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懿华他们的营区座落在一个被称为干海子的中央,殷笑英她们的医院则位于这个海子边沿的高处,直线距离不到两公里。可是,还没有让他们来得及领略海水逝去后的坝子是何种景致,紧张的新兵连生活就开始了。
章懿华他们编在新兵一连,殷笑英她们分在新兵三连。几个连队既分开训练,又在一起合练。天天训练队列,走不完的“一二一”,好像要让他们的身心都统一到整齐划一的方块队伍中,在最短时间内完成从老百姓到军人的角色转换。这批新兵的训练热情似乎特别高,对齐步、正步等规范步伐总是一丝不苟;对摸爬滚打,半夜紧急集合等更是丝毫不打折扣。章懿华他们入伍前参加过基干民兵集训,又是由参加过边境自卫反击战的朱部长带出来的,要领明确,动作到位,经常被叫出队列给战友做示范。
训练是艰苦的,伙食却没有跟上。新兵连是一个临时单位,没有生活底子,炊事员也是由新兵轮流担任。早餐是玉米窝窝头,中、晚餐是玉米面拌米饭;中午白菜炒豆腐,晚上豆腐炒白菜;翻过来复过去,又缺少油荤。尽管如此,战士们餐餐还是吃得精打光。因为训练强度大,小伙子们又是吃长饭的年龄。
刚开训的日子,新兵的胃好像不是胃,而是无底洞。章懿华下乡在农村时曾笑说舒胖娃是食物的过客,在新兵连,几乎人人都成了食物的崇拜者。那些平时喜欢讲话的新兵,吃饭时也不再吭声,一个个蹲着埋头苦干,如果只听那“呼噜噜”的吃饭声音,你还以为是走进了猪圈,或者是听到集体打鼾。这个部队曾参加过新中国成立阅兵大典,队列整齐和内务洁净在全军闻名。
它还有一个传统,每次开饭前都要列队唱一支军歌,如果饭菜还没有做好,那就一直唱到饭菜端出来;假若饭菜熟了,值班干部没有下令开饭,谁也不许跨出队列半步。偶尔吃一顿面条,那才叫壮观呢!新兵们,尤其是出生在北方的农村兵,比南方兵“打牙祭”还兴奋,有的嘴里唱着歌,眼珠子已掉到盛面条的锅里;有的眼睛盯着值班干部的嘴巴,两腿早就做好百米冲刺的准备。“开饭”的口令有时还没有出口,性急的战士早已扑向了面锅。常常是你挤我、我挤你,帽子挤来掉进锅里谁也夹不起面条。有些战士也不嫌帽子脏,不管它是谁的,干脆把帽子当碗去舀面条,吃完后拿到水龙头前一冲,看清写在帽子里面的姓名后再交换。如果找不到自己的帽子了,也就把捡来的“饭碗”拧干扣到自己头上,并不把自己的窘态当作一回事情。
一天中午,章懿华下岗回到连队,炊事班给他留的馒头不见了,恰好轮到蒲大侠在炊事班帮厨,他一边对章懿华歉意地笑着,一边寻找不翼而飞的馒头。他突然想起刚才有个叫金佑鄑的北京兵来过厨房,料定是他“顺走”了馒头,急忙奔出去找他,章懿华也跟在了他身后。蒲大侠的判断没错,他跑到厨房后面的拐角处就追上了金佑鄑。金佑鄑见蒲大侠从后面赶来,慌忙将没有吃完的一个馒头扔进草丛,扫了一眼蒲大侠,然后若无其事地哼着小调往前走。
蒲大侠冲上前拦住金佑鄑的去路,厉声喝道:“把馒头捡起来!”金佑鄑个头比蒲大侠还略高一点,五官端正、皮肤白皙,一看就是那种养尊处优惯了的大城市兵。他没有把蒲大侠放在眼里,油腔滑调地说:“你这个新兵蛋子,整个一嘎杂子琉璃球,想逮谁跟谁扯皮是不?”
蒲大侠也不把他挂在眼皮上,瞪着一双大眼,吼道:“你也是新兵,装啥子大尾巴狼?把馒头捡起来!”
金佑鄑沉下脸来说:“嚯嚯,数落你一句,你就蹬鼻子上脸,长行市了,肉皮子欠揍啊?”
