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上洒满章懿华殷红的鲜血二

书名:沉默的天空 作者:章勇 字数:673407 更新时间:2019-09-10

  秦慧被带走了,乡亲们眼睁睁地看着自己亲爱的队长消失在远方,一个个失魂落魄,无助地望着天空。

  天空灰蒙蒙的,能见度极低,仿佛罩着一层多年未曾洗过的白色纱幔。

  面对苍茫大地,章懿华说不出一句话来,他无奈地咬紧自己的嘴唇,嘴角浸出了一丝血迹,不难想象,他的心在战栗,在无声地哭泣。

  之后,大堰坝再也听不到社员劳动的歌声了,甚至连孩子们的笑声都消失了。每天,朱大爷依然无精打采地敲响出工的钟声,社员们还是像过去那样懒心无肠地走向田间地头。

  过了几天,章懿华突然提出想去找朱部长参加基干民兵。舒胖娃嘲笑他是不是想弄到枪后去“劫狱”救秦队长?章懿华说:“亏你想得出来,这是共产党的天下,又不是解放前,拉起队伍就能搞秋收起义。”

  舒胖娃说:“当民兵要训练摸爬滚打,累得够呛,是自找苦吃。”

  章懿华不这样认为,他说:“男儿应该有当兵扛枪的历史,现在当兵全靠走后门,咱们没有门道去参军,当一个民兵也不枉男儿一场。何况参加民兵集训要记工分,包吃住,有子弹打,可以过枪瘾,吃一点苦和累怕啥?”

  易莽娃听说当民兵可以过枪瘾,还能省下一点粮食今后吃,立即赞成。舒胖娃本来不想参加民兵,但知道参加民兵训练照计工分,又想过枪瘾,也就不再反对。

  他们三人说着就去公社找朱部长,路过梯子山时又跑去把蒲大侠和三节棍拉上。一个公社只有一个基干民兵连,由武装部长直接担任连长,朱部长正想充实自己的武装势力,见五个知青找上门来,他端详着他们强壮的体魄,打心眼里觉得他们是当民兵的料,但这些知青都是些刺头,尤其是他们狂妄不羁的性格很不对他的胃口,别说是将他们纳入自己的“御林军”,就是多看两眼都有些不太顺眼。可脑袋放到磨盘上转一圈,他又改变了主意,他认为把他们招在麾下,把头上的刺给他们剃了,再把他们放到裤裆里“夹磨”一番,不信他们不驯服。想到这里,他不易察觉地冷笑了一声,然后叫五个知青围着公社跑了几圈,接下来又叫他们一人做五十个俯卧撑,经他这一折腾,舒胖娃当即就累得趴下了。也就是说,除了舒胖娃被淘汰外,章懿华他们四人都被朱部长选中了。

  朱部长毕竟是有作战经验的退伍军人,他对武装训练很有一套,几乎是按照军队的教程来培训民兵。用他的话来说,练时多流汗,战时就少流血。不说擒拿格斗、摸爬滚打,仅就五公里荷枪实弹奔袭就把三节棍累倒在地上像一滩稀泥。见到爬不起来的三节棍,朱部长没有仁慈,一边骂他是“耙蛋”,一边用脚踢他站起来,气得三节棍在背后骂他龟儿子心太狠。幸亏几个知青身体素质好,又在山区锻炼了一年多,经过一阵苦练也就适应了。

  民兵集训最重要的一个环节是练习射击,瞄准表尺缺口、准心、目标,形成三点一线是射击的基本要诀,章懿华从小打弹弓的过硬技术立即展现出来。实弹射击打靶,他枪枪打中靶心,十发子弹打了一百环;易莽娃、蒲大侠打了九十七环;三节棍也打了九十五环。朱部长简直不相信报靶员的眼睛:这样的成绩不仅刷新了华龙公社民兵射击的最好成绩,就是在军队里也是出类拔萃的。他又拿出十发子弹叫章懿华重射,自己亲自躲到壕沟里验靶,结果又是十发十中靶心。实弹射击后,朱部长再也不敢小视几个知青,尤其是对章懿华神枪手般的军事技能发自内心的欣赏,也多少改变了他对几个知青的看法。

  民兵集训结束后,章懿华他们四个知青各被奖励了一个口盅、一条毛巾。

  这一天是周末。农民没有周末,只有农闲。章懿华想起今天是与白琳娜相约通电话的日子,一早起来,他就抓紧洗漱准备上街。易莽娃问他到哪里去,他没有说是去接白琳娜的电话,只说去看看被关在公社的秦队长。易莽娃说你昨天才逼着舒胖娃拿出家里寄来的糖果去看了秦队长,咋个今天又要去?章懿华说,秦队长被抓是我造成的,我不仅有责任去看望他,就是让我换他坐班房都应该。易莽娃本来就是重情重义之人,下乡前到学校偷书被抓,章懿华给他送包子的情景,他一辈子都不会忘记,听章懿华这样一说,心里哪能不感动,立即说:“我陪你一起去。”

