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砰”的一声,易莽娃眼睛炸“瞎”了二

书名:沉默的天空 作者:章勇 字数:673407 更新时间:2019-09-10

  当天夜里,章懿华没有劝住他们,易莽娃、蒲大侠、三节棍和舒胖娃披着夜色,来到了朱部长家坡下。那只大黄狗又跳出来冲着他们“汪汪”直叫。蒲大侠从挎包里拿出一个圆圆的、香喷喷的“诱饵”扔给它。那畜牲不知好歹,扑上来一口咬住,“嘣”的一声,还没来得及呻吟就被炸弹要了命。易莽娃冲上坡拖住它的腿跳下来,本来想往大堰坝方向跑,突然想起什么,转身朝着相反方向奔去。

  朱部长的老婆听到狗叫声,接着又是沉闷的爆炸声,急忙走出屋召唤:“小黄!小黄!”

  没有听到狗的回应,随即如丧考妣一般哭叫起来:“狗啊!我的看家狗啊……”凄厉的声音在夜空中回荡。

  蒲大侠追上易莽娃,用一个编织袋将狗装在里面,然后扛到肩上,跑了几十米,登上路边一个山坡,将死狗放进早已选定的一个岩洞里,扯来几把枯草遮住,然后返回路上和易莽娃他们悄悄说了几句,若无其事地消失在夜幕中……

  当天深夜,朱部长回家听了老婆的哭诉,打起电筒四处寻找,在门前的坡上发现了一滩血迹,血迹顺着坡滴落到了路上,然后朝着公社方向消失了。他立即作出判断:自己的爱犬被炸死并已被拖走。

  那些年,一些知青在农村闲得无聊,把偷鸡摸狗当作乐事。因此,朱部长首先怀疑的对象就是他们。第二天,他带着两个民兵,径直来到本队知青点搜查,蒲大侠不怕他搜,不耐烦地说:“你们找啥呀,小心别把我的东西损坏了!”

  朱部长没有说自家的狗失踪了,编了一个冠冕堂皇的搜查理由说:“接上头通知,有个现行反革命跑到我们公社来了!”

  郑倩倩不高兴了:“你是把我们知青点当作隐藏坏人的窝子来对待呀!”

  三节棍想起民兵集训时朱部长曾骂他是“粑蛋”,一直没有报复的机会,于是帮腔说:“就是,这明明是对我们知识青年不信任嘛!”

  蒲大侠讥讽说:“我说朱部长,‘四人帮’已经倒台这么久了,哪有那么多现行反革命?”

  “‘四人帮’虽然被粉碎了,但抓纲治国,阶级斗争这根弦依然不能松!”朱部长搜查了一会儿,一无所获,没好口气地对两个民兵说:“走!不搜了。”

  他嘴上说不搜了,实际上前脚离开梯子山,后脚又来到了大堰坝。

  章懿华知道易莽娃他们没有将炸死的狗带回知青点,心里踏实、不虚,一见朱部长就理直气壮地说:“朱部长,你来得正好,我还说哪天去找你呢!”

  自从民兵集训后,朱部长便改变了对章懿华的看法,他亲热地问道:“小章,你有啥事要给组织上汇报?”

  他俨然是把自己当作组织的化身。章懿华指着自己的伤口说:“你的狗把我咬伤了,这医药费,我的误工费,是不是该由你来付呢?”

  朱部长没有想到:“我的狗啥时咬伤了你?”

  章懿华说:“上个星期三!”

  朱部长一脸疑问:“不会吧?”

  接着撒谎说:“我那只狗已经不在……好几天了。”

  殷笑英没好脸色地说:“难道还骗你不成?”

  舒胖娃想起朱部长没有批准他参加基干民兵连,虽然免吃了训练的苦头,但让他很没有面子,也接过话说:“我们都可以作证。”

  朱部长抵赖道:“还有谁可以作证?”

  易莽娃和袁圆同时回答:“我们可以作证!”

  胡丽萍补充说:“还有公社卫生院的秦太医。”

  章懿华客气地说:“朱部长,你总不能叫我把这件事情向县知青办反映吧?”