蒲大侠的脸色早就变了:“你把给站岗留的馒头偷了,还想打架是不是?”
金佑鄑狡辩说:“不要说那么难听,瞧你那个德行,样儿大了你!还挺像那么回事的,谁偷馒头呐?”
章懿华从草丛中捡起馒头说:“证据都在这里,你还说啥?”
金佑鄑扫了章懿华一眼,冷笑道:“你丫不要以为队列走得好,就装得人五人六儿的,想着法儿鼓捣事儿。章——懿——华,我告诉你,甭管你是一划,还是两划,今儿个不把你打个满地找牙,你不知道灶王爷有几只眼!”
蒲大侠一把抓住他的手:“你提啥子虚劲,走,到连队干部那里去说。”
金佑鄑挣脱蒲大侠的手,顺势给他一拳。蒲大侠猝不及防,连退两步才站稳。蒲大侠本来就是好斗的角色,哪里受得了,顿时火冒三丈,抡起拳头就向他打去。金佑鄑敢于先发制人也绝非等闲之辈,他见蒲大侠攻势凌厉,也不硬上,避过几拳后,瞧准一个机会对着蒲大侠的后臂斜砍一掌。章懿华怕蒲大侠吃亏,一边叫他当心,一边冲上前用双拳接掌,同时用手肘将金佑鄑送到一边稍息。金佑鄑腋下挨了章懿华一肘,恼羞成怒,挥起拳头就向章懿华打来。蒲大侠早已怒不可遏,化拳为掌将金佑鄑推倒在地。金佑鄑自知寡不敌众,边逃边丢下话说:“川耗子,你们以众欺少算什么好汉!大爷我不跟你们嚼舌头、拌蒜了,只有给你一板儿砖,你才知道什么是肝儿颤。如果有种,找个豁亮的地儿咱们再练。对了,晚饭后在营房后那块洼地,不碰面儿不散!”
晚饭后,有的战士在洗衣服,有的在球场上奔跑;一些队列跟不上的战士被罚在操场上继续“一二一”,那些单双杠不过关的战士则吃不完兜着走,被班长带着“开小灶”。也就是说,战争是强者恒强,军营里没有“八小时”上班制,训练不及格、不达标的战士必须付出更大的代价。换一句话来说,军营里不会有安静的时刻,睡觉时都要叫你睁着警惕的眼睛。
章懿华坐在球场旁边的草地上看孙向东转来的信,知道白琳娜目前也在新兵连集训,只是她的部队在滇南开远。他对这个陌生的地方顿时亲切起来,拿出一张不知从哪里捡来的破旧地图,认真地查找开远的具体坐标。
开远地处云南省东南部,南盘江南岸,距昆明大概两三百公里。他想,如果坐汽车,一天就可以到达。现在和她越来越近了,部队如果向南边开拔,他就可以抽空去和朝思暮想的她相见。易莽娃、蒲大侠和三节棍也坐在旁边看信,他们很快就看完了,开始在一起闲聊。
夜色降临了,一轮明月浮上柳叶桉树梢,将清辉洒满大地。操场上紧张的训练声与易莽娃、蒲大侠的说笑声此起彼伏,构成高原月色下和谐的秋夜曲。
蒲大侠说:“今天中午,金佑鄑把炊事班给老九留的馒头偷了,我拉他去连部,他还凶巴巴地给我一拳,实在是叔叔可忍,婶婶不可忍!”
易莽娃将手指关节扳得啪啪响:“是不是那个说北京话的小白脸?”
蒲大侠回答:“就是!”
易莽娃打抱不平说:“他敢这样嚣张,咱去把他的气焰灭了!”
三节棍担心道:“听说他爸是总参高干!这小子当兵前在皇城根儿经常惹事生非,是他爸怕他再惹事,把他送到部队来夹磨的。还听说,这小子到部队后手也没有闲着,昨天还与几个青岛兵干了一架!”
易莽娃愤愤不平地说:“是他呀,我才不管他老爸子是高干不高干呢!说得难听一点,老子就想教训一下那些仗势欺人的高干子弟!”
章懿华已经把信和地图收起来,劝道:“我们现在是军人,聚众打架是要挨处分的。”
蒲大侠忿忿地说:“他龟儿子都不怕,老子害怕个球!”
