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有时候就像是一个魔术师,它可以在极短的时间里把你的美梦变成现实,也可以在转瞬之间将现实变成肥皂泡一样的梦想。
尽管《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这篇文章发表之初,遭到了“两个凡是派”的围剿,但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谁也阻挡不了。这篇划时代的文章像雷霆一样摧枯拉朽,很快驱走了中国政治舞台上的阴霾,成为了时代的强音,为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的顺利召开,为解放思想、改革开放奠定了理论基础,也同时为“两个凡是派”的末日划上了句号。
章懿中他们的《真理终将荡涤谬误》及时配合前文,为真理标准大讨论起到了推波助澜的有力作用。
经中央有关领导批准,章懿中、邓耀国和李红军终于无罪释放,离开了关押他们两年多的京郊看守所,回到了北京大学,并被誉为最早反对“四人帮”的坚强斗士,正在接受报纸、广播和还不太普及的电视等媒体的采访。每天都被鲜花簇拥着忙得喘不过气来,真有“人怕出名猪怕壮”的感受。章懿华收到哥哥的信后,知道哥哥终于脱离了苦海,禁不住望着天空振臂欢呼:“天啊!你总算睁开眼睛啦!”
尽管云南来的那封匿名信让小伙子的心灵受到了从未有过的伤害,对白琳娜的感情和作风产生了怀疑,但他还是没有在任何人面前表现出来,甚至那天晚上易莽娃和舒胖娃见他很晚才回到屋里,用怪怪的眼睛当锄头刨了半天,也没有从他嘴里刨出一句话。他把自己的痛苦隐藏得不露痕迹,反而被舒胖娃误认为他又去给秦队长出鬼点子了,在那里骂骂咧咧地说:“老九,你别没事找事,又去给秦队长出馊主意,把兄弟伙累得气吼肺喘!”
章懿华心里烦,冷冷地甩给他一句:“只要不饿肚子,多干一点活,累不死人!”
说完便倒在床上蒙头而睡。
第二天早上,章懿华谎称自己感冒了,头痛,没有起床,等大家到地头劳动去了,他才爬起来喝了一碗红苕稀饭,然后上街将那封匿名信寄给白琳娜,附信什么都没说,只打了一个大大的问号。
这天下午,男知青的劳动是继续到龙头山稻田除草。稻田除草俗称薅秧。出工前,章懿华对易莽娃和舒胖娃说,这几天气温高,闷热、缺氧,是抠黄鳝的好时机。他取下挂在墙上的笆篓系在腰上,说薅秧时顺便抠点黄鳝回来改善生活。几个姑娘都说要得!殷笑英甚至积极响应说:“我们锄完红苕地回来就把水烧得泡溅子开,等着你们把黄鳝带回来烫。”
黄鳝学名鳝鱼,南方部分地区称之为黄鳝,全身只有一根三棱刺,口感细腻,肉鲜味美。黄鳝喜在稻田、小溪、池塘、河渠、湖泊等淤质水底层生活,在我国各地均有生产,尤以长江流域居多,辽宁和天津等地也常见,产期在6至10月, 6到8月所产最肥嫩。鳝鱼体型似蛇的浓缩版,头粗尾细,体表有一层光滑的粘膜保护,无鳞,色泽黄褐色。当地人都喜食,只是它体型圆滑,又有粘膜提供保护,属于“狡猾狡猾”的东西,一般人对它是无可奈何,故有“捉到手上的才是黄鳝”之俗语。章懿华他们刚下乡时生活缺少油荤,也想把这美味逮来入肚,但总是劳而无获。后来,经秦队长和洋芋他们手把手教才终于学会了抠黄鳝的技巧,今天,他也就敢在姑娘们面前夸下薅秧顺便抠黄鳝改善生活的海口。
此时,火红的太阳悬在天上,把已经扬过花的水稻拥进温暖的怀抱享受夏日漫长的午休。农民却没有这么幸福,他们要顶着烈日把与水稻争肥夺地的杂草拔掉。因为稻谷是农民奉献给国家的心血,也是农民的衣食饭碗,他们对它总是像对待老人和孩子一样呵护体贴。你看那绿油油的水稻,在阳光的簇拥下弯着腰,一如在睡梦中露出甜蜜的微笑,就不难想象它的主人为它倾注了多少辛勤的汗水。
是的,从犁田灌水、施底肥、播种、保温、生出绿色的小宝宝,到移栽、施肥、打药灭虫、薅秧除草,他们要经过多少工序才能迎来开镰收割。章懿华虽然被那封匿名信搞得痛苦不堪,背负着感情沉重的十字架,但他毕竟是经历过一些苦难并有远大抱负的年轻人。他认为坚强的男人不会被别人打倒,只有自己能打垮自己。因此,他要求自己不要沉湎于儿女情长中不能自拔。他竭力用艰苦的劳动来赶走可能被欺骗了的感情,用汗水来荡涤脑子里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他尤其是把哥哥离开了监狱,恢复了自由作为生活新的起点,放大和升华哥哥在自己心中的位置,一任阳光灼人的热浪抚摸自己的肌肤,寻找与大自然亲密接触的快意。
有人说,歌声是人类精神的粮食、快乐的翅膀。这个时候,章懿华似乎特别需要歌声来抚慰自己受伤的心灵,情不自禁地哼起了“月亮高挂天上,水仙花正开放……”你说怪不怪,明明是在想哥哥,可唱出口的歌儿却是对她——自己又爱又恨、爱恨交织的她的思念。他苦笑了一下,唱了两句就不再唱了。心里想,自己到底怎么了?他耸了耸肩,好像找到了答案:哥哥现在已经不再让他担心,而对白琳娜的那些谴责,还是一个巨大的问号压在他心上。所以,他对哥哥的思念,莫名其妙就被折磨他的事情取代了。
舒胖娃知道章懿华昨天收到了一封信,猜想是白琳娜的情书。虽然白琳娜不喜欢他,但他对白琳娜还是念念不忘,总想找些话来打口水牙祭,便拿章懿华来开玩笑说:“老九,你这么快活,是不是白牡丹答应嫁给你了?”
