芒种是农村一年二十四个节令中最忙的时节。芒种的“芒”字，指麦类等有芒植物的收割，十分急迫。芒种的“种”字，指谷黍类作物播种的节令。“芒种”二字又与“忙种”谐音，也就表明农作物在“忙种”了。

　　虽然大堰坝的分组作业早就被公社郑副主任否定了，秦慧队长还被关押在公社洗心革面，接受思想改造，大呼隆的出工方式让小春作物受到了一定的影响，但之前在秦队长的带领下种得及时、施足了底肥、管理又好，依然比前几年同期和周边生产队的收成好得多，这正好应了一句俗话：多少耕耘，多少收获。尽管社员们对头上的领导一肚子怨言，但尝到了丰收的喜悦，大家心里还是乐滋滋的。

　　常言说得好：喝水不忘挖井人。丰收了，乡亲们自然不会忘记秦慧队长。脚腕上伤口早已经愈合的章懿华更是想找时间去看望像兄长一样的他，但由于忙完麦子、黄豆、菜籽等的收割，中稻、红苕进入返青阶段，要将移栽的中稻抓紧栽插；如果迟了，气温升高，水稻营养生长期缩短，而且生长阶段又容易遭受干旱和病虫害，产量必然不高。

　　红苕移栽最迟也要赶在夏至之前；如果栽苕过迟，不但干旱的影响会加重，而且待到秋来时温度下降，不利于薯块膨大，产量亦将明显降低。因此，社员们对大呼隆作派一肚子怨气，但对农活还是不敢怠慢，手脚被中稻、红苕无形地捆绑着，还没工夫从田间地头抽出来。当然，此前章懿华已经叫易莽娃他们去过公社两次，但都没有找到关押秦队长的地方。

　　山区的雾起得早，散开又慢，一层又一层的雾幔笼罩着大堰坝，将昨天栽插好的秧苗掩映在灰蒙蒙的雾霭中，仿佛世界还处于混沌初开里。

　　太阳没有出来，大雾独自在山野里漫步，能见度低得让人对自己的视力都大打折扣。章懿华、洋芋和易莽娃弯着腰在一块堵水田里呈一字型栽秧，舒胖娃挑来一担秧苗，一把一把地往他们前面甩，掉在水面上溅起一团团水花；坡上，殷笑英、胡丽萍和袁圆也是背朝着天空在插红苕藤，只是姑娘们在一起话要多一些，说话又不看人，好像是在与土地直接对话。尽管栽秧与插红苕藤之间相距很近，但雾气大，互相也看不清面孔。这时，田埂上走来两个干部模样的人，近了一看，原来是大队主任兼生产队长陪着公社刘主任来了。

　　刘主任来到跟前，与知青们寒暄了两句，掏出茶杯放在田埂上，脱下胶鞋，挽起袖子就下田。刘主任叫舒胖娃把秧苗甩给他，接过来就熟练地栽插起来。也许，他出生于农民家庭，当了领导后每年都要到生产队蹲点，仍然保留着农民的本色。他栽秧不仅横竖一条线，像拿尺子画过一样笔直，而且进度也没有落在几个生龙活虎的年轻人之后。只是，他在栽秧中偶尔直腰时把牙关咬得绑紧，使一张阔脸显得更加严肃。

　　章懿华他们与刘主任没有多少接触，但那次武装部长带着民兵把他们抓到公社，刘主任发话将他们放了，让他们对他一直心存好感。眼下见他栽秧如行云流水般流畅，心里更加佩服，但也不想输给他，而是你追我赶，暗暗较一个高低。

　　阳光冲破云层，揭去了大地上的雾幔，栽插好的秧苗像一行行、一排排训练有素的水兵列队站在波浪中接受阳光的检阅，让人看到一片勃勃生机。

　　大队主任兼生产队长见刘主任下田劳动不像是在作秀，他这个小主任也就不敢再站在田埂上袖手旁观，只得被动下到田里。让他惭愧的是，自己安排自己当“脱产干部”的时间太久了，凭他怎么努力，都像一个落在阵地后面的“新兵”，显得心有余而力不足。