章懿华说:“他中午并没有占便宜,我们何必再去惹事呢!再说,他没有吃饱,到炊事班顺走几个馒头也可以理解。”
易莽娃可不理解:“他让你挨了饿,还理解?”
正说着,金佑鄑和几个北京兵向他们走来,用挑衅的眼光扫视着蒲大侠和章懿华,甩出一句话来:“你们不是想鼓捣点儿嘎七马八的事儿出来吗?有种的走啊!上午你们那大嘴叉子一张不挺能白活的吗?麻利儿着呀,怎么变没嘴儿葫芦儿了?”
说完做了一个勾手动作,趾高气扬地往前走。
蒲大侠“嚯”地站起来,瞪着他们的背影,气愤地说:“老九,你都看见了,我如果不去,金佑鄑今后就要骑到我们头上拉屎了!”
易莽娃也“腾”地跳起来,一副被激怒的样子:“他那副要不完的德行,老子瞧着就不顺眼!”
蒲大侠边走边说:“老九不去,你们都不去也好,我一个人去,大不了我一个人挨处分,把我退回老家,我正好与倩倩热饭热铺热被窝,免得受窝囊气!”
易莽娃跟上说:“谁敢让大侠受窝囊气?我陪你去!”
三节棍不知如何是好:“老九,你看咋个办?”
章懿华本来想劝住蒲大侠,但金佑鄑盛气凌人,确实扫了朋友的面子,而蒲大侠、易莽娃又是那种把面子看得很重的血性男儿,一旦凑在一起斗气,后果将不堪设想。下乡前,易莽娃和舒胖娃、孙向东到母校去“解放”被闲置在图书室的书,当时自己没有去,也没有拦住他们,结果易莽娃脸面丢尽,自己后悔不已。现在是军人了,又下过乡,经历了这么多世事,更不能意气用事,如果这两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家伙与金佑鄑他们打起来,他倒不担心二人吃亏,而是担心他们出手太重捅大篓子。想到这里,他回答三节棍说:“看来这番较量,是免不了啦!”
三节棍明白章懿华的意思,见对方人多,提议说:“我去再叫几个老乡来?”
章懿华主意已定,拉住他说:“又不是打人民战争,要那么多人干嘛!”
营房后的这一块洼地,位于营房围墙外的土堆之下,由于经常有人攀爬围墙,泥土夯砌的墙体已经露出一个城垛般的缺口,大大方便了出入,但墙外除了光秃秃的山丘和洼地,没有什么美丽的风景可以浏览,一般人不会对这里感兴趣,加上墙高数丈,腿脚功夫不够要想探身出墙也非易事,只有那些好动好斗并有探险精神的战士才知道这个所在。洼地在围墙之外几十米,除一个狭窄的入口外,三面呈等高形走势,这是当年修建营房取土形成的,没想到若干年后成了一个意外的杰作,给那些喜欢活动拳脚的后来人提供了绝佳的隐蔽场所。站在土堆上鸟瞰,这片洼地活脱脱像是古代西班牙的斗牛场,除了没有观众席,可能别无二致。章懿华他们到来的时候,对方一干人正在摩拳擦掌,气焰十分嚣张。章懿华叫三节棍留在入口的土堆放哨,看见有人来就“嘘”一声,以免被连队干部知道他们在这里打架斗殴。
金佑鄑见几个西川兵来了,搓着手说:“看来,你们不是孬种!是单挑呢?还是一起上?”
蒲大侠满不在乎地回道:“咋个都行!”金佑鄑冷笑一声:“算你丫有种!我们人多,一起上,你们会在背后骂我金佑鄑拔份儿,不仗义,单挑吧!你们谁上?”
蒲大侠跨前一步:“你放马过来吧!”
易莽娃拦住蒲大侠:“你先歇着,让我来和他切磋切磋。”
章懿华的心情很复杂,大家在一口锅里舀饭吃,低头不见抬头见,好歹是为了一个共同的革命目标走到一起来的战友,因此,蒲大侠今天中午说将金佑鄑偷吃馒头的事给连队干部反映,他还劝大侠放他一马,免得他把面子丢大了。但是,这金佑鄑也太不够意思了!偷吃炊事班给站岗留的馒头就不对,还将一个好端端的馒头扔了,并先出手打人,挨了蒲大侠一掌就不干了,又纠集同乡企图要打回去,就像蒲大侠说的,叫叔叔可忍,婶婶也不可忍。想到这里,章懿华提醒金佑鄑说:“我看你也是一条汉子,是汉子就不应该为芝麻点事耿耿于怀。现在住手还来得及,否则,被打得鼻青脸肿后只能自认倒霉。”
金佑鄑冷笑道:“川耗子,白饶你一碗凉白开遛遛缝儿,你还跟我耍哩格儿楞!究竟谁满地找牙,让拳头说话!”
