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懿华第一反应是遭到敌人伏击了,对方使用的是班用机枪和微型冲锋枪。
走在队伍前头的易莽娃和两个战士一马当先,立即进行还击,章懿华放下金佑鄑的遗体,和蒲大侠一齐冲上前抵挡敌人。章懿华躲在石头后根据枪孔发射火花判断敌人的位置,一枪撂倒一个敌人,枪法之精准,让一旁的蒲大侠好生佩服,他说:“你的枪法太准了!”
章懿华一边瞄准敌人一边答道:“但愿他们不要到马克思那里去告我的御状。”
敌人居高临下,又早有埋伏,顿时加大了火力。冲在前面的易莽娃不幸中了一枪,趔趄一下摔倒在地。蒲大侠怒不可遏,端起枪就想冲上去为易莽娃报仇。章懿华一把拉住他,敌人的子弹转眼像雨点般朝他们倾来。
“好险!”
蒲大侠感激地朝章懿华吐了一下舌头,然后发自肺腑地说:“我过去不喜欢读书,总认为读书无用,这次敌后侦察,你让我看到了读书的好处。打完仗回去,我一定拜你为师,好好学一点知识。”
章懿华正要说什么,杨科长、王排长已经匍匐着将火力引了过去,并示意章懿华和蒲大侠分两翼偷袭敌人。
天逐渐亮了,只见两翼都是悬崖绝壁,易守难攻。章懿华从右翼爬了几次都上不去,衣服被石头和树枝划破了几处,幸好没有伤着身体。他取出攀登绳甩向半崖上的一块顽石,可绳子短了,够不着。他急中生智,抽出伞兵刀将衣服划成布条和绳子连接在一起,开始艰难地向上攀登,他终于攀登上去了,藏在石头后面对敌人实施点射,弹无虚发,一颗子弹撂倒一个敌人。敌人慌了,集中火力对付章懿华,密集的子弹将他压制得抬不起头来;蒲大侠在左翼攀登的情形与右翼基本相似,只是左翼的崖上比右翼多了一棵树,给蒲大侠提供了上行的帮手,他将攀登绳一头甩在树上,拉下来打上结,很快就登上了山崖。遗憾的是,左侧射击角度不理想,又没有掩护自己的屏障。刚才看见易莽娃倒下时,蒲大侠被激怒了,差一点冲上去与敌人硬拼,现在让他一个人从左翼偷袭敌人,他也就冷静了许多,开始细心起来。他觉得这个射击点对敌人没有威胁,干脆继续往上爬,可爬了几次都没有成功。
“他妈的!”
蒲大侠跌倒了爬起来,一边骂一边接着爬,经过几个来回,终于爬上了山顶。山顶视野开阔,敌人完全暴露在他的枪口下。他心里想,“小鬼子,去死吧,我为易莽娃报仇啦!”
他用冲锋枪对准敌人一阵狂射,敌人猝不及防,顿时死伤大半。活着的慌忙抬起枪做垂死挣扎,这又给右翼的章懿华提供了绝佳的射击机会。章懿华突然看见火光映照出一张熟悉的面孔——那个和妻子在河边温馨的排长,他还没有射出夺命的子弹,敌排长抢先向蒲大侠扣动了扳机。蒲大侠顿时感到天旋地转,一头栽到地上,殷红的鲜血从额头上流了出来。
枪声停止了,章懿华爬上山顶,将蒲大侠的头轻轻放到自己的腿上,撕下身上仿佛帘子般的衣服为他包扎伤口,声嘶力竭地喊道:“大侠,你醒醒、你醒醒!”
蒲大侠因剧痛扭曲了脸,他艰难地张开嘴巴说:“老九……我怕是不行了,你……如果能活着……回去,我求你……一件事情。”
章懿华强忍住悲痛安慰他:“咱们是好兄弟,别说是一件,就是一万件,你都只管说。”
易莽娃登上山来了,见蒲大侠满脸是血,顿时心急如焚:“大侠!你再坚持一下!”
