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侦组冒着九死一生的危险,终于圆满完成任务返回了驻地。
几天后的一个凌晨,严惩那个超级武装集团的战斗打响了。于是,万炮齐鸣,用风琴般合奏的声音——不!简直就是排山倒海的声势吹响了进军的号角。参加过这次作战的军民都清晰地记得:炮弹几乎打红了半边天空,打得那一群背信弃义的白眼狼完全找不着北——电话不通、上下级失去联系,还没弄明白是怎么一回事脑袋就搬了家。用章懿华的话来说,小鬼子跑到马克思那里告御状去了。
经过半个多月的厮杀和较量,我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对敌实施全线压制,使敌军的重兵器几乎没有派上用场就变成了一堆废铁。电台里甚至频频传来敌军官“一线失守、二线口子被撕开、全线受到威胁”的叫嚣。
对方吃了败仗,还打肿脸充胖子——强要面子,将所有的宣传机器变成一台复读机:要报仇、报仇!实际上,他们卷缩在了黑暗的山洞里,再也不敢动一步。
战后,步兵老大哥主动为炮兵部队请功。章懿华和易莽娃分别荣立二等功和三等功,入伍才几个月,他们就被破格提拔为侦察一排、二排排长。这期间,王排长也被提升为副连长,杨科长被提升为了师副参谋长。按照部队立功授奖的比例,到敌后侦察的勇士都获得了相应的荣誉。
易莽娃按照出发前与袁圆和殷笑英的约定,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叫她们践行自己的诺言,给他“洗尘”。袁圆知道他说的“洗尘”是洗脚丫子,只笑,不答,回头拿眼睛望着殷笑英。殷笑英不买易莽娃的账,直截了当地说:“你只不过立了一个逮尾巴的三等功,又没有成为英雄,我们凭啥子给你洗臭脚丫子?要洗嘛!也只给英雄蒲大侠洗!”
易莽娃心里明白,要叫她们给自己洗脚丫子并不现实,他只不过是逗乐而已,他解释说:“不是我没有英雄的壮举,而是评英雄有名额限制,不信你问老九,连大侠都没有评为英雄呢!”
章懿华一听便无名火起,吼道:“易莽娃,你少说两句好不好!”
易莽娃知道章懿华心里窝着一团火,也就不再多说了。
都说相聚是一首歌,可战后第一次相聚,他们心中却没有一点儿快乐。
原因是:战争结束后,部队出于宣传的考虑,将金佑鄑树为“战斗英雄”,将罗国才班长评为烈士,而蒲大侠却什么都没有,甚至连蒲大侠在烈士陵园的那一席之地,都是杨副参谋长私下跟当地民政局协商争取来的。也就是说,蒲大侠的家人还没有正式享受烈属的待遇。因为他是失踪人员,在生要见人、死要见尸的千古遗训下,他不能例外。就像秋天的一片树叶掉进了水里,只有目睹或找到了这片树叶,才能盖棺定论。杨副参谋长之所以冒这个风险,完全是蒲大侠舍生忘死、英勇作战的精神刺激着他,使他不如此难以告慰亡者并安慰他的亲人。
几乎所有荣誉的光环都集中在了金佑鄑一个人身上。什么“将门之子” “虎胆英雄”,甚至“老子英雄儿好汉”的赞誉都出来了。这样不顾事实地宣传和评价不仅对牺牲了的战友不公,而且让特侦组战士颇为寒心,尤其是章懿华,他不仅去找杨副参谋长提意见,甚至还跟连领导吵了起来。连长、指导员,包括新上任的王副连长都说这不是他们能够决定的,那是上级首长的意思。章懿华说:“不管是谁的意思,但不实事求是,我有意见!”
连长说:“你有意见可以保留,但首先得服从!”
章懿华反问道:“只服从,还保留什么呢?”
指导员擅长思想政治工作,耐心给他解释说:“这样对待已故的战友确实有点不公,但重点宣传老英雄的后代,更能教育人,激励更多的有志青年。”
“这是什么混蛋逻辑!”
章懿华说话一向客气,但今天不知为啥,刚说两句,他就像是吃了炸药。指导员不高兴了,警告他:“你不要因为立了功,提了干就目中无人,居功自傲!”
章懿华委屈得哭笑不得:“别人不了解我,你们还不了解吗?”
王副连长劝章懿华:“你别再说了,服从命令吧!”
