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鬼训练一

书名:沉默的天空 作者:章勇 字数:673407 更新时间:2019-09-10

  新兵连的生活刚结束,白琳娜就被军宣传队挑选走了。

  她带着一腔热血参军入伍,本来是想浴血疆场,报效祖国,上演军人生命的华章,像苏联小说《战争中没有女性》的玛丽亚那样冲锋陷阵,与敌人展开殊死的较量。退一步说,即使不能到作战部队,当一个卫生兵也可以,就像电影《英雄儿女》中的王芳那样到前线去抢救伤员,接受战火的洗礼。然而,宣传队能干什么呢?无非是摇旗呐喊充当配角,甚至配角都轮不上,只能跑龙套,实在没劲死了。

  然而,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组织上将你这颗螺丝钉放到哪里,你就只能拧在哪里。再说,战争这部机器是由各种零件组成的,就拿枪炮来说吧,如果没有准星、没有弹夹、没有撞针、没有表尺、没有炮栓、没有发射架,子弹和炮弹能自动飞出去吗?能命中敌人吗?所以,军队也是一个大家庭,只有分工不同,没有高低贵贱之分。这些道理,白琳娜也能说出一大套,只是她压根儿没有想到来当兵,结果是当文艺兵,她的思想还在参军作战的征途上跋涉哩!

  军宣传队住在军部一个坐北朝南的四合院里,正面一排呈窑洞式构架,据说这一排窑洞是在朝鲜战场上威震敌胆的李成芳军长归来的杰作。后来他提拔到军区当副司令员去了,房子就一直空着,直到成立军宣传队才派上了用场。这个军的前身是山西抗日决死队,也许这位首长对陕北的窑洞情有独钟,遂在这里推广了这种冬暖夏凉式的建筑。白琳娜对这种建筑很好奇,因为这种建筑在她的记忆中与革命圣地延安联系在一起,与伟大领袖毛主席的光辉形象划等号。她没想到在开远,在开疆拓土的边远南疆,也有这种黄土高原的杰作。

  白琳娜放下背包,没有急着打开,而是像很多青年到延安窑洞瞻仰一样,怀着一颗虔诚的心,希望能屏息聆听到历史的足音,寻觅到中国革命由弱变强,直到取得全国革命胜利的法宝。

  我们发现,她的军帽已经别上了闪闪发光的红五星,衣领也缀上了鲜艳的红领章,将她妩媚的面庞衬托得颇具风采;草绿色的军装合身、贴体,将她高挑的身材勾画得英姿飒爽,犹如一道美丽、庄严、圣洁的风景线。

  这时,一阵南风扇动着透明的翅膀飞来,给本来就凉爽的窑洞送来一缕缕新鲜的空气,让她嗅到了秋日庄稼地里的恬淡,可空气中含着一种酸性的怪味,不由使她皱起了眉头。她知道这是附近化工厂排放废气时的附加产品,只能无条件接受。好在她在红旗化工厂生活了近两年时间,对空气污染已经习以为常。但是,也许正是在红旗化工厂筛选矿石与粉末打交道的那些岁月,令她的呼吸系统已经藏匿了许多不为人知的细菌,这些细菌与空气中的灰尘本来就沾亲带故,于是在她的咽喉里相聚甚欢,堵塞了她呼吸的道路,使她忍不住轻轻咳嗽了两声。

  “小白,你怎么了,是不是感冒啦?”

  说话的是军宣传队王队长,他四十岁左右,眼大脸阔,胡须刚刚刮过,但刮得不太彻底,还隐约可见稻谷收割之后留下稻茬一样的残留物,颇具东北汉子的粗犷和豪爽。与他同时进屋的是一位和他年龄相当、面庞清瘦、戴着一副无框眼镜的军官,两个人站在一起,很像当时名气还不太大的相声演员冯巩和唐杰忠。

  白琳娜连忙立正回答:“我身体好着呢,王队长!”

  王队长热情地说:“小白,我给你介绍一下,这是军区歌舞团的刘政委!”

  白琳娜举手敬礼:“首长好!”

  刘政委还礼道:“军礼很标准嘛!”