章懿华刚好瞧准一个冒着汽泡的泥洞,将中指插入一旋转,揪出一条黄褐色的鳝鱼放进笆篓里,然后送给舒胖娃一个猜不透的冷眼。舒胖娃见他没有回答自己,追问道:“你咋个不说话?”
章懿华一边除草,一边寻找鳝鱼藏匿的小洞。不管那封匿名信是真还是假,他心里都十分难受,哪还有心思去谈白琳娜呀!因此又白了舒胖娃一眼。
“你今天的眼睛咋个像死鱼呀!”
舒胖娃不高兴了,搜肠刮肚找话来损他:“老九。今天上午你在家睡大觉,黑牡丹早上说她肚子痛,中途又跑回去了一趟,你们生病都生在一个时候,你是不是把她也搞定啦?”
章懿华不能不反驳了,但话还没说出来,心直口快的易莽娃已经抢先替他说了:“你啷个又张起嘴巴乱说,殷笑英肚子痛,是因为昨晚吃了你煮的夹生饭,拉肚子,回去吃药。我叫她顺便把电闸合上,给稻田抽水,你没看见有些稻田都快干了吗?”
“原来是这样啊!”
舒胖娃连忙改口,但依然有些不满:“你易莽娃总是爱跟老九穿连裆裤!那我问你,你跟黑牡丹究竟咋个样了嘛?”
易莽娃实话相告:“你不是不知道,她老是回避我,看来是没戏啰!”
章懿华又抠起一条黄鳝放进笆篓里,出于对易莽娃说话的公道,也想转移话题,他赶紧给他支招:“俗话说树子经不住藤缠,好女怕赖汉。你只要坚持不懈地追,我想她迟早是你的!”
易莽娃也找到了一个黄鳝洞,正准备下手:“话是这样说,可对我好像就例外了。”
章懿华打气说:“别灰心,久等必有善。”
“善?黄鳝哟!”
易莽娃将手指插进泥洞,揪出一条活蹦乱跳的黄鳝塞进笆篓里,继续自嘲说:“到头来,我恐怕只能等到黄鳝。”
舒胖娃也终于抠出一条黄鳝,笑道:“多抓几条黄鳝也不错呀!”
他们薅秧的最后一块田紧挨着龙头山。这龙头山山势陡峭,杂草丛生,龙头山下有一个阴森森的山洞。这个山洞被乡亲们传得十分邪乎,大有谈洞色变之感,最恐怖的版本有三个:第一是洞里有一条鬼龙,凶残无比。曾有一个道长带着弟子进洞去降服它,结果反被鬼龙吞噬了。洞口有两只手掌印,乡亲们说那是道长死不瞑目的眼睛;第二是解放初期,一群土匪逃到洞里负隅顽抗,结果一个不剩地死在了洞里;再就是“文化大革命”“破四旧、立四新”时,村里几个胆大的青年,其中就有朱艳丽的父母,他们被革命的激情燃烧着,早就把“封资修”和牛鬼蛇神踩在了脚下,自然不信什么鬼龙,钻进洞里去闹革命,结果也是肉包子打狗。
后来,谁也不敢再到这个洞里去。因此,分组作业的时候,洋芋怕知青们不知道这些底细,悄悄提醒章懿华不要承包龙头山这几块田。可是,传得越邪乎,易莽娃和章懿华他们就越好奇,不仅承包了龙头山这几块地,而且还想找机会进洞探个究竟。今天薅完秧时间还早,易莽娃提出进洞去瞧瞧,章懿华心里窝着一团火,哪怕是龙潭虎穴,也要去闯一闯,发泄发泄,于是和易莽娃脚跟脚来到了洞口。
洞前长满了蒿草,一片潮湿,洞口阴森森的,好像鬼龙张开的血盆大口,让人望而生畏。易莽娃捡来一根树枝,像电影里鬼子进村一样拨开蒿草,小心翼翼地向洞里张望,似乎在强化传说中的恐怖和神秘。突然,洞里“噗噗噗”地飞出几只蝙蝠,吓得刚跟上来的舒胖娃“哇”的一声撒腿就跑,等他看清是几只蝙蝠,才骂骂咧咧返回来说:“操,差点吓死老子了!”