　　刘主任今天到大堰坝来下田栽秧，并非是他一时心血来潮，想在社员面前表现一下自己干农活的技术，更没有让大队主任露丑的意思，而是他自从知道秦慧队长因“搞资本主义那一套”被软禁后，就一直想把他解放出来。但他刚从县委党校学习回来，知道把“搞资本主义那一套”放出来，比把洪水猛兽放出来更危险。因此，他不敢拿自己的政治生命开玩笑。最近，报纸上在开展什么是资本主义、什么是社会主义的讨论，有的言论还很大胆、很前卫，甚至公开提出，被称为“社会主义的草”即使再好看，还是不能当饭吃；“资本主义的苗”虽然难听，但却能填饱肚子。

　　这就让很多人开始对历史进行反思，反思后逐渐使人明白：没饭吃，饿肚皮并非社会主义；有饭吃、有衣穿，也不是资本主义的专利。尤其是十天前，他的父亲不幸去世，县革委会准许他回河北老家奔丧，归来时路过广汉，他的同乡战友——广汉县委书记常光南请他去那里落了一次脚。这次落脚，让他大吃一惊，竟然看到了分产到户、定产承包的春潮在向阳公社悄悄涌动。

　　从内心来说，这里的社员在提着脑袋寻求温饱；用流行的眼光来看，简直就是刘少奇的“三自一包”死灰复燃，卷土重来。他是两惊一喜，一惊自己的战友常光南吃了豹子胆，竟然在暗中给予支持，让分产到户在广汉的地盘上蔚然成风；二惊大堰坝的做法与之惊人的相似，吃螃蟹的秦慧队长却被关在“学习班”里反思洗脑袋；喜的是，土地承包后粮食翻了一番，社员不再为饥肠辘辘的肚子发愁了。常光南对他说，民以食为天。只要老百姓填饱了肚子，不起哄，不抢劫，不揭竿而起，就是最大的政治。他听后坐不住了，连夜从广汉赶回来，先到县上销了假，给县委书记作了详尽汇报，回到华龙公社又把秦慧从“学习班”叫到自己的办公室，并和他畅谈了几个小时。

　　他对秦队长表示了愧疚，说自己虽然曾向郑副主任提出过尽快恢复他的职务，但郑副主任坚持说他的问题是路线问题，并是按照县委指示对他进行帮助、教育，并没有迫害他。郑副主任拿着大得吓人的挡箭牌，自己找不到更好的箭来对付他。现在，做为广汉县委书记的常光南都支持分组作业，定产承包，并对他说:“今年中央一号文件虽然还在提倡农业学大寨，但提出了因地制宜，大力发展农业生产。我们摸着石头过河，过了河，就到达了希望的岸边，过不去，也死不了！”

　　刘主任得到了老战友的鼓励，又向本县一把手作了汇报，也就有了底气，和秦慧谈完话后就将他放了，并向这个虎头虎脑的生产队长表示了歉意。对此，他还没有来得及与郑副主任通气，又一早来到大堰坝，准备进行实地考察。

　　刘主任把秧子插到田角后，爬上埂子，洗了手，在衣服上擦擦，掏出一盒“春耕”牌纸烟抽出两支递给易莽娃和章懿华。章懿华没有接，说他不会，转身准备从另一头下田去接应代理队长。刘主任对他摆摆手说：“大锅饭穷了勤快人，惯坏了懒汉，让他自个儿打扫门前雪吧!”章懿华听出他话中有话，连忙旧话重提：“刘主任，我上次向您汇报过，咱们秦队长打破大锅饭，治穷治懒，带领乡亲们走社会主义的康庄大道，为啥还不把他放回来呢？”

