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大爷的死,对大堰坝人来说无疑是一件伤心事,可以说他是被活活饿死的。眼看小春丰收在望,他却撒手而去,如果还有一点点粮食,哪怕再熬十天半月,麦子一打,就有食物来填肚子,他就不会叫小艳丽去挖野菜,也就不会用野菜来充饥,更不会食下有毒的野菜突然离去。然而,生活没有假设,这个老人就这样悄悄地离开了人世间。把他从公社卫生院抬回来入殓的最后一刻,他的眼睛还圆睁着,嘴巴也没有闭合,不知他还想看什么,还想说什么,总之,他是死不瞑目,有话还要对这个世界说啊!
现在,小艳丽更可怜了。
那个年代,社会福利事业基本上还停留在公文层面上,加上所谓的林彪、“四人帮”之流的穷折腾、瞎胡闹、不接地气、忽视民生,社会福利在公文层面上都呆不下去了,往往被这样“革命”、那样“运动”的激流给沉淀到了字纸堆里。由于长期以来的城乡二元分治,一些条件好点的城市和集镇还能勉强让孤寡老人和儿童享受社会的福利,而边远山区则没有“养老院”“孤儿院”等给他们提供有效保障,也就是说,SOS儿童村这个奥地利的舶来品也还在公海上漂荡,没有获准到中国靠岸的许可。也就是说,在享受公共支出分配上对农民的极不公平,使他们遇到困难,往往只能通过子女或者亲友间的互助来寻求解决,这就意味着当国家不给这些穷人“做加法”时,他们只能在熟人之间 “做减法”。许多孤寡老人和儿童在自己的小生活圈子里,甚至处于一种自生自灭的状态。换一句话来说,偌大一个世界,还找不到谁来承载他们的苦难和不幸。一个良好的社会公共福利体系尚在筹划中,要想马上解决他们的实际问题显然不现实。但是,送走朱大爷后,小艳丽的困难却实实在在地摆到了大家面前。
章懿华躺在病床上,想到小艳丽无依无靠,心里很不是滋味,提议将她留在知青点,由大家来照顾。几个知青一听,二话不说,一致表示同意。当天,殷笑英和袁圆就把小艳丽接了过来。由于小艳丽长期缺乏营养,身体瘦骨嶙峋跟柴禾一样,看着就令人心酸。章懿华说:“我们勒紧裤带也要保证小艳丽吃饱吃好。”
六个知青都表示赞同。此后,男知青像大哥哥或父亲,女知青则像大姐姐或母亲一样呵护小艳丽。舒胖娃拿出了他藏在床下的糖果给她吃,袁圆主动提出辅导她学习,章懿华还把珍藏的陀螺翻出来陪她玩。胡丽萍说:“女孩不像你们男孩,咋个让她玩这些呢?”
她拿出自己精美的毽子让她踢。大家商议,下学期就把小艳丽送到公社小学去读书,费用由他们六个人平摊。他们竭尽全力照顾小艳丽,让小艳丽感受到了知青点这个大家庭的温暖,感受到了亲人一般浓厚的感情,希望她幼小的心灵不因亲人的离去而孤独。也许,小艳丽是共和国历史上第一个由知青点集体收养的孤儿。大堰坝的乡亲们都深深地被几个知青感动了,也想方设法救济她、帮助她。于是,人性的温暖在这个偏僻的小山村悄悄孕育着社会的正能量。
章懿华被狗咬伤后,大家劝他好好休息,躺在床上别动。三个女知青说:“平时都是你照顾我们,我们还难得有机会照顾你。”
她们变着法儿伺候他,尤其是殷笑英,当她听说章懿华为了不误与白琳娜通电话,腿上滴着血,到了卫生院也不进去,她再一次被震撼了:一个把感情看得比生命还重的男人,难道不值得用一生去守候吗?她既把白琳娜嫉妒得要死,又被章懿华这家伙感动得要命。她不仅没有放弃他,反而坚定了对他的追求。哪怕她的追求只有耕耘没有收获,哪怕她的追求是一叶没有码头迎接的孤舟,她也无怨无悔。她认为,他和白琳娜还没有达到别人不能亲近的地步,也就不存在不道德的说法。既然是道德的,那就与琳娜进行公平的竞争吧!因此,有这样一种想法,她就没有对不起白琳娜的愧疚,也就心安理得起来。