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章懿华无语了。
这天下午,天空本来就灰蒙蒙的,能见度很低,遇到烦恼事,章懿华心中更是乌云密布,暗淡无光。他一个人坐在帐篷门口,打算给郑倩倩写一封信,可提笔好一会儿,也不知如何将笔落到纸上,不是战争的阴影凝固了他的笔端,而是他找不到自认为最好的话来安慰已故战友的妻子——也是在那些凄风苦雨中度过的知青朋友。蒲大侠的死,对于旁人来说除了挂在嘴上的光荣,也许就再难找到什么具体内容,可对章懿华和易莽娃不同,他们是在枪林弹雨中共同见证蒲大侠为国捐躯、视死如归的幸存者。是人,几乎都热爱生活、珍惜生命。蒲大侠何尝不是如此,即使在战斗的间歇,他还不时拿出郑倩倩寄给他的发丝、柳条,回忆和憧憬与她在一起的时光。临死前,他还握住章懿华和易莽娃的手说:“咱们来生还是好朋友。”
一个对来生都充满期待的人,可见他对生命的珍惜和热爱!然而,为了捍卫祖国的尊严、维护共和国的安宁,他毫不犹豫地奉献了自己的生命,其遗体至今还遗落在他乡。古人曰:“青山处处埋忠骨,何须马革裹尸还。”
蒲大侠用自己的行为给这句诗作了最深刻的诠释。但毕竟人去了,一个鲜活的生命就这么消失了,永远不可能再见到了,郑倩倩能接受这样的现实吗?章懿华不由又想起蒲大侠叫他和易莽娃赶快走,不要管他时的情景……如果不是蒲大侠逼着他和易莽娃离开,也许,阵亡的不仅仅是蒲大侠,还有他和易莽娃。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是蒲大侠挽救了他和易莽娃的生命。想到这里,一种撕心裂肺的悲痛又开始折磨章懿华,使他那张阳光灿烂的脸像被冰雪覆盖了一样冷峻。
易莽娃刚换上“四个兜兜”的军干服,新鲜感和自豪感写满了面庞,加上全国各地涌来的慰问信将赞扬的语言塞满了军人的胸膛,让他一时忘记了战争的残酷和战友阵亡的悲痛。他兴冲冲地从一旁走来跟章懿华打招呼:“老九,又在给白牡丹写情书啊!”
章懿华心里正烦着,没好气地说:“去去去!一边喝凉茶去!”
易莽娃也不生气,见章懿华还身着“两个兜兜”的士兵服,于是笑道:“快去把衣服换了,一起去‘聂’一张影做个纪念。”
他把摄影故意说成“聂影”。还没等章懿华来得及开口,从一旁走来的三节棍抢过话说:“‘聂’啥影啊!你俩提了干,应该请我们搓一顿才是道理。”
说着回头问跟在他身后的殷笑英和袁圆:“对不?黑牡丹和袁圆!”
“那是当然!不要只顾穿着四个兜兜显宝,把还在水深火热中的哥们姐们给忘了!”
殷笑英永远是心直口快,她附和着说。“就是嘛!你们俩不要一提了干,就把哥们姐们给冷淡了!”
袁圆也跟着帮腔。
易莽娃赶紧解释说:“瞧你们说的,咱们都是同生共死的兄弟姐妹,哪敢不知好歹呀!”
三节棍兴冲冲地催道:“那就走啊!”
章懿华若有所思地说:“你们还记得战前,我们共同发过的那些誓吗?”
三节棍收敛住笑容,接过话说:“咋个不记得——将来谁挂彩了,甚至光荣了,活着回去的要像亲人一样照顾他,或照顾他的家人!”
空气顿时凝固起来。章懿华提议说:“大侠走了,我们是不是该一起去看看他呢?”
殷笑英问道:“你是说去烈士陵园?”
“是啊!”
章懿华颔首道:“还有,我想跟你们商量一下,今后如何帮助倩倩和大侠的父母。”
易莽娃立即赞成:“我同意!咱们可不能忘了大侠和他的亲人。”
于是,他们一边走,一边商量如何帮助郑倩倩和蒲大侠的父母。章懿华说他和易莽娃现在津贴多了,在经济上他俩打主力;殷笑英和袁圆则表示她们与倩倩是闺中密友,多用私房话安慰她、鼓励她;三节棍说:“我和大侠是从小在一起长大的哥们,大侠的父母,就是我的父母;大侠的倩倩……”
三节棍的话接着说下去就变味了,他赶紧打住,补充说:“大侠的倩倩就是我的嫂子。”
他不补充还好,一补充,反而将大家的思路引上了邪路,禁不住哑然失笑。三节棍不好意思地说:“你们不要笑嘛!”
易莽娃学着他的口吻,拿腔拿调说:“大侠的倩倩,就是我的——嫂子!”
大家都被逗乐了,就连满脸严肃的章懿华也被易莽娃绘声绘色的表演弄得哭笑不得。毕竟是一群年轻人,又经历过生与死的考验,一句笑话,又恢复了他们快乐的本性。但章懿华还是觉得这个时候说这些不合时宜,捅了易莽娃一拳,板起面孔斥责道:“严肃一点!”