今夜的月光特别明亮,章懿华抬头看了一眼夜空,拾起一块砖头向易莽娃扔去,易莽娃会意,腾空一脚将砖头踢成几块;章懿华给蒲大侠递一个眼色,又捡来一块石头抛向空中,蒲大侠头一抬,石头顿时被碰得粉碎。金佑鄑和他的一帮同乡见易莽娃和蒲大侠毫发未损,都惊呆了。尤其是金佑鄑,他虽然好打好斗爱出风头,但并不是傻子,心里想,“两个西川兵功夫如此了得,自己怎能不识好歹拿着鸡蛋往石头上碰呢?”
于是,他爽朗一笑,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自家人不认识自家人。都怪兄弟我一时眼拙,误会了、误会了!请几位西川老乡多多包涵!”
说着,从身上摸出一包烟来准备散给大家,可抽出两支就没有了,他问身边的人谁有烟,都说没有。
章懿华要的就是这样的效果,既不大打出手,又能驯服对方,现在金佑鄑等于认输了,那他也就放心了,不由问道:“你怎么变成西川老乡了?”
金佑鄑套近乎说:“我爷爷的爷爷是西川人,咱们算半个老乡哩!”
章懿华目光直视金佑鄑:“你骂西川人是川耗子,不是把你祖宗一起骂了吗?”
金佑鄑尴尬地耸耸肩膀,做了一个欧式自嘲的幽默动作:“都怪我脑袋碰着水龙头灌了水,那点儿唾沫星子全当是打了水漂儿。今后不会了,走,到军人服务社去,我买烟给你们赔罪!”
军人服务社柜台前挤满了人,几乎都是还没有佩戴帽徽领章的新兵,殷笑英、袁圆也在其中。两个老兵走来,插进殷笑英和袁圆之间,挤得殷笑英无法动弹,急忙用手护住自己的胸部。两个老兵似乎不以为然,还在往殷笑英和袁圆身边蹭。袁圆是那种不喜欢惹事的人,她客气地低声说:“刚才前边已经插了一个,你们到后边去插吧!”其中一个老兵“嘻嘻”坏笑着说:“好!我到你后边去。”
袁圆听对方的嬉笑声,发现他的话有点……那个不对,顿时感到哑巴吃黄连,羞得满脸通红。他们的声音尽管很小,殷笑英还是听见了,她也不好意思发怒,只能瞪着眼睛说:“你们咋个不排队?”
其中一个油嘴滑舌地说:“排队?我们这不正在排队嘛!”
殷笑英耐着性子说:“你这是插队,不是排队!”
另一个不高兴了:“怎么,新兵想教训老兵是不是?”
章懿华他们走来,见两个老兵在肆无忌惮地往殷笑英和袁圆身上挤,正想上前制止,金佑鄑眼疾手快,早已跨上前将两个老兵从队伍中拎出来。他知道这两个漂亮的女兵是西川人,一方面是想讨好章懿华他们,另一方面也想拿两个不自觉的老兵给自己出气:“你们两个老兵油子,到后边排队去!”
两个老兵被一个新兵从队伍中拎出来,气得脸色发青,挥拳就向金佑鄑打来,金佑鄑接过二人的拳头顺势一个反转,然后一合力,两个老兵顿时脸挨脸碰到一起,仿佛一对同性恋人在拥抱,引来众人哄堂大笑。
金佑鄑松开手,尖酸刻薄地说:“就这么一丁点本事,敢在这里拔份儿?还不如外星人和地球人的共存体——智障儿童。给我滚,有多远滚多远!”
两个老兵知道不是这个新兵的对手,一边灰溜溜地走开,一边不解地嘀咕:“今年的新兵反了,欺负起老兵来了!”
章懿华冲着二人的背影说:“不是新兵欺负老兵,而是老兵欺负新兵的历史应该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