章懿华躺在床上养伤,殷笑英认为这是用女人的方式感动他的最好契机。她不仅抢在胡丽萍和袁圆之前给他端茶递水,而且每一次递水给他喝之前,她都要用嘴吹一吹,确保开水不烫也不冷,恰到好处。这些看似不经意的行为,实际上最能体现殷笑英对章懿华细致入微的感情。不仅如此,她还每天催着章懿华把衣服换下来交给她洗。她在给他洗衣服时,比给自己洗衣服还认真。她像侦察兵一样仔细地寻找隐匿在衣袖和领口的脏迹,甚至潜伏在皱褶中的污垢也难以逃脱她的眼睛。找到了,她就像抓到“舌头”一样兴奋,把它们一丝不苟、完全彻底、干干净净地就地“正法”……就这样,她把水一般的柔情渗透到他衣服的每一根纤维里,用无声的立功表现永不声张地倾诉她的美丽情怀。
章懿华伤势不轻,很多事情自己不能动手,只能躺在床上接受大家的照顾,几乎天天都被浓浓的友情包围着,就连小艳丽都懂得关心他,经常趴在他的床边问他痛不痛,抢着把饭碗端到他面前。
殷笑英细心地照顾章懿华并没有被他拒绝,心里十分快乐,每天都像在春天里飞翔的鸟儿一样唱唱哼哼。即使下田栽秧归来,累得腰酸背痛,她把挑秧苗的箢篼一放,有时连汗都顾不得擦就跑到他身边,对他嘘寒问暖;胡丽萍、袁圆也常常是刚洗一把脸就来到他的床前,给他讲劳动中听到的趣闻轶事。他则放下书,津津有味地欣赏她们的口才。
看见殷笑英她们对章懿华体贴入微、关怀备至,舒胖娃开玩笑说:“早知如此,换成是我多好啊!既可免去弯腰驼背栽秧的劳累,还能享受三个‘女护士’的一级护理。”
章懿华巴不得能下地劳动,一口答应:“好啊!你来躺着,我去干活!”
舒胖娃摇摇头说:“可惜我的命不如你,没有福气享受这样的待遇!”
章懿华笑道:“你可不能忘恩负义啊!刚来那年你从屋顶上摔下来,我们送你到公社卫生院去,一路上,我们可是把你像先人板板一样供着呀!”
袁圆借机讽刺说:“就是嘛,胖娃的心早就被狗叼走了,已经忘得一干二净了!”
舒胖娃不以为然:“咳!你们别忘啦,我那天还被你们宰了一刀呢!”
殷笑英不饶舒胖娃了:“你说话要有良心,老九和易莽娃,还有洋芋那天背你上街可没有少流汗,咋个是宰你呢?”
袁圆挖苦说:“人家舒胖娃本来就没有心了,还要良心干吗?”
朱艳丽不解地望着舒胖娃:“胖叔叔,他们说你没有心了,没有心不是不能活吗?”
舒胖娃见她一副天真的模样,又不好骂她,好生尴尬:“这……”
“哈哈哈……”大家被小艳丽稚嫩的问话逗乐了。朱艳丽瞪着一双清澈的眼睛:“你们笑啥呢?”
胡丽萍弯下腰对小艳丽说:“他们笑你把胖叔叔问得哑口无言!”
朱艳丽依然满脸疑惑:“真的吗?”
舒胖娃一把拉过朱艳丽:“小艳丽,你别听狐狸精瞎说,小心被她教坏!”朱艳丽回到胡丽萍身边,一本正经地说:“胖叔叔,你咋个骂人呢!胡孃孃是人,不是狐狸精!”
胡丽萍抱起朱艳丽:“你看!究竟是谁把谁教坏了?”
大家正在说笑,外面突然传来“砰”的一声,随即飘来一股火药味。大家跑出去一看,硝烟中,易莽娃蹲在坝子边上,捂着双眼,连连说:“我的眼睛,我的眼睛。”
殷笑英焦急地蹲下望着他:“你的眼睛咋个了?”
舒胖娃看见摆在地上的硝酸铵、硫磺、柴油、锯木粉、碎陶瓷片和石臼、木棍等,立即明白了:“你在自制火药?”
易莽娃捂着眼睛点点头,算是作了回答。胡丽萍担心地问:“你的眼睛还看得见吗?”