蒲大侠睁开眼睛,见易莽娃还活着,欣慰地说:“你命大……太好了……我已经不行了……”易莽娃鼓励他说:“你行,你一定行!我背你回去,叫殷笑英找最好的医生为你治疗!”
蒲大侠艰难地说:“行不行……我心里有数……朋友一场,我求你们回去后……帮我照看好倩倩。”
章懿华眼泪夺眶而出:“你放心,我们一定会照看好倩倩,还有——”蒲大侠曾经说过他已后继有人,章懿华想尽量安慰他:“还有小大侠。”
蒲大侠强撑着喃喃地说:“对了……我出发前已经写信告诉倩倩……如果我光荣了……请她把孩子打掉……我已经影响了她上学、参军,不能再因为孩子影响她的前途……我这一生谁也不欠……就欠倩倩。”
章懿华哽咽着说:“大侠,你不要想那么多。”
蒲大侠握住章懿华的手:“我走了……咱们来生还是好朋友……”章懿华悲痛万分:“大侠,你再坚持一下,我们一起回去。”
刚才的枪声惊动了巡逻的敌人,大约有一个连的兵力正向特侦组奔来。杨科长知道寡不敌众,绝不能恋战,必须在敌人形成包围之前冲出去,因此,他命令队员们赶快撤退。蒲大侠睁开眼睛,艰难地说:“你们快走吧,不要为了我,影响整个计划。”
章懿华不听他的,背起他一路小跑。
山顶上敌军尸体横陈,一片狼藉,增援的敌军冲上山后不见特侦组的踪影,气得“叽哩哇啦”直叫。
杨科长指挥特侦组迅速回撤,将敌人甩在了后面。易莽娃和章懿华换着背蒲大侠,另外两个战士换着背金佑鄑的遗体,跟随开路的王排长钻进了一片遮天蔽日的丛林中。走着,走着,进入一条沟谷,王排长有一种异样的感觉,示意大家停止不动。大家刚止住脚步,两只野鸡“扑哧扑哧”从头顶飞过,断后的杨科长料定前方有敌人,叫大家隐蔽到一块石头后面。果然,敌人的一支巡逻分队听到枪声正从前面奔来。狭路相逢,别无选择,杨科长抢先向敌人开火,将带队的那个家伙送上了西天;章懿华眼疾手快,接连击中三个走在前面的送死鬼;易莽娃放下蒲大侠,端起冲锋枪就向敌人射击;蒲大侠听到交火声,扶着石头挣扎着站起来,无奈力不从心,摔倒在地上。
跟踪在后的敌军听到沟谷里枪声乍起,穷凶极恶地飞奔而来。
形势十分危急,前面是敌军巡逻兵,后有敌追兵赶来,如果不迅即杀出一条血路,就有被夹击的危险;如果遭敌夹击,必然无路可走。
敌人的巡逻兵都是丛林作战的高手,很会利用丛林中的隐蔽物。双方交上火后,他们便不再前突,而是凭借地形地物狙击我方。
我们的特侦队员虽然不是久经丛林作战的高手,但都是百里挑一、甚至万里挑一的神枪手,他们此时比任何时候都更加懂得时间就是生命,只有甩掉追兵,才能确保历经千难万险取得的侦察成果。他们急中生智,变换角度用树枝顶着衣服引诱敌人暴露,或用石块声东击西,激怒对方抬头。罗班长身先士卒,越战越勇,但不幸被敌人击中胸膛,踉跄一下,掉进了深不可测的山谷。章懿华怒不可遏,端起冲锋枪对敌人一阵猛射,终于歼灭了敌军巡逻兵。
章懿华想到山谷里去找罗班长的尸体,王排长一把拉住他说:“这山谷太深,你下去就上不来了!”
章懿华探出头往下看,山谷深不见底,他对着谷底发誓:“罗班长,我一定为你报仇!”
王排长提醒章懿华:“赶快撤退,去把蒲大侠带走!”
