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懿华肠子都悔青了一

书名:沉默的天空 作者:章勇 字数:673407 更新时间:2019-09-10

  夕阳西下,余晖像血液的喷泉在西边的天空画着残忍的抛物线,落在知青点灰暗的瓦砾上,随即将粘黏如血的光斑烤成褐色,好像要把整个大堰坝烧成一片灰烬。在树荫遮挡不住的地方,则泛着铁锈般的色泽,让人感到沉闷、惶惑,空气稀薄得足以让人喘不过气来。

  郑耀光副主任在大堰坝蹲点已经两天了,他还没有看出大堰坝发生巨变的“卯窍”,也就是说,他还没有提炼出大堰坝是如何成为农业学大寨典型的主题。

  在这两天里,为了不让郑副主任发现大堰坝分组作业的秘密,秦队长算是费尽了心机。他不仅要违心地将笑容频繁奉献出来,精心演好接待郑副主任的主角,而且按照他和章懿华商定的导演台本,他还要分配角色、安排台词,叮嘱每个社员按照“生产协议”订立的保密原则,集体演好这台大戏。

  这都是为了乡亲们不再出去讨口要饭,逼着秦队长做戏呀!

  郑副主任偏偏喜欢热闹,喜欢看社员集中在一起战天斗地的火热场面。看着社员们三三两两冷冷清清出工,他越看越不顺眼、越想越不对胃口,忍不住对秦队长说:“集体劳动不能像单干,要体现出集体劳动的声势。”

  郑副主任发话了,秦队长自然不敢不执行。于是,秦队长悄悄通知各家各户恢复集体出工。

  为此,朱大爷也就又每天按时敲响铁钟,长声吆喊社员:“出——工——啰!”

  社员们在朱大爷的吆喝声中,纷纷扛着农具走出家门。

  大堰坝这个古老的山乡,又开始热闹起来了。但是,松开膀子分组作业不久的社员们,本来已经小春丰收在望,突然又被捆绑在一起,心里岂能不别扭?尽管秦队长说这是暂时的,等郑副主任一走就恢复分组作业,可社员们心里窝着一团火,想做给郑副主任看,出工的热情和干劲就故意大打折扣。

  你看嘛!社员们一窝蜂涌到地里,许久没有凑到一起,话用箩筐都装不完。除草的嘴上东拉西扯,手上也西扯东拉,有时杂草没有除掉,反倒把麦苗给拔了起来;挖土的把闲话和废话凑到一口锅里煮,对脚下的土地不是蜻蜓点水,只刨一层表面,就是一锄头下去,翻起来的泥块比砖头还大,也不捣碎。这与分组作业相比,哪里是在劳动哟,完全是在开故事会嘛!

  看到这些劳动场景,秦队长心里很难过,不得不提醒过来提醒过去,可嘴巴都说干了,结果还是按下葫芦浮起瓢。这样下来,深入蹲点的郑副主任更是看不出大堰坝变化的“卯窍”了。他心里想,像大堰坝人这种劳动态度,庄稼不应该长得这么好,可它又摆在这里,让你不服不行。这个秦慧队长,他肚子里究竟在卖啥子药呢?

  夕阳悄悄落山了,山野又披上了黑色的衣裳,人也隐蔽在了黑暗之中,别说要看清隐藏在大堰坝人心灵深处的秘密,就连各自的面目都只能见一个轮廓。

  郑副主任在知青点吃过晚饭,提出准备到社员家中去走一走,问谁愿意陪他一起去。他眼睛的余光在扫描女知青的脸,三个女知青明白他的意思,眼光都齐刷刷地望着屋顶,仿佛那陈旧的屋顶上有什么动人的风景。舒胖娃想这是接近领导的好机会,正想说他愿意去,不料被章懿华抢了先:“郑主任,我陪您去!”

  他知道郑副主任去走访社员是想打开社员心中的缺口,他陪着去,能堵就把它堵上。

  郑副主任本来想叫殷笑英或胡丽萍陪同自己,但又不能露骨地表现出来,可女知青没有一个响应,让他有些失望。章懿华主动提出陪他去,他不好推辞,加上这两天吃住在知青点上,他发现知青们都向着章懿华,仿佛是他们的主心骨,他也就只好点头答应。

  郑副主任在章懿华的陪同下挨家挨户地去串门,社员们看见公社的大干部摸黑来到自己的家,像得到很大荣誉似的,把家中舍不得吃喝的茶叶或瓜果都拿了出来。郑副主任很客气,既不喝已经变质的茶,也未糟蹋皮子发皱的瓜果,只是不停地问这问那,尤其是注意征求社员对生产劳动的意见。

  秦队长早就挨家挨户给社员打了招呼,大家说话滴水不漏,让郑副主任白跑了很多路。最后,他来到洋芋家时,洋芋的父亲正在堂屋里对着祖宗的灵牌磕头作揖,见郑副主任跨进屋来,急忙转身相迎,端茶递烟。

  郑副主任望着桌上祖宗灵牌上写着郑氏宗亲,一边端详一边拉家常:“郑大爷,没想到我们还同姓一个郑哩!您老多少高寿啦?”

  洋芋父亲习惯了人们称他洋芋爹,猛一称他郑大爷还愣了一下,反应过来后连忙说:“老朽今年刚好一个甲子年添六。”

  郑副主任套近乎说:“您老身子骨很硬朗,看不出六十六的样子,您老是郑家祠堂哪一房的呢?”

  洋芋爹轻抚着胡须,如数家珍地说