  朱部长当然不希望这件事情捅到上头去,毕竟国家对知识青年是重视的,他急忙改口说:“如果公社卫生院能够给你出证明,我就给你付医药费,你的误工补贴,我给秦慧——不对,给你们代理队长说,让他给你解决。”

  他是偷鸡不成反蚀一把米,到灶台前看了看、闻了闻,便气急败坏地带着两个民兵打道回府了。

  这时已经忙过了小春,农活轻松了许多,章懿华的伤势也好了许多。他是一个闲不住的人,除了看书,便拄着拐棍主动给大家做饭,小艳丽则帮他打下手。

  临近傍晚,殷笑英他们收工回来,见章懿华在灶台前忙活,急忙把他扶到一边去休息。易莽娃跨进屋来,兴奋地说:“不用做菜了,你们把饭煮好后烧一锅开水,我和舒胖娃去把那‘东东’扛回来,并把蒲大侠他们几个叫来一块儿乐乐。”

  他说的“东东”,大家都知道是什么,也不问。他和舒胖娃走后,殷笑英把米煮到七八成熟用筲箕捞起来,然后将章懿华已经洗净的红苕切成一厘米多大,放进蒸笼里,把米饭倒在上面,放在锅里蒸。

  月亮出来了,银色的月光洒满大地,犹如给知青点披上了一层薄如羽翼的轻纱,让本来已经破败的老房子反倒有了一种朦胧的美感,想到今天晚上要煮一大锅狗肉,可以痛痛快快地打一顿牙祭,大家都像过节一样开心。

  章懿华从枕头下翻出自己心爱的竹笛,贴上一片笛膜,试了一下音调,然后轻快地吹了起来。他吹的是《娜娜之歌》。这首歌经白琳娜重新作曲后,曲调悠扬、舒缓,如诉如泣、如呼如唤、十分优美,又带着淡淡的忧伤。他在吹奏中揉入了一些换气过度的音符,又运用了笛子技法变调的技巧,让每一个音符都灵气十足、意味深长,听得大家如沐春风、如痴似醉……袁圆问他这是什么曲子?他笑而不答。胡丽萍突然说,这好像是一支流行的知青歌。殷笑英早就想听章懿华吹笛子,一直没有机会,现在听他把一支竹笛吹得出神入化,不由想起下乡前在他家听易莽娃吹笛子,他讲解《牧民新歌》的情景,对他如此多才多艺,不由更加爱慕。袁圆是第一次面对面听吹笛子,没想到竹笛音色有如此超凡脱俗之美,仿佛定海神针一样将她“定”在那里,让她陶醉……

  一曲终了,胡丽萍还想听。沐浴着明媚的月光,她耳畔不由响起了西洋乐曲中的《小夜曲》:“我的歌声穿过黑夜轻轻飘向你……”舒伯特在钢琴上奏出的六弦琴音响的导引和烘托下,那个青年向他心爱的姑娘所做的深情倾诉是她记忆中最美最纯的音乐。她充满神往地请章懿华吹一曲舒伯特的《小夜曲》,并由自己来伴唱。章懿华说《小夜曲》是舒伯特采用德国诗人莱尔斯塔勃的诗篇谱写的,是他短促的一生中最后完成的独唱艺术歌曲之一,也是舒伯特最为著名的作品之一,只有用钢琴或小提琴演奏才能表现《小夜曲》的神韵。殷笑英不想难为章懿华,更不想让胡丽萍的歌声去干扰自己的心上人,于是拿舒伯特来调侃说:“舒大伯的《小夜曲》没有啥听场,还是请老九给我们吹一曲《牧民新歌》吧!”

  这个时侯,外面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好像有人追来。胡丽萍顿时有些紧张,急忙跑出去看,章懿华也以为易莽娃他们又有什么不测,手上捏着一把汗。

  脚步声越来越急、越来越响。一会儿,易莽娃、蒲大侠、三节棍和舒胖娃气喘吁吁跨进屋来,是他们自己在奔跑,并没有人追赶,郑倩倩最后一个赶到后,解除了大家的担心。

  易莽娃把编织袋往地上一撂,提起一角抖出大黄狗,叫舒胖娃去隔壁把女生洗澡的大木盆拿过来。舒胖娃将它端过来后,易莽娃把狗放进盆中,准备像杀鸡宰鸭一样用开水烫后拔毛。章懿华急忙叫住他说:“狗不能拔毛,只能用刀刮毛或剥皮。”

  胡丽萍取笑易莽娃是不是想把狗毛吃到肚子里为冬天保暖?易莽娃没有理她,点着男生的人头,然后又数着女生人数,一语双关地说:“现在是狼多肉少,我怕分配不公,吃一点狗毛也无妨。”

  胡丽萍听出了他的弦外之音,擂他一拳,煽动女生说:“好啊!他骂我们女生不带脏字,姐妹们,快揍他!”

