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古忠孝难两全

书名:沉默的天空 作者:章勇 字数:673407 更新时间:2019-09-10

  章懿华呼唤的天,是他亲爱的父亲。他的父亲在西川一个县的山里修路,开山放炮遇到“哑炮”,大家都不敢去排除,他主动站了出来。结果,他刚接近“炮眼”,“砰”的一声闷响,不长眼睛的石头飞来夺走了他的生命。按理说,他的行为属于正儿八经的英雄壮举,应该享受“厚葬”,但他是交通局雇佣的临时工,不受国家“劳保”政策照顾,只能与“工伤”“优抚”等擦肩而过。好在当地交通局还有一点仁慈之心,叫工友们用开山放倒的松树拼成一口棺材将他送回老家,并多发了几个月的生活费表示慰藉,也算是作了最后的交代。

  收到父亲去世的电报,章懿华顿时感到天旋地转,万分悲痛。两年之间,母亲和父亲先后离去,别说人心是肉长的,就是铁打的也受不了。对一个几乎可以算得上孝子的他来说,怎能忘记父母的养育之恩呢?有首歌唱道:“天大地大不如党的恩情大,爹亲娘亲不如毛主席亲……”他从小就熟悉这首歌,它抒发了翻身劳苦大众对党和毛主席的感恩戴德之情,可章懿华生在新中国,长在红旗下,没有吃过旧社会的苦,对远去的岁月毫无感觉,而父母将他从小抚养长大,点点滴滴都是情,天大地大,唯有党和父母的恩情大;河深海深,比不过父母的恩情深。如果说父母是天地,母亲的离去让他经历了地陷之苦,那父亲的逝世则让他又一次蒙受天塌之痛。

  父亲的面容立即浮现在他眼前,让他想起了二十多年来父亲对他的养育之恩,即使儿时偷偷下河洗澡被父亲发现后遭受的那些打骂,此时也感到亲切和温暖,并让他怀念;他更忘不了父亲作为男人的那些气概,无论在“文化大革命”中遭受了多少非人的折磨,父亲都没有将痛苦的情绪带回家中;即使在他乡异地卖苦力吃了数不清的苦头,父亲也没有在子女面前流露一丝半点;他还忘不了生活紧张的那些年代,父亲对他的疼爱,哪怕是同事给他一颗水果糖,父亲和妈妈好像商量过一样,都舍不得吃,要带回家给他和妹妹……也许正是这些毫不起眼的小事,不仅丰富和饱满了父亲的人格魅力,而且潜移默化给了儿女,让章懿华觉得自己的父亲比任何人都崇高,比任何人都更值得自己崇拜……他越想越悲痛,无法控制自己的眼泪,觉得自己还没有尽一点孝,父亲就这样离他而去了,甚至连尽一点孝心的机会都没有了,他欠父亲的养育之恩太多、太多了!

  回想起父亲的人格和魅力,小伙子那个悲痛啊!犹如万箭穿心、撕心裂肺,真是噩耗一声如霹雳,泪飞顿作倾盆雨!原以为母亲去世时已经将眼泪哭干,没想到父亲的罹难又一次让他泪如雨下。

  如果眼泪能减轻心中的悲伤,那就让他哭吧!尽情地哭吧!

  但他没有哭出声来,他现在已经是一个经历了无数风和雨的男子,是一个在练兵场摔打过的中国军人,他把哭声埋藏在肚子里,用无声的悲痛告慰千里之外的父亲。

  章懿华拿着电报去找连长请假,还没跨进屋就听连长在接电话:“是,首长!我连早就做好了打仗的准备……请首长放心!我们早就盼着这一天了,我立即招回所有探亲、外出人员……”

  章懿华听说所有探亲和外出人员都要立即召回,他哪里还敢请假呢?自古忠孝难两全!他把电报揉成一团,转身扔进旁边的垃圾桶里,接着又捡起来,将电报牵伸还原放进衣袋里,流着眼泪离开了连部,然后独自来到营房背后,跪对北方,深深地磕了三个响头,希望父亲在天之灵能原谅他的不孝。

  一团乌云在沱江上空翻滚,集合无数暗淡的云朵在天空徘徊,将秋日的上午渲染得比黄昏还暗淡。本来就没有多少高楼建筑的富世县城,此时显得更加低矮,矮得就像一群石雕和泥塑趴在大地喘不过气来。在章懿华他们家里,屋子正中墙上挂着父亲的遗像,黄桷兰树下摆放着灵柩。章懿美虽然还未长大成人,但她懂事、早熟,俨然像成年人那样忙着招呼前来吊唁的亲戚朋友。

  邻居李大爷坐在木凳上专心致志地用草纸打制“钱纸”,赵晓岚和李婆婆、刘大妈等在旁边将白纸剪成一朵朵小花。有亲朋好友来悼念,懿美就给他或她戴上一朵小白花。

  来人逐渐减少,懿美也就清闲了下来。她走到赵晓岚身边,轻轻问道:“晓岚姐,二哥回电说部队有任务,他回来不了,不知大哥啥时能回家?”