  舒胖娃见他们要上街,说他也要去。走出门口,殷笑英和袁圆听说他们要去公社探望秦队长,说她们也想去。章懿华说又不是去打架,用不着出动大部队,建议分批去;今天他和易莽娃先行一步,赶明儿舒胖娃和殷笑英、袁圆再去不迟。他说:“我们不间断地去看望他,让他更能感受温暖。”

  大家听章懿华说得在理,也就没话说了。

  章懿华和白琳娜在信上相约的时间是上午九点钟。对这个让他心颤情动的时刻,他已经盼了很久,今天终于可以在电话里倾听心上人的声音。他一想起来就恨不得脚下生风,浑身插上翅膀,立即赶到公社邮电所。然而,此时还不到八点钟,离相约的时间还有一个多小时,一向走路风风火火的易莽娃都被他甩到了后面,不时叫他走慢一点。路过朱大爷家时,章懿华突然想起今天早工的钟声没有响。为啥没有敲早钟呢?朱大爷敲钟历来十分准时,无论是刮风下雨,还是大雪封山,他几乎从来没有延误过一次,即使队上安排不出工,他都照敲不误,他似乎已经把敲钟当作给乡亲们的义务报时,乡亲们也习惯了这种古老的计时方式,听不到钟声就好像生活中少了一样东西。此时,章懿华心中就有这样的感觉。那么,朱大爷没有敲钟的原因是什么呢?是他睡过了头?还是病倒了?章懿华决定先到朱大爷家去看一眼。

  他们来到朱大爷家,门紧闭着,章懿华敲门,屋里没有反应,他喊朱大爷和小艳丽,也不见回音。房门是反锁的,说明人在屋里。章懿华顿时感到情况不妙,说朱大爷和小艳丽可能出事了。易莽娃也不多想,侧身就想破门而入。章懿华见房门并不结实,门枋裂着长长的口子,伸手就将它端了下来。进到屋里一看,果然不好,朱大爷和小艳丽倒在地上已经奄奄一息,他们身边倒着剩有野菜的饭碗,章懿华扶起朱大爷,只听见他说“野菜……有毒”就再也说不出话来。章懿华一切都明白了,背起朱大爷就往外跑,易莽娃也抱着小艳丽直往大路上奔。

  时间就是生命,章懿华和易莽娃立即与时间赛跑。

  跑着跑着,章懿华掉到了易莽娃后面。易莽娃说:“小艳丽轻一些,我们换着背吧?”

  章懿华说:“快跑,不要耽搁时间!”

  长距离奔跑,章懿华已经累得气喘吁吁,易莽娃也累得上气不接下气。他们来到朱部长家的坡下时,那只大黄狗突然窜出来“汪汪”直叫,他们赶路要紧,没有理会那畜牲,哪知那畜牲以为他们好欺负,猛地冲下来咬住章懿华的脚腕,并用力撕去一块肉。章懿华只觉得一阵巨痛,但朱大爷危在旦夕,他顾不了那么多,强忍着疼痛继续向前行走,一路上洒满了他殷红的鲜血。

  易莽娃回头看见章懿华踉踉跄跄、脸色苍白,问他咋个了,章懿华这才说:“我被狗咬伤了。”

  易莽娃返回来一看,不由大惊失色,章懿华的脚腕上方出现一个窟窿,鲜血正在不断地往外涌流。

  “你不要命啦!快把朱大爷放下,我背你去卫生院!”

  易莽娃说着就要来背章懿华,并回头望了一眼来路,咬牙切齿地说:“哪天我非把这狗日的宰了不可!”

  章懿华无力地把朱大爷放下,一边撕下自己的衣服包扎伤口,一边对易莽娃说:“我这伤要不了命,朱大爷和小艳丽已经生命垂危。我背不动了,只有辛苦你了。”

  一方是自己的好朋友,另一方是生产队的乡亲,易莽娃好不为难,但章懿华已经说了,他只好心一横:“老九,血流多了也会丧命的!我把他们送去后再回来背你!”

  说着,他一只手将朱大爷背在背上,一只手将小艳丽抱在怀里。

  章懿华见易莽娃手脚不空,难以持久,急忙将自己的衣服撕成条条,打成死结帮助他将朱大爷绑在背上,然后又用布条结成一个圆扣挂到他的脖子上,让他在抱小艳丽的时候可以换手。

  易莽娃身负一老一小,奔跑的速度明显降了下来。

  章懿华用从身上撕下的布条将脚腕上方扎紧,挣扎着一步一步地向前走,每走一步都钻心的痛,他奋力攀爬路边的崖壁,企图折下崖上的一根树枝做拐棍,连续两次都没有成功,反而摔下来加剧了他伤口的疼痛。

  这时,后面有人赶着一辆牛车来了,他扶着崖壁艰难地站起来跟他们打招呼。走到近处一看,来人是准备到街上去掏粪的蒲大侠、三节棍和郑倩倩。他们见章懿华受了伤,急忙关切起来,章懿华扼要讲了来龙去脉后,蒲大侠一边将他扶上粪车,叫他趴在木桶上,一边骂道:“狗日的不长眼,竟敢咬老子的哥们儿,我早就想把它宰来下烧酒了。”

  郑倩倩站在车旁扶着章懿华,想尽量减少他的疼痛,听到蒲大侠说粗话,本来想用手敲打他一下,但手不空,便提醒他:“说话干净一点,不要比粪桶还臭!”