凝重的空气毕竟被打破了。三节棍没有说完的话倒是开启了殷笑英思维的大门,只是她觉得还没到说出口的时候。
章懿华和易莽娃转身去拿了一些东西装进包里,然后和大家一起向山下走。
三月的滇南比内地的春天来得早,这个季节正是山花争妍斗艳的日子,漫山遍野都盛开着五颜六色的报春花。如果没有战争,此时正是赏花的最佳时机。路上,殷笑英和袁圆一人摘了一把野花,一边走一边将它编成花环。来到公路上,章懿华拦住一辆卡车,对驾驶员说到烈士陵园去祭奠战友,驾驶员二话不说便请他们上车。章懿华招呼殷笑英和袁圆去坐驾驶室,袁圆嬉笑着说:“你和易莽娃现在是首长了,首长在,我们可不敢去坐驾驶室。”
章懿华说:“啥首长?还脚掌呢!”
说着已经和易莽娃、三节棍翻身上了车厢。殷笑英和袁圆这才小心翼翼地捧着花环坐到了驾驶员身边。
车到烈士陵园山麓,大家下车谢过驾驶员,径直来到蒲大侠的墓地。
蒲大侠的墓地在陵园左侧最边上。殷笑英、袁圆神情肃穆地将花环放到蒲大侠的碑前。章懿华从身上掏出一包春城牌香烟,撕开封口,将一支支烟递给三节棍,点燃,插进碑前的土里;易莽娃从挎包里拿出一瓶酒打开,将酒洒在坟头,自言自语地说:“大侠,我们给你敬酒来了!”
金佑鄑、罗班长的墓在蒲大侠右边,章懿华又摸出一包烟来,点燃放在二人的墓前。他们用军人特殊的方式祭奠牺牲的战友,寄托自己的一片哀思。
其实,三个墓,除了金佑鄑的骨灰静静地躺在祖国的怀抱里,蒲大侠和罗班长的墓都是衣冠冢,他们只能置身在永恒的虚无里。对于他们,也许若干年后就会被淡忘,但留给出生入死的战友和亲人的,却是心中永远无法抹去的痛。
天空低垂,墓地一片悄寂,仿佛老天爷也不忍打扰长眠在此的英灵,除了章懿华他们的嘘泣声,天地间几乎没有任何声音。突然,一行大雁“嘎嘎嘎”地掠过天空,似乎有意要为这无声的画面灌注有声的内容,将活着的战友对阵亡战友的思念做全方位渲染。
“大侠!”
“儿啊!”
这时,山下传来一阵哭泣声,顿时打破了墓地的宁静。大家回头望去,只见一个年轻妇女挺着肚子,在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妪的搀扶下,正踉踉跄跄地从坡下走来。在她们的身后,还跟着一位头发花白的大爷。
“倩倩!”
殷笑英眼睛好使,一眼认出孕妇是郑倩倩,急忙跑上前去搀扶她。大家异口同声地呼喊起来:“倩倩!”郑倩倩也认出了这些昔日的知青战友,心里一热,眼泪不由“唰唰”往下掉,她擦了一把泪水,急忙将蒲大侠父母介绍给大家。“伯父,伯母!”
大家立即涌上前去。
其实,蒲大侠的父亲一出现,章懿华就认出了他。这不就是那位在西湖边上拉板板车,险些坠入湖中的老人吗?没想到几年不见,他已苍老了许多,怪不得当年自己总觉得在哪里见过他,原来蒲大侠与他父亲几乎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章懿华第一个冲上前握住老人的手,并将他扶到蒲大侠的墓前。老人似乎也认出章懿华就是那个自己一直心存感激的小伙子,但此时此刻没有工夫寒暄,他们彼此会意地点了点头。
还没有来到墓前,郑倩倩已经泣不成声,她一头扑在碑上,嘴里不停地念着:“大侠!我来看你来了,你听到了我的声音吗?”
蒲大侠的母亲趴在碑上哭得死去活来:“儿啊!我的儿啊,你死得好惨啊!”
“儿子他妈,大侠虽然去了,但他为国捐躯,光荣!”
蒲大侠的父亲毕竟是男人,生活的重担没有压垮他的肩膀,儿子的牺牲也没有让他的精神垮塌。他从那个破旧的提包——也许是家里最体面的行囊里翻出一把粗糙的香蜡、纸钱,按照家乡的习俗,在一旁焚香烧纸,提醒老伴说:“儿子他妈,大侠死得不惨,你坚强一点!”
蒲大侠的母亲声嘶力竭地说:“人都死了,还不惨吗?儿啊,当妈的再也见不到你啦!”
说完,她又仰头望着天空哀叫:“老天爷!你要死就让我这老太婆去死,不该要我儿子的命,让我这白发人送黑发人啊!”
蒲大侠的父亲强忍住悲痛,劝告她说:“老伴!你忘了我在路上跟你说的吗?要化悲痛为力量,不要给儿子丢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