易莽娃捂住眼睛摇摇头,痛苦地说:“眼睛瞎了,我咋个活呀!”
大家望着他束手无策,急得要命。
“你莫急!莫急!看不见了有我们!”
章懿华拄着一根棍子,艰难地走到门口,大声回答他。“我好像啥都看不见了!”
易莽娃哭着说。“你看不见了,我们养你一辈子!”
章懿华一边安慰他,一边对其他人说:“快去拿湿毛巾来捂住他的眼睛。”
接着叫舒胖娃:“你快来!扶我过去。”
殷笑英和舒胖娃赶紧跑过来搀扶章懿华。易莽娃被章懿华的话感动了,连忙说:“老九,你的伤还没有好,不要过来。”
章懿华边走边问:“他脸上有伤痕没有?”
走在前面的袁圆抢着问答:“没有,但脸上被硝烟熏了,像黑脸包公。”
章懿华来到易莽娃面前,蹲不下去,干脆一屁股坐在地上,端详着易莽娃,终于松了一口气:“万幸!万幸!脸上没有灼伤,真是万幸!”
见袁圆已拿来湿毛巾帮易莽娃捂眼睛,他又叫胡丽萍:“你再去拿一条湿毛巾来!”
小艳丽蹲在易莽娃身边望着他,怯怯地问:“痛吗?叔叔!”
易莽娃答:“不痛。”
小艳丽敬慕地说:“叔叔真勇敢!”殷笑英接过胡丽萍递来的湿毛巾帮易莽娃换上,对舒胖娃说:“你快去把马车赶来,我们送他到公社卫生院去。”
舒胖娃叹了一口气说:“枣红马已经被朱部长牵走几天了,哪儿去赶马车?”
殷笑英自告奋勇地说:“那我们轮换着背吧!”
舒胖娃轻蔑地说:“他重得如一头大象,你们背得动?”
袁圆灵机一动:“我们把门板取下来,一起抬。”
胡丽萍眨动着睫毛说:“我去找两个社员来帮忙!”
说着就往外走。“等一下!”
章懿华不想让更多人知道易莽娃制造“炸弹”的秘密,指着“炸弹配料”对舒胖娃说:“赶紧把这些东西收拾干净!”
然后又叫易莽娃:“你把毛巾取下来,慢慢睁开眼睛看一看。”
大家的心都悬了起来,正准备打扫现场的舒胖娃和袁圆也停了下来,一齐目不转睛地望着易莽娃为自己紧张地“揭幕”。易莽娃小心翼翼地拿开毛巾,微微睁开眼睛,眨了眨,像初生的婴儿看到世界一样惊喜:“我看见了,没事了,哈哈哈,没事了!我没事了!”大家悬着的心终于落了地,跟着他笑了。
“你们这是在干啥?”
踏着晚霞,蒲大侠和三节棍从坝子边上走来。殷笑英嘴快:“易莽娃刚才差点出事了!”
蒲大侠走到面前,看见扫在一旁的“炸弹”原材料,取笑脸上还没擦干净的易莽娃说:“你是不是刚从哪个煤炭洞里爬出来?”
易莽娃给他一拳说:“错!我这是去打击侵略者,刚从战场上下来!”
蒲大侠正色说:“我跟你说过,自制炸药是技术活,没有经验别瞎捣鼓,弄不好会丢命的!”
易莽娃憨厚地笑着,并不觉得危险:“我都是按你说的那样做的嘛!咯老子咋个不对头呢!你再教教我。”
章懿华立即制止:“易莽娃,你要吸取教训!别再弄那玩意儿了!”
蒲大侠指着自己的军用挎包,诡秘地笑道:“用不着再弄了,我都带来了。”
易莽娃眼睛一瞪:“你咋个不早说呢?害得老子险些……”他把“命丢了”没有说出口。
章懿华望着蒲大侠胸前的挎包,恳求道:“我劝你们别为了我去冒那个风险。”
蒲大侠小心地护着自己的挎包说:“我们也不仅仅是为了你,那家伙实在太可恶!把它解决了,既给你补身子,我们也趁机打一顿牙祭!”
三节棍接过话说:“就是嘛!很久没有吃鸡肉了,见到鸡毛掸子我都居然有点激动!”
殷笑英吃惊地问道:“你们想去炸朱部长的狗?”
易莽娃“嘘”一声,做了一个制止的动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