章懿华返回来找蒲大侠,却不见他的踪影,他的心不由收缩了一下,四处搜寻,终于在岩下一块石头背后找到了蒲大侠。
蒲大侠握着那颗出发前准备的“光荣弹”,并将引线环挂在小指头上,做好了随时与敌人同归于尽的准备。章懿华上前背他,蒲大侠推开章懿华说:“我已经不行了,你快走,不要管我!”
易莽娃也找来了,他说:“杨科长叫我来找你,我们不能丢下你。要死,咱们死在一起。”
此时,敌人的追兵已经赶来了,子弹在他们身边呼啸而过,蒲大侠吼道:“我说了,我已经不行了,你们快走,再不走,敌人追上来,大家都完了。”
易莽娃动情地说:“大侠!我曾说姓蒲的没有一个好人,我现在向你道歉,除了甫志高,姓蒲的都是好人!”
蒲大侠嘴角露出一丝微笑:“都是兄弟,别说这些!对了,老九、易莽娃!”
他说着从身上摸出已经被鲜血染红的那一节柳条说:“今后,你们如果能回到家乡,请你们将这个交给倩倩,就说,我蒲大侠没有给她丢脸。”
章懿华颤抖着双手接过郑倩倩寄给蒲大侠的信物,小心翼翼地放进衣袋里,点头说:“你放心,我一定将你的话和东西交给她!”
蒲大侠坦然地笑了,然后催促道:“你们走,赶快走!”
枪声越来越激烈,“叽里呱啦”的声音也越来越近。
章懿华还是那句话:“我来背你,一起走!”
蒲大侠自知危在瞬间,不想连累战友,催促道:“你们快走啊!”他的伤口疼痛得几乎忍受不住了,豆大的汗珠直往下滴,见章懿华和易莽娃还不肯离去,他突然改变主意说:“我求你们,给我来个痛快的。”
章懿华惊诧地问:“你说什么?”
蒲大侠咬紧牙关说:“给我一枪!”
章懿华哽咽了:“你说啥呀!”
蒲大侠求易莽娃:“你来!”
易莽娃的嗓子也堵住了:“我不敢!”
蒲大侠生气了:“你们咋个突然变得这样胆小!”
章懿华掏心掏肺地说:“我们是好兄弟,下不了这个手啊!”
蒲大侠举起手里的“光荣弹”恳求说:“你们不想给我一个痛快的,那就快走吧,你们再不走,我就只有先走一步了。”
章懿华背脊发麻,知道再劝也无效果,一种地煞星附体的感觉涌上心头。他扭头跳上岩石,端起冲锋枪迎着追来的敌人一阵狂射;易莽娃也发疯了,一个纵身跳上来不要命地扑向敌人。杨科长知道二人打红了眼,如果不及时制止,敌人全部追上来后,特侦组将无法脱身。他冲到二人身边,一边命令他们撤退,一边说:“为战友报仇,不是这个时候,快走!”
杨科长一边布置安设绊雷,一边指挥大家撤退到了一块高地上,枪声逐渐稀疏,山谷里突然传来手榴弹的爆炸声,大家都明白发生了什么,没有人说话,与死亡擦肩而过的6个特侦队员和向导低下头对着山谷默哀。良久,只听见章懿华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大侠、罗班长,我们一定为你报仇!”
悬崖边上,蒲大侠的一只腿被打断了,浑身血肉模糊地躺在地上。我们无法还原他之前的英姿,也没有机会目睹他与敌人殊死较量的最后一幕,但却可以想象,我们这个古老民族“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死也不做俘虏”的思维定势,是如何强化了他视死如归的英雄气概;还可以想象,他藐视群雄,回望北方的画面或许已经储存在了肉眼看不见的天空。
要不,你看吧,在蒲大侠的身边,为何有一个敌人躺在那里一动不动?另外,还有一个断胳膊缺腿的士兵在声嘶力竭地唱赞美诗?尽管那声音听起来跟鬼哭狼嚎差不多,但蒲大侠嘴角露出的微笑,仿佛在说,一个军人倒下的时候,身边能有一个甚至两个对手陪伴,他死而无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