  眼前的懿美已经考上了这个县乃至在全省、全国都赫赫有名的B中,身高比原来我们看到的时候足足高了一个头,大概有1.66米,出落得像一个大姑娘了。她的眸子罩着一层悲伤的阴影,使她一双灵动的眼睛显得分外冷静,如果不是她的眼睛和他两个哥哥那样炯炯有神,可能我们已经认不出她就是两年前那个瘦弱的小姑娘,因为她的变化实在是太大了。

  赵晓岚一边剪纸花,一边回答懿美:“按理说,你懿中哥今天应该能回家。”

  章懿美感叹道:“我好想他能早一点回来呀!”

  说着,她跨出门,踮起脚尖对着巷道口张望。

  此时已经是深秋季节,门前那棵黄桷兰早被秋天脱去了它郁郁葱葱的衣裳,孤零零地站在那里,神情黯淡地守护着这个凄惨的家园,任凭乌云在头上飞渡。秋风吹着“嗖嗖”的哨子在城市上空不知疲倦地奔跑,将天空那一团团好像要把这个江城吞噬的乌云撕成若干小块;旋即,它又从巷道口吹进这个院里,在黄桷兰树对面的角落卷起一个漩涡,似乎是在给这棵每到夏季就香飘四溢的黄桷兰树传递乌云已经散去的消息。

  这个时候,巷道口出现了一个公安干警的身影,他大步流星赶来,还没等章懿美认出他是谁,来人已经抢先叫了起来:“妹妹!”

  懿美不知道哥哥懿中已经当了公安,听到他熟悉的声音,既惊讶又激动,话还没有说出口,眼泪早就流了出来:“哥哥!”

  我们在前面已经知道,章懿中离开看守所后回到了北京大学,不久,他们就毕业了。鉴于他是反对“四人帮”的坚强斗士,他们撰写的《真理终将荡涤谬误》在报上公开发表后,对配合真理标准大讨论产生了巨大的影响,他被誉为思想上敏感、政治上成熟、道德品质优良的优秀青年,又是北京大学毕业的,很多单位都欢迎他去工作。当时,已经被贬职下放到南方的鹰眼所长又受到重用调回首都,被提拔到公安部要害部门任局长。他器重章懿中的理论学识和一身武功,邀请他到公安部刑侦局工作。

  章懿中思考再三,直至接到父亲死亡电报前几天才决定自己的毕业去向。因此,他还没有来得及写信告诉任何人,妹妹第一眼见到他没有认出来可以理解,但他却一眼认出了妹妹。警察嘛,眼光就是比常人更敏锐!但此时,他没有和妹妹寒暄,也没有与闻声跨出门的未婚妻赵晓岚交谈,只是抬头用目光和她打了一个招呼,用手轻轻拍了一下她的肩膀,便直接来到父亲的灵柩前,揭下自己的警帽,低头对着父亲的遗体,极其悲痛地说:“爸爸,儿子回来了!”

  回到屋里后,章懿中换了一身便装。赵晓岚给他戴上了白纱,懿美又在他胸前缀上一朵白花。这时,他少了一些穿公安制服的威严,但却增添了寻常百姓的英俊和肃穆。接下来,按照邻居李大爷的安排,章懿中除了没有披麻戴孝,他把祭奠父亲应尽的乡俗程序都走了一遍。尽管父亲的丧事办得简单、朴素,但却充满了人情味,好像天地也为之动容了。

  都说无巧不成书,我们身边发生的某些事情,有时比书本上写的还不可思议。父亲入土那一天,雨后初晴、阳光灿烂,可灵柩刚刚放进墓坑,也就是入土掩埋之际,天空突然飘起毛毛细雨。那雨丝凉悠悠的,既不刺骨,又不湿身,好像老天爷也专门赶来送行,要给这位不幸遇难的穷苦百姓掬一捧同情的眼泪。风儿也从山谷里跑出来,将散落的纸钱漫天飞洒,更加张扬了葬礼的悲壮气氛。

  按风俗,父亲的遗体应该与母亲的尸骨放在一起,但当地人说这个墓地是神龟穴,不宜合坟和箍坟,因此,父亲的墓只能用泥土堆砌,紧挨着母亲的墓,让两个老人依然像生前一样相濡以沫、相敬如宾。