易莽娃哈哈大笑两声,骂他这点胆量,丢男人的脸!说着掏出手电筒对着洞里晃了晃,就要进去。章懿华知道易莽娃今天是有备而来,还是拉住他说:“别急,再看看。”
面对一丛丛张牙舞爪的蒿草,易莽娃用树枝“噼里啪啦”一阵猛抽,很快将它们打趴在地上,仿佛将龙须、龙爪给拔了。章懿华站在敞开的洞口观察,洞口上方隐约可见两只蝌蚪反抱在一起的图案,章懿华心里猛地一惊,这跟自己下乡前在梦中看到的那副景象何其相似,既不是阴阳太极图,又酷似道教的象征,莫非这个洞里真有冥冥中的某种暗示?他顿时兴奋起来,决心冒险进洞探个究竟。
易莽娃以为他在那里犹豫不决,便催他快进去。章懿华做事向来把细,尽管反抱在一起的两只蝌蚪激发了他的好奇心,他还是没有贸然往洞里钻,因为梦中那两只蝌蚪后来演变成了自己和一个女子拥抱在一起,并让他在梦里遗精,他感到有些神秘。他说再等等,说着又跨前几步往里看了看,接着又侧过身闭着眼睛听了听。易莽娃摇着电筒早已急不可待,又敦促他别再磨蹭。章懿华没有搭理他,反问他带火没有?易莽娃以为他要抽烟,摸出烟和火柴,诧异地说:“太阳从西边出来了,你要抽一支?”
说着就甩一支烟给他。章懿华也不答话,顺手接过来又给他甩回去,转身便走。易莽娃感到莫名其妙,连忙叫住他:“你这是咋个啦?”
舒胖娃自以为聪明:“咋个啦,你没看见吗?老九往洞里瞧了一下,胆儿被吓跑了,脚上抹油——溜啦!”
说着转过身来伸了一个懒腰说:“咱们累了一天,回去歇稍吧!”
易莽娃暗想,“来都来了有啥可怕的,我才不愿半途而废哩!”
随即冲着舒胖娃的背吼道:“胆子咋个比耗子还小?”
说话间,章懿华已捡来几根干透了的树干,一边折去枝桠,一边返回来拦住舒胖娃说:“你不想进洞里瞧瞧?”
舒胖娃尴尬地反问章懿华:“你刚才不是打退堂鼓了吗?”
易莽娃不解地问章懿华:“老九,你这是干啥?”
舒胖娃自以为是地说:“他想拿这几根烧火棍进洞打鬼。”
章懿华拿着木棒把舒胖娃逼了回来:“对,知我者舒胖娃也!我就是想用这烧火棍打鬼。”
易莽娃笑了:“老九,你也相信有鬼龙?”
章懿华不置可否地笑道:“管它有鬼无鬼,咱们明火执仗进洞,鬼也会怕我们三分。”
说着用树干拨出一圈空地,叫二人找来一些树叶堆在地上,叫易莽娃的火柴派上用场。易莽娃拿着电筒说:“老九,你咋个老土呀,我有电筒,还用得着火把吗?”
章懿华解释说:“洞里空气可能很稀薄,还只有这老土办法才安全。”
舒胖娃疑惑地望着章懿华:“你咋个晓得洞里缺少空气?”
章懿华说:“洞里如果空气流通,站在洞口应该感觉得到冷风。没有冷风,却寒气逼人,我猜洞里不仅没有其它出口,而且可能非常潮湿,甚至有水。”
他心里还想:龙头山,没有水,龙王藏在哪里?
舒胖娃反驳道:“一般说来,洞里气温都比洞外低,站在洞口感觉到有冷气很正常嘛!”
章懿华有理有据地说:“现在是夏末秋初,洞里洞外温差应该是一年中最小的时候。无风,却能感到寒气,除了潮湿和水,没有其它解释。”
易莽娃听他们这样说,急忙插话道:“你们俩个干脆打个赌,好不好?”