　　刘主任也想起了这个后生那天晚上被抓到公社会议室时，曾对自己解释过秦队长带领乡亲们分组作业的情况。这个后生据理力争，拼命为秦慧开脱“罪状”的情景还历历在目。只可惜，自己那时对包产到户的认识还局限在 “雷区”中，没有引起重视。现在想来，不由有点内疚，于是爽快地告诉他们：“秦队长已经回来了，我决定让他带领你们先在大堰坝搞试点，等弄出一点名堂来，再向全大队、全公社推广！”

　　章懿华、易莽娃一听，不由喜出望外，不约而同地说：“真的吗？他人呢？”

　　山路上，一行人匆匆奔来，传来武装部长焦急的声音：“刘主任，秦慧跑啦！”

　　刘主任不高兴地批评道：“你扯啥急？”

　　朱部长不敢顶撞刘主任，拿眼睛望着郑副主任。郑副主任走过来打圆场说：“人都不见了，能不急吗？”

　　刘主任没好口气地说：“是我把他放了，还没有来得及跟你们打招呼！”

　　郑副主任一听，眼镜片后露出两道凶光，阴险地说：“秦慧的问题不是一般的问题，县领导已经点了他的名，还没有做最后结论，你把他放了，上面追究下来，谁负这个责任？”

　　“郑耀光同志，上面如果追究，我负责！”

　　刘主任一声咆哮，犹如一发炮弹出膛，把在场所有人都震住了。章懿华见朱部长气势汹汹赶来，又听到郑副主任话中带着威胁，原以为刘主任扛不住，还没有与秦队长打照面，他又要被带回公社去受“二茬罪”，暗暗捏着一把汗，没想到刘主任大义凛然，一声咆哮，刚才还振振有词的郑副主任立即被震在一旁不再言语了。

　　刘主任见郑副主任取下眼镜，掏出手巾在那里擦镜片，一副看不清眼前景象的模样，缓了一下口气，对着刚从田里爬上来的大队主任问道：“你在这里代理队长，你最有发言权，大堰坝今年的小春收成，与往年同期或与其他生产队相比，究竟咋个样？你打实说话。”

　　大队主任知道郑副主任和朱部长是串通一气的，他们肚子里在卖什么药，他已经揣摩到了几分：他们把思想政治看得高于一切，不在乎庄稼收成，是看政治气候见风使舵的弄潮儿，他对他们搞的那一套并不十分看好，但跟着他们安全、保险，不会像秦慧那样受到折腾；而刘主任呢，工作深入踏实，作风雷厉风行，在他面前踩不得假水，摸不到浑水鱼，但他过于务实，又与喜欢务虚的某些领导距离较远，他此次公开支持秦慧，有无尚方宝剑，他还拿捏不准。现在，两方都在等着自己把话掏出来，把收成往好处说，要得罪郑副主任他们；把收成说孬了，被刘主任抓住又有可能猫走锅底——脱不了爪爪印。他是左右为难，干脆打起太极拳：“小春刚刚忙完，还没有来得及统计。”

　　章懿华一眼看穿了大队主任是前怕狼后怕虎，在玩明哲保身的市侩作风，接过话说：“主任不清楚，收成我们已经统计出来了。”

　　刘主任急切地问：“你说，收成咋个样？”

　　郑副主任轻蔑地扫章懿华一眼，心里想，“糟糕！这小子与秦慧是穿一条裤子的，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章懿华也没有把郑副主任放在眼里，实话实说：“麦子亩产542公斤，菜籽亩产138公斤，黄豆亩产250公斤。与去年同期相比，收成接近翻一番！”

　　郑副主任并不看好这些，立即上升到政治的高度上说：“收成再好，路线错了，又有啥作用？”

　　章懿华不卑不亢，针锋相对地反问道：“路线再好，不能当饭吃，又有啥好？”

　　刘主任仿佛看到前者出了一副刁钻的上联，后者不用思考就应了下联，而且丁是丁卯是卯，毫不含糊。心里想，“你郑耀光有长箢篼，这年轻人就有翘扁担；不管你有多少心眼和板眼，他都能对付你。”

　　不由再一次对章懿华刮目相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