  于是,四个女生一拥而上,粉拳像雨点般落在易莽娃身上。易莽娃挨了揍不但没有生气,反而像在接受温柔按摩一样开心。

  接下来,易莽娃还是按照章懿华的提示,找来一把快刀,三下五除二将狗毛刮去,用文火烤烤,然后连皮带肉宰成小块。这个时候,姑娘们不愿洗澡盆沾上血腥,已将它抬回隔壁寝室。为了减少狗肉的腥味,姑娘们把几个又大又白的萝卜切成方块,又把大大小小的洗菜盆盛上温水,等待派上用场。之后,大家便手忙脚乱地将狗肉洗净放进锅里,把柴禾塞进熊熊燃烧的灶膛,等待狗肉飘香。

  大家闲坐在一起,觉得有些无聊。舒胖娃提议讲笑话,说谁的笑话逗人笑谁就可以多吃狗肉,姑娘们强烈反对;章懿华说咱们一人猜一个谜语,猜中的不喝酒,猜不到的罚一杯,又遭到姑娘们的集体抵制;易莽娃建议划剪刀帕子(即剪子石头布),输了的钻桌子,一边钻一边承认是小狗。殷笑英说狗都被烹了,谁还做小狗呀!意见总是没法统一,就像当今联合国召集各国代表议事一样,吵翻了肠子也尿不到一壶,也就不再提什么议了。

  舒胖娃可能早就想好要讲一个笑话,见大家默不作声了,主动提出讲给大家听,于是咳嗽了两声,但并未开讲。易莽娃不耐烦了,骂他:“你有屁快放啊!”

  舒胖娃瞪了易莽娃一眼,卖着关子说:“这是一个古老的笑话。”

  殷笑英催促道:“管他古老不古老,只要好笑,你就讲。”

  舒胖娃故作深沉地说:“好,我现在开始讲。从前有一个太监……”讲了一句他就不讲了,胡丽萍急不可待地问:“下面呢?”

  舒胖娃看了她一眼,说:“下面?下面嘛……没有了……”袁圆不解,“下面为啥没有了?”

  章懿华哈哈大笑:“舒胖娃,你的日本鬼子的干活!”

  姑娘们顿时明白了,立即骂道:“舒胖娃,坏蛋!”

  “死了死了的舒胖娃!”说着,姑娘们举起粉拳,争着去打他。舒胖娃的笑话没有为他多吃狗肉捞到主动权,反而被打得抱头鼠窜。

  章懿华见姑娘们打闹得差不多了,把舒胖娃挂在墙上的吉他取下来,一边抚弄,一边唱他喜爱的《扬子江边》,大家都熟悉这支流传甚广的知青歌,胡丽萍嗓子好,有极好的音乐天赋,不由自主地抢先跟着章懿华唱了起来:

  告别了妈妈,再见了家乡,金色的学生时代,已载入了青春史册,一去不复返。啊!未来的道路是多么曲折,多么漫长,生活的足迹,深陷在那偏僻的异乡。

  迎着太阳起,伴着月儿归,沉重地修补地球,是阿拉光荣而神圣的职责和阿拉的命运。啊! 用我们的双手修补地球,筑通宇宙,壮丽的明天,相信吧,一定会到来……

  歌声停止了,大家都沉默了。

  屋外一轮新月像一滴残泪悬挂在乌云中,覆盖在大堰坝的那一层银色纱幔已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歌声和琴声的翅膀驮不动远离亲人的忧愁,就像李清照“双溪舴艋舟”,一头栽进了漆黑的夜色之中;屋里,灶膛里熊熊的火焰因柴禾已变做木炭而偃旗息鼓,偶尔发出“啪啪”之声,露出燃尽相思寸寸灰后的叹息。

  知青们都显得有些伤感,尽管把插队视作神圣的职责和历史使命,尽管有修补地球、筑通宇宙的豪迈气概,但曲折漫长的道路,深陷在异乡的痛苦,总是难以抹去他们心中的无奈,多少有些自欺欺人的感觉。

  袁圆想到自己下乡以来的一次次不幸遭遇,忽然觉得鼻子一阵发酸,她想控制住自己的情绪,但心不容许,泪水已经悄悄溜出眼眶,挂满她的双腮;郑倩倩感到曾经的理想、抱负都已随风而去,现在只能和蒲大侠厮守在梯子山上,好不寒酸,泪水也在眼眶里打转,她不想让它跑出来,但眼眶没有栅栏,一瞬间就泪流满面了;胡丽萍是那种心高气傲的姑娘,高考落榜对她的打击,一想起来就浑身不爽,两行泪水不由自主顺着脸颊滑落下来;殷笑英虽然坚强、乐观、豁达,但见姐妹们一个个在旁边伤感,脸上的梨窝盛的也不再是欢乐,而是深深的忧愁。

  舒胖娃和三节棍眼中也噙满了泪水;易莽娃、蒲大侠把头扭到一边,不再说话;章懿华想起爸爸和妹妹,想起在狱中的哥哥,想起遥远的白琳娜,凝神注视着屋外黑黝黝的山脉,酸甜苦辣一齐涌上心头。大家都陷入到了伤感之中,只有小艳丽例外,她见叔叔孃孃们刚才还笑逐颜开,转眼或泪流满面、或默不作声,她疑惑不解,以为是自己做错了什么,胆怯地望着他们,不知如何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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