章懿华志在必得地说:“好哇!舒胖娃,你敢不敢跟我赌?”
舒胖娃不想认输:“赌啥?”
章懿华反问他:“你说!”
易莽娃就喜欢看热闹并趁机占便宜,提议说:“谁输了,赶场天上街办展扎。”
舒胖娃听说输了请吃饭,心里想章懿华比鬼还精,他解释得又有道理,而且与他打赌几乎是逢赌必输,因此也学乖了,不再往易莽娃张开的口袋里钻:“我不跟你打赌,我只想用事实说话。”
章懿华也不强求,举着火把一边往洞里走,一边提醒说:“走吧,小心一点!”
洞口很高,他们昂首阔步前行,可进去不到十米远就低矮得只能猫着身子走,并且是往下走,走进了一个之字形的弯道,仿佛有下地狱的感觉。舒胖娃为了给自己壮胆,又唱起了他们的“队歌”:“我们都是神枪手,每一颗子弹消灭一个敌人……”
“当心!”
章懿华话音未落,只听见“哗”的一声,易莽娃踩塌一块石头便往下掉,章懿华眼疾手快,一把将他拉住,才没有让他掉进深不可测的“龙沟”。
走过弯道,空间终于大了起来。“咔嚓”一声,章懿华又踩到个什么东西,他低头一看,脚下是一具骷髅,背心不由沁出几滴冷汗,急忙提醒大家:“慢一点走!”
他刚说完,舒胖娃摸着自己的脑袋,毛骨悚然地尖叫起来:“我的妈呀!这岩石上有死人脑壳。”
易莽娃举起火把往上一照,也吃惊不小:“哟!还不止一个呢!哈哈,那里好像有一把宝剑。”
说着踮起脚去拿,可那剑已经锈蚀了,拿不起来,让他好生遗憾。舒胖娃胆战心惊地说:“咱们撤吧,我的腿都不听使唤了!”
章懿华往前走了两步,突然兴奋地说:“你们看,那是啥?”
易莽娃上前一看,又惊又喜:“好大一个湖啊!”
舒胖娃也壮起胆子紧挨着易莽娃往前瞅瞅:“我的妈呀,我幸好没有跟老九打赌,这山洞里咋个有这么多水呢?”
章懿华走近水边,捡起一颗石子扔进水中,盯着它沉入水底:“这可能是一条暗河,说不定与安溪河还是一个水系。”
这时,悬吊在前方的一块石头吸引了他的目光,他指给二人看:“你们说——像不像孙向东在那里戏水?”
易莽娃一拍大腿:“真他妈像猴子戏水!”
舒胖娃也指着另一块石头说:“那坨石头更绝,活像姜太公在钓鱼。”
易莽娃又指着水中一块孤零零的石头惊叹起来:“那不是哪吒闹海吗?”
三个人都被眼前巧夺天工的奇异景象迷住了,仿佛进入了神秘的童话世界。
章懿华用手去扳石壁上的突出物,发现其坚硬无比,他借着火光认真端详了一会儿,说:“你们瞧,它不是一般的石头,好像是钟乳石。”
易莽娃用手去摸摸,也表示赞同:“对,是钟乳石,好漂亮的钟乳石啊!”
章懿华立即纠正了自己刚才的判断:“这不该是暗河,应该是一个天然溶洞,巨大的天然溶洞。”
易莽娃听说是天然溶洞,他更来劲了,沿着水边继续往前走,并说:“我们再往前走走看。”
章懿华走了几步,又踩着一具骷髅,他望着易莽娃手上的火把,突然叫住他:“不能再走了,赶紧回去!”
易莽娃一脚踢开地上的骷髅笑道:“多见几根死人骨头,你就怕了?”
章懿华一把拉住他的手说:“再往前走,我们就回不去了!”
易莽娃大惑不解:“你吓唬谁呀!”
章懿华一本正经地说:“你没有觉得越往前走越费劲?”
易莽娃若无其事地说:“没有啊!”
章懿华用嘴对着火把说:“可它已经告诉了我们,再往前走它就要熄了。”
舒胖娃早就吓得说话都打哆嗦了,一听转身就走:“快撤吧!”
易莽娃这才恍然大悟,自嘲起来:“我差点忘了,越往里走越缺氧,氧气不够,火把就要熄灭。”
舒胖娃回头讥笑易莽娃:“你的脑袋跟猪脑壳差不多,等你想起来,恐怕早就和这些尸骨做伴了!”
易莽娃捡起一节尸骨扔向舒胖娃:“给你一根肉棒,把嘴堵上!”
他们走出黑黝黝的山洞,夕阳尚未唱晚,红艳艳的云彩挂在西方的天空,将迷人的霞光洒满大地。他们回到知青点,夜晚刚刚降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