  章懿华趴在粪桶上,脚腕上的疼痛压迫着嗅觉神经,他已经感受不到残留在木桶内粪便的臭味。他突然对他们说:“易莽娃还在前面不远,你们哪个去帮他一把。”

  三节棍说:“我赶车不在行,我去!”

  说着便飞奔而去。

  蒲大侠叫章懿华抓稳粪桶,然后把鞭子往空中一甩,加快了牛车的速度。

  山区的小路弯多路窄,驾车很考技术,稍不注意就会坠下山沟,蒲大侠赶牛车显然是熟手。为了减轻章懿华受伤的疼痛,他让牛车加快了速度又尽最大努力保持了车身的平稳。

  郑倩倩是一个细心的姑娘,她知道牛车跑快后难免不颠簸,见章懿华用一只腿支撑着身体,头上不时沁出豆大的汗珠,她猜想他的伤口一定痛得要命,于是,她叫蒲大侠停一下车,然后爬上去搀扶着章懿华。

  郑倩倩上车后,章懿华不忍心她挨着粪桶闻臭气,叫她下去。她没有理他,反而乐呵呵地说:“没有大粪臭,哪来五谷香?”

  与他靠得更近了,木桶上残留的大粪也与她更近了,有些粪迹甚至直接在她的眼前和鼻尖晃动。

  章懿华被深深地感动了,都说下乡的生活又苦又累,但能和这些知哥知弟、知姐知妹患难与共,何尝不是人生的一种幸福、一笔巨大的财富?即使多年后,他都没有忘记这一刻在他心底留下的烙印。

  不一会儿,他们进入了街口,章懿华问蒲大侠:“几点钟了?”

  蒲大侠看了一眼手表回答:“快到九点。”

  章懿华暗自庆幸还没有耽搁与白琳娜通电话的时间,请蒲大侠送他到邮电所去。郑倩倩责怪他是不是痛昏了头,是去卫生院,不是邮电所。章懿华说他头脑清醒着哩!先去邮电所再去卫生院。郑倩倩骂他:“你不要命了?流了那么多血,小心休克,还要防止狂犬病。”

  章懿华笑道:“我的命大着呢,阎王爷见了我都不会收的。”

  这时,易莽娃已经将朱大爷和小艳丽送到卫生院跑回来了。章懿华急忙问他们怎么样?易莽娃说秦太医正在抢救他们,三节棍在那里守着。章懿华问他跟秦太医讲清楚没有,他们是吃野菜中毒的。易莽娃说你放心,这一点我还不懂吗。

  到了卫生院门口,郑倩倩急忙跳下来,准备扶章懿华下车,他没有动,请蒲大侠送他到邮电所去。蒲大侠说:“等太医给你看了再去吧!”

  章懿华说:“来不及了。”

  顺手夺过蒲大侠举着的鞭子,请大家闪开,然后用鞭子在空中甩出一道弧线,随着“得儿驾”一声吆喝,牛车拉着他走了。易莽娃懵了,问他到哪里去?他也不回答。郑倩倩自言自语地说:“老九真是怪了,不先治疗伤口,急着到邮电所干吗?”

  易莽娃恍然大悟,猜他八成和白琳娜约好在这个时间通电话,他请蒲大侠和郑倩倩先去陪章懿华,他去请秦太医到邮电所给他敷药。蒲大侠揶揄章懿华真是一个情种,为了接电话连性命都不顾了。郑倩倩嘲讽蒲大侠:“你这就不懂了吧,裴多菲早就说‘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老九这是在用自己的生命,践行诗人的格言。白琳娜好幸福哟,让我都快羡慕死了!”

  接着她又嗔怒道:“哪像你呀,像一个榆木疙瘩,总是缺一点情调!”

  蒲大侠不高兴了:“你酸不酸呀!快走,一会儿还要去掏粪嘞!”

  蒲大侠和郑倩倩来到邮电所,章懿华已经在与对方通电话,从他脸上漾溢出的笑容来看,电话的那一头正在跟他说着甜蜜的悄悄话,他笑得是那么灿烂、那么开心。谁说美丽的笑容是女人的专利?其实男人笑起来也是非常可爱的。你看他脸上的笑靥,不就盛满了迷人的琼浆吗?郑倩倩在想,如果仅从章懿华的脸上来看,谁也不会相信他被恶狗咬了,咬得还那么凶,脚腕一侧的鲜血还在一滴一滴地流……

  易莽娃跑来了,脸上一副痛苦的表情。蒲大侠问他太医为啥没有来?他说秦太医走不开,小艳丽抢救过来了,朱大爷死了。

  章懿华听说朱大爷走了,急忙捂住话筒,问了易莽娃一声,然后对话筒说,我这里有急事,下次再聊!说完就把电话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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