老人，却是共和国的大功臣。如果不是金副总长提起，谁也想不到。”

　　三节棍又说：“我还没想到，你章懿华现在胆子够大的了，竟敢给总参首长写信揭露部队基层在评功授奖中的不正之风。你难道就不怕上面追究下来，给你戴一顶反军乱军的大帽子？”

　　“胆大，但不妄为！何罪之有？”

　　章懿华爽朗笑道：“我一个基层小兵，给首长如实反映情况，又有何错？大不了叫我打起背包回家。再说，戴大帽子的年代早就过去了，我怕啥子？”

　　三节棍说：“话虽这样说，但你这毕竟是跟基层唱反调、捅娄子，假设金副总长是那种沽名钓誉、心胸狭隘的人，你不就猫儿抓糍粑脱不了爪爪吗？”

　　章懿华洒脱地说：“好在历史没有假设，我这不是什么事情都没有吗？”

　　三节棍若有所思：“这些日子，不知为啥，我一睡觉就梦见大侠，可能是他一直放心不下，在给我托梦吧？”

　　易莽娃接过话来：“好得老九这个反映，现在大侠在九泉之下可以安息了。”

　　三节棍发自内心地说：“老九，你又做了一件好事！”

　　“谢谢兄弟夸奖！”

　　章懿华拱起双手、调侃道：“毛主席说，一个人做点好事并不难，难的是一辈子做好事，而不做坏事！”

　　三节棍服了：“老九，你真能扯把子啊！”

　　古希腊哲学家亚里斯多德说，优秀是一种习惯。看来，这种习惯已经潜移默化到了章懿华的骨髓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