  参加葬礼的都是亲朋好友、邻里乡亲,那些挖墓穴,当地俗称“打金井”的和来帮忙垒砌坟墓的全是亲戚中的壮汉,干活十分卖力。转眼之间,一座巍峨壮观的土坟便初具规模。远远望去,两个墓靠在一起既像一副不会说话的哑铃,又像两只硕大无比的眼睛,静静地伫立在金龟山上,仿佛在冷眼看这个世界。更让人惊奇的是,父亲的灵柩刚封土戴帽,也就是垒好坟,在墓顶摆放草饼的那一瞬间,在场的人都听见不知何处“咔嚓”响了一声,那声音清脆、有力,好像木头撕裂的声音。

  大家都拿眼睛四处张望,搜寻响声来自哪里。眼睛尖的人突然指着母亲的坟头说,好像有一道裂痕。一些胆小的人顿时嗫嚅着往后退;胆大的人觉得好生奇怪,凑上前盯着那道裂痕想看个究竟。懿中也觉得蹊跷,不知作何解释,联想起母亲逝世时自己身在狱中没有什么感应,偏偏梦见父亲从悬崖上坠落下去,莫非为母亲送终是弟弟,为父亲守灵注定该是自己?这其中有何奥秘呢?他实在弄不明白,也不想去弄明白。古人说人生如梦,权当是一种巧合吧!想到这里,他急忙请封土的亲戚用泥土将裂缝补上,并担心地说,不要让雨水漏进去,打湿了母亲的棺木。

  李大爷却摆手道:“千万不可!那是坟头在长,是千载难逢的好吉兆,预示着你们家苦难熬到头了,这是天意!懿中、懿美,你们赶快谢谢老天爷吧!”

  李大爷是德高望重的长辈,丧葬的程序又是他制定的,章懿中哪敢不依,只好敬畏地望着天空,在心里悄悄道了一声:“谢谢老天爷!”

  母亲的坟头留下了一道裂纹,活像一只眯缝的眼睛,让金龟山又多了一个观察人世间的窗口。但章懿中心里却在想,棺木是静止的物质,坟墓哪里会长呢?“全当母亲在另一个世界注视我们吧!母亲去世的时候,自己身陷囹圄,朝不保夕,没有回来尽孝,儿子现在多给您磕几个响头,但愿您和父亲在那个世界平平安安、不再受苦受累!”

  父亲入土为安了。为父亲送行的亲戚朋友、左邻右舍留下一些安慰的话各自走了。回到家里,章懿中这才静下心来与妹妹和晓岚慢慢交谈。对妹妹的学习成绩他一直很放心,换一句话来说,不仅父母,就连街坊都认为他们家与段玉裁的读书楼和李见攻书的读易硐近在咫尺,三兄妹能读书,是学习的料。妹妹的学习成绩自然不用他操心,他只是在生活上和思想品德方面对她叮嘱了几句。常言说响鼓不用重锤,妹妹已经够聪慧、够乖巧的了,哪里还用得着他唠叨哩!

  下面是兄妹俩的一段对话:

  “放了寒假,你就到北京来。”

  “不!我不去!”

  “为什么?”

  “我要利用寒假时间温习下学期的课文。”

  “离高考还远嘛!可以放松一点!”

  “您不是说一寸光阴一寸金,寸金难买寸光阴吗?”

  “那哥哥想你了怎么办?”

  “我努力学习,争取考上北京的大学。”

  “好!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你小时候,我曾问过你,将来的理想是什么。你还记得吗?”

  “当然记得!我说,希望像鸟儿一样在蓝天上飞翔!”

  “对!为了实现高飞的理想,你总是把学习时间抓得很紧。”

  “您和二哥都给我做出了榜样,我不能给你们丢脸呀!”“有志气!你还没有坐过飞机,考上大学后,我回来接你,带你去坐飞机!”

  懿美感动了,但她是一个克勤克俭的女孩子,她不想哥哥为自己花更多的钱:“不!飞机票太贵,我还是坐火车去!您要忙您的工作,也不用回来接我,我自己去!”

  “北京城市很大,你不熟悉,我怕你找不到路。”

  “北京是我们的首都,如果连自己的首都都找不到,那我还读书干嘛!”

  “你是我的幺妹,是我们家最小的一个,哥哥平时不在你身边,总想多为你做一点什么。”

  “哥!”

  懿美省略了重复音,喊起来更亲切:“难道您忘了,您上大学前送给我的八个字?”

  “自尊、自重、自强、自立。”

  “是啊!我在每本书的扉页上都写着这八个字。”

  轮到懿中感动了:“妹妹!你真是我的好妹妹!”

