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前的黑暗

书名:沉默的天空 作者:章勇 字数:673407 更新时间:2019-09-10

  5月是华北平原一年中最有活力的季节。青青的芳草染绿了原野,各种花儿打着五颜六色的小伞在阳光下漫步。即使在看守所202监室后面被庄严与肃穆主宰的高墙上,间或也有一株蒲公英倔强地举起它的小手,向世人汇报春色关不住的消息。

  是的,在我们这颗蓝色星球的赤道以北地区,由花草树木、鸟兽虫鱼、江河土地建构的生态队伍,正在用它生机勃勃的足音敲响春天的战鼓,将大自然亘古不变的规律进行实况转播:有冬的萧瑟,必有春的繁荣,谁也阻挡不了季节变换的脚步。

  《光明日版》原定4月中旬发表《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这篇文章,但到了那些天,却并没有见报,直到5月11日,胖看守将报纸从窗口扔进202监室的时候,章懿中和邓耀国才惊喜地看见了这篇文章。

  文章一经发表,顿时以它严谨的哲学观、犀利的理论思辨、全新的政治视觉打破了沉闷的意识形态,犹如一道闪电划过夜空,仿佛惊雷蛰伏大地,让人振聋发聩,尤其是在理论界和中央高层,很快引起了轩然大波。

  正如杨总编所说,为了配合《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这篇文章的发表,一个星期之后,报纸又及时发表了章懿中他们的《真理终将荡涤谬误》。此文与《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一样,没有放在第三版的《哲学》专栏上,而是安排在第一版,署名本报特约评论员,既体现了报社对文章的高度重视,也反映了舆论在当时政治背景下的小心翼翼。

  看到自己文章发表这一天,章懿中和邓耀国捧着报纸从头到尾看了两遍,抑制不住兴奋,在监室里跳跃、欢呼,同时想把这个好消息告诉囚禁在隔壁的李红军。

  上午十点钟,终于盼来了放风时间,他们急切地跨出监室,一见到李红军,章懿中就将报纸递给他。这个时候天气格外晴朗,阳光慷慨地洒满大地,春风舞动着透明的翅膀在空中飞翔,用温暖的手臂抚慰着章懿中他们因为缺少日照而苍白的面庞,让他们身上的每一个毛孔都感到了舒畅、惬意。

  发现李红军蹲在地上看报纸,一个看守警觉地过来检查,见是一张《光明日报》,也就没有训斥他,反而甩给他一个笑容,转身离去。

  此时,章懿中他们完全沉浸在久违的喜悦之中,心情犹如阳光一般灿烂,仿佛放风场上的所有人都在向他们眉开眼笑,他们顿时对未来充满了希望,认为党的报纸既然对两个“凡是”进行了否定,那拨乱反正、为“四五事件”平反昭雪的日子也就不远了,邓耀国甚至激动地问章懿中和李红军:“你们出了看守所,第一件事想干啥?”

  李红军拍拍干瘪的肚子说:“到燕南餐厅去撮一顿,把这生锈的肠子滋润滋润。”

  邓耀国表示赞同:“这个主意不错!你这一说,燕南餐厅的红烧肉都让我的哈拉子要流出来了。”

  他见章懿中不语,问道:“懿中,你咋不说话呢?”

  章懿中的思绪早已飞回遥远的家乡,想起日夜牵挂他的亲人,充满深情地说:“我啊,先给家里打一个电话,给亲人报一个平安!”

  李红军连忙改口说:“对!先给父母打一个电话,我们解放啦!自由啦!”

  邓耀国也附和说:“俗话说儿行千里母担忧,这两年多来,不知家中的老爸老妈为我愁白了多少头发。”

  话说到这里,他突然想起懿中的母亲是在他们入狱后去世的,怕引起他的伤感,又连忙把话岔开:“咱们一起去打电话,然后,我请你们去燕南餐厅。”

  他们正说着,章懿中突然看见曾经提审他的那两个公安径直朝自己走来,顿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两个便衣公安把章懿中带出放风场,立即给他戴上手铐,押进审讯室,“嘭”地将门推来关上。其中一个公安年轻气盛,将看守支走后,也不叫章懿中坐下,猛地一拍桌子,气势汹汹地吼道:“章懿中啊章懿中!我们上次提审你,叫你坦白交代自己的罪行,你推三阻四、百般狡赖。现在,你又不思悔改,偷偷摸摸给报纸写文章,不仅蓄意否定毛主席的伟大功绩,还把矛头直接指向两个‘凡是’,你说,究竟是谁在幕后指使你?”