  白琳娜乖巧地说:“谢谢首长夸奖!”

  王队长对刘政委说:“过去,你常批评我们军宣传队报幕员形象不佳,普通话不过硬,你看,小白还可以吧?”

  刘政委认真地打量着白琳娜,好像没有听见王队长在说什么,在他的眼里,白琳娜五官清秀、身材窈窕、气质高雅,很符合他下部队挑选演员的标准,不由暗自高兴,于是问道:“小白,你是哪里人?”

  白琳娜俏皮地说:“我爸爸是东北人,我妈妈是上海人,我出生在哈尔滨,在西川长大,算是东西南北的中国人吧?”

  刘政委和王队长都被说乐了:“哈哈哈!”

  刘政委收敛住笑声,赞赏道:“形象好、普通话标准、口齿伶俐,天生是做报幕员的料!”

  王队长突然警觉地对刘政委说:“老战友,我刚把她招进来,你可不能挖我的墙角啊!”

  刘政委笑道:“你说对了,我这次到军宣传队来,不仅要挑演员,更想找一个报幕员,我看小白是不错的人选!”

  王队长急了:“我说老战友,你把崔雅洁带走我没有意见!如果你要把白琳娜调走,我可跟你急啊!”

  刘政委不慌不忙地说:“你不答应,我就不找你了,我去找你们军长,我可是带着军区首长的尚方宝剑下部队的!”

  王队长欲哭无泪:“我的妈呀!我这不是引狼入室吗。”

  白琳娜之前对当文艺兵不感兴趣,没想到刚跨进军宣传队的门槛,就从天上掉下到军区歌舞团的机会,就能到省城昆明,到了昆明,与章懿华就更近了,相见的机会就更多了。她顿时快活起来,军区歌舞团仿佛一条快速的通道,一下就拉近了她和他的距离。她突然产生一个奇怪的联想:“如果延安窑洞是中国革命的摇篮,让我们的党走向成熟并打开了走向新中国的通道,那军宣传队的这个窑洞该是我的福地,给我插上飞翔的翅膀,不久就能降临到心爱之人的身边。”

  这些日子,章懿华他们也结束了新兵生活分下了连队。章懿华、易莽娃和蒲大侠以及那个北京兵金佑鄑去了师侦察连侦察排,三节棍分到了通信连报话班,女兵们只有一个去处——师部医院,殷笑英、袁圆自然就穿上了白大褂。

  当时,全军在开展学习“硬骨头六连”活动,要求各部队以猛打猛冲、不怕牺牲、不畏艰险、攻得勇猛、守得顽强的硬骨头精神为榜样,章懿华他们分下连队就投入到了火热的学六连活动中。师长王胜武是某军炮团首任团长,是一个有着丰富作战经验的职业军人。他说:“学习硬六连,首先要学习他们苦练杀敌的过硬本领。”

  为此,他对部队训练要求十分严格,尤其是对师侦察连的训练抓得更紧。一般首长到连队视察走马观花转一圈就打道回府。王师长来到侦察连不是视察,而是带着连队训练,对侦察兵们言传身教。他有一句口头禅:“谁说大炮没有长眼睛?侦察兵就是大炮的眼睛!”

  按照他的思路,炮弹要猛、准、狠,发发命中目标,除了瞄准手、炮手技术要过硬,侦察兵掌握和提供的射击诸元是关键。

  侦察兵训练最基础的莫过于共同科目——越野跑步,一般连队跑五公里,侦察连则要跑十公里。在操场上跑十公里也许算不了什么,体能好的都能跑下来,可由师长督战的军事训练没那么简单。排长王大山好像天生和山有缘,他带着战士们尽往山里钻,一会儿上,一会儿下,还主要走人迹罕至的地方。这还不算难,他们得背着背包跑。知道背包里是什么吗?砖头!就是建筑工地上的砖头!一边五块、十块砖头背着,让侦察兵负荷前行。当时正是秋雨绵绵的季节,雨淋在上面,一块砖就变成了两块砖的重量。