  “哥!你们更是我的好哥哥!”她又感动了,在说您时,无意中加了一个们字,那是包含着远在云南的懿华哥哥。在她们家庭最困难的那些日子,懿华哥哥经常忍着饥饿让她吃饱,哪怕是吃一只蚂蚁,他也要把两条腿留给她。这些不动声色的生活细节,早就像水银落地一样渗透到了她幼小的心里,激励着她比其她孩子在学习上更勤奋、更努力。

  ……

  他们兄妹之间就是这样互相体贴、互相关心,往往把对方看得很重,自己看得很轻,甚至忽略自己。懿中知道自己在妹妹身边的时间少,妹妹最需要的是亲情,自己请假回家这些日子,尽量多陪她。可是妹妹很懂事,她知道晓岚姐更需要哥哥陪伴。看到晓岚到家里来,她总是借故离开,甚至把晚自习的时间大部分都放在学校,让哥姐俩有更多的时间在一起。

  赵晓岚当然珍惜和章懿中在一起的时间。这天晚饭后,她依偎在懿中怀里,体贴地说:“这几天把你累坏了!”

  懿中深情地说:“自从我去上大学后,我们家很不顺,让你操了很多心,辛苦你了,岚岚!”

  她伸出手捂住他的嘴:“不许你说这个。我早就是你的人了,你的事就是我的事嘛!只是我能力有限,没有照顾好妹妹。”

  懿中轻轻移开晓岚的手:“妹妹在信里常说,你对她十分照顾。这两天她又亲口跟我讲,你对她就像亲姐姐一样好。”

  晓岚甜蜜地笑了,但话却很谦虚:“懿美十分懂事,我没有操啥心。”

  说到这里,她坐了起来:“懿中,我想问你个事情。”

  他把手搭在她的肩上:“请讲。”

  她把他的手从肩上移来放到自己腰间,并用手压着,两个人靠得更近了:“你曾对我说,毕业后有很多单位欢迎你去工作,如留校任教、到中国社科院哲学研究所、国务院政策研究室等。你为啥没有去,偏偏选择了公安系统呢?这不就放弃你的专业了吗?”

  章懿中不假思索地说:“你问得好,我之所以放弃了自己的专业,不再研究哲学,那是因为哲学已经形成一种固定的模式,我终其一生也只能引经据典,而根本不能有所突破。换一句话来说,我们只能在伟人或伟人的著作中匍匐与叩拜,思想不能在天空翱翔,甚至低飞都难以做到。正如恩格斯在德国古典哲学的终结中指出:太多的高妙的哲学体系,最后使德国人讨厌哲学本身。所以,哲学对我已经失去了它的吸引力。”

  晓岚明白了,故意逗他:“照你这样讲,哲学已经变成了没有灵魂的游戏了?”

  “我可没有这样说。”

  “你是这样想的吧?”

  “我可不敢!”

  “死都不怕的章懿中也有胆小的时候?”

  “好啊!你是在拿我开心啊!”

  章懿中用手去捅她的腋窝:“看我怎么收拾你!”

  晓岚控制不住自己,轻轻笑出了声,也拼命去摸他的腋窝。懿中的腋窝也是软肋戳不得,悲伤覆盖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笑容,他装出一副只有招架之功,没有还手之力的样子,任随晓岚“欺负”自己。

  女人有时候特别喜欢男人在自己面前认输,如果是强悍的男人,又是自己热恋的男人乞求自己,她母性的优越感就会抬起头来,征服男性的欲望就更强烈,这时就是她开心的时刻。晓岚也是女人,而且是一个美丽、善良、坚强的女人,她既需要男人的关心、体贴、呵护,也需要把自己的温柔、浪漫、可爱交给自己心爱的人,因此,她逼着他说:“你快求我吧,你求我,我就不搔你的痒痒啦!”

  懿中立即响应她的号召:“娘子,我求你,快住手吧!”

  听到他呼唤自己是“娘子”,把自己当作妻子来对待,实际上等于升华了他们的爱情,她心里像有一朵花要绽放,也用同样的话答道:“官人,娘子这番松手啦!”

  章懿中把赵晓岚拥抱在怀里,将脸贴在她的头上。赵晓岚沉浸在幸福的憧憬中:“我喜欢听你叫我娘子。今后,你就叫我娘子好吗?”

  懿中用夸张的语气说:“要得,娘子!”

  这时,桌子上的收音机正在播送全国各地新闻联播,b< [eBX播音员用沉稳而喜悦的口吻说:“今天,经中央政治局常委会批准,中共北京市委宣布天安门事件完全是革命行动,并为因该事件遭到迫害的所有人平反……”

  章懿中哭了,赵晓岚也忍不住泪光闪闪,他们是喜极而泣。这泣声是普通老百姓对党中央实事求是、知错必纠发自灵魂深处的感激。

  “老天开眼了!我们的国家有希望了!”

  良久,章懿中发出了久违的笑声,他的笑声虽然很轻、很短促,甚至夹杂着些许苦涩和悲伤,但毕竟是从内心发出的,让我们看到这个长期被阴霾覆盖的家,终于有了一丝亮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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