  章懿中看他气急败坏的样子,心里不由暗自发笑:“这篇文章在《光明日报》发表后,他们的主子一定大发雷霆,把他们狠狠训斥了一顿,他们现在是来拿我出气,并想从我嘴里挖出坚持真理、支持正义的报社领导、编辑和鹰眼所长。如果自己主动承担责任,就不会连累报社的领导和编辑。”

  想到这里,他不慌不忙地说:“《光明日报》是党的报纸,作为一个公民,我向党报写一篇文章,还用得着听谁指使吗?”

  还是上次提审那个口吻,还是上次那副德性,还是像厕所里的石头那样又臭又硬!年长者坐下来,冷笑道:“哼,文章引经据典,洋洋万言,不是我量你虾子无血,没有人在幕后指使,凭你,能写得出来?”

  章懿中轻蔑地扫他一眼,冷嘲热讽道:“既然你们认为我写不出来,那你们找我不是找错对象了吗?不过,我还是要提醒你们,真理终将荡涤谬误,这是历史发展的必然规律,关于这个问题,马克思早就明确指出:‘人的思维是否具有客观的真理性,这并不是一个理论的问题,而是一个实践的问题。人应该在实践中证明自己思维的真理性,即自己思维的现实性和力量,亦即自己思维的此岸性。’”

  年轻者不耐烦了,又一巴掌拍在桌子上,跳了起来:“甭说啦!”

  章懿中故意惊诧地望着他们:“是你们叫我说的,难道是我自己想说?”

  年长者克制住自己的情绪,示意年轻者稍安勿躁,然后软硬兼施地说:“我们不是来听你胡搅蛮缠,是要你揭发究竟是谁在幕后支持你炮制这篇反动文章。你必须如实交代,争取党和人民的宽大处理。否则,后果你应该清楚。”

  说到这里,他又摆出一副老资格,语重心长地补充说:“你还年轻,对政治斗争的错综复杂性认识还不深,不要被人当了枪使,还自鸣得意!”

  章懿中心里想,“你不要倚老卖老,自以为是。我的人生经历虽然没有你多,但我遭遇的挫折、读的书并不见得比你少。你说我被别人当枪使,我才从来不盲目听信于人呢!文章是广大人民群众发自内心的吼声,就像欧仁·鲍狄埃在《国际歌》中写的:‘满腔的热血已经沸腾,要为真理而斗争!’要我背信弃义、诬陷他人,你等于是在白日做梦!”

  但他没有说出来,只是将犀利的目光交给他们,用沉默代替回答。

  半天不见章懿中答话,年长者也不耐烦了,声色俱厉地吼道:“你怎么不说话?”

  章懿中表现出一副已经驯服的样子:“是他叫我甭说啦!”年轻者盛气凌人惯了,哪里还容得下一个囚犯这么嚣张,气得咬牙切齿地说:“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章懿中不怕他恐吓:“我说,你们骂我胡搅蛮缠;我不说,你又这个态度,你这不是成心刁难人嘛!”

  对方恼羞成怒,一巴掌推开与章懿中隔离的铁门,冲上前在他的背上就是一拳:“给我老实一点!”章懿中忍着剧痛站起来:“文章是我写的,你再打,我也不能昧着良心说假话!”

  年轻者不把章懿中放在眼里,挥舞拳头又向他打来,章懿中本能地抬起双手进行抵挡,对方不知道章懿中出拳接招都有一套,拳头刚好落在手铐上,痛得他“哎哟”一声惨叫起来。年长者看见自己的搭档吃了亏,立即撕下脸皮,冲上前就给章懿中一腿,章懿中躲闪不及,被踢了一个正中倒在地上,两个便衣的拳头于是像雨点般落在他身上……

  那些天北京的街头春花烂漫,艳阳高照,让人看到了朗朗乾坤,但间或也有风雨光顾,尤其是在阳光抵达不了的地方,梅雨已经趁虚而入,北风更是冷不丁地吹来,将行人的头发从一边吹到另一边,出现了一边倒的现象。

  之后,看守所里再也见不到鹰眼所长的身影了。一天放风,章懿中从胖看守嘴里得知,鹰眼所长因为监管不力,已经被降职调去了南方。章懿中一听,心情顿时比天上的乌云还暗淡,禁不住长叹了一声,并打了一个喷嚏。但是,经过一次又一次磨难的他,想起“四五事件”专案组那些人气急败坏的样子,他不相信梅雨季节会比冬天还寒冷,对那一轮暂时被乌云遮挡的太阳,依然充满了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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