  金佑鄑在北京长大,没有吃过这样的苦,跑不了多远就掉队。章懿华在农村锻炼过,要轻松一些,爬坡上坎时总是伸出手去搀扶他。金佑鄑心里颇为感动,但感动归感动,他还是坚持不下来,在途中悄悄扔了两块砖。王排长发现了,当场骂他是熊包。王排长是陕北农村人,表面看并不是很强壮,但他体内却潜藏着超人的力量。他不仅体能好,而且每样军事技术都过硬,是一个典型的陕北汉子,性格刚烈,骂起人来像小钢炮。他教训金佑鄑说:“你不要偷奸耍滑,像一个半吊子婆姨!我们是侦察兵,不仅要携带枪支弹药,还要携带炮队镜和方向盘等侦察器材。练时多出汗,战时就少流血,你尔格给我拉稀摆带,打起仗来不被子弹逮着,自己也要被自己逑势!”

  他说的尔格是指现在,逑势则是完蛋。王排长骂了金佑鄑还不解恨,又叫金佑鄑在全排作了检查。此后,谁也不敢再在训练中偷工减料。训练那个苦呀,叫章懿华他们身上几乎脱了一层皮,有时训练归来,连门槛都迈不过,躺在床上像散架的马车。第二天,还得照样拉出去训练。金佑鄑悄悄骂道:“这老陕满肚子的幺蛾子,整天就会鼓捣嘎七马八的事儿,完全不把我们当人待见!”

  他声音很小,又说北京方言,以为王排长听不懂,没想到王排长不仅听见了,而且明白他话的内容,把眼睛一瞪:“你别挨了头子在那里遣葬!骂我满肚子耍花招,出馊主意。说得没错,在美国的西点军校,这叫 ‘魔鬼训练’。”

  陕北话里挨头子是被批评,遣葬是连说带骂的意思。

  在这期间,还有一项训练开始很不被战士们理解,那就是五公里甚至是十公里越野跑步刚完,大家还累得上气不接下气的时候,王排长从挎包里拿出一把大米挨个撒在立足未稳的战士们面前,要求战士们一颗一颗地捡起来,并边捡边数。

  捡米粒是没有什么技术含量的活,然而,负重五公里越野和捡米粒看似粗糙地千百次相加后,也就是剧烈运动与相对冷静的动作放在一起,产生的却绝对是一个极具技术含量的结果——这就是高强度、高难度训练出来的战士,他们就有超一流的心理素质,当明白这一点后,战士们也就没有怨言了。

  接下来是完成专业训练科目,如果说陆军的共同科目训练是劳其筋骨,累其体魄,那炮兵侦察兵的专业训练则是累其大脑,劳其心智,相对体能训练来说,表面上要“轻松”一些。

  王排长在训练中给战士们讲解说:“我们是炮兵侦察兵,我们的任务是战前渗透到敌占区域,侦察战役发起前敌军的动态,掌握敌军军事目标位置,为我火炮及空中打击标定地理坐标;战时在前沿为部队提供火力指引和评估炮击效果,以及为炮兵部署开路等。我们训练的武器是标尺、望远镜、军用地图,尤其是要学会看地图。”

  章懿华自幼酷爱地图。苏联作家巴乌斯托夫斯基说他从小有读地图的爱好,可以几个小时不离开地图,读地图“就像看一本引人入胜的书”。章懿华看地图跟巴乌斯托夫斯基一样入迷,如同职业医生欣赏人体解剖图。在他看地图的过程中,那些陌生的山川森林、江河湖泊无不在想象中充满生命。在他的眼里,弯弯曲曲的河流仿佛人的血脉,高耸的山峰犹如人的脊梁,绿色的植被好像人的皮肤,青翠的树木似乎是人的汗腺,他总是感到十分亲切,常常对着地图喃喃自语,像是在和它们亲密对话。成年以后,他常在动身去某个地方前详尽地研究地图,比如他去北京探视哥哥和上山下乡到华龙公社前,他都拿出地图看了又看,尽管实际所见并不完全跟行前的想象重合甚或会大相径庭,但这却使他能够更敏锐地观察它——那些想象中没有的东西给他的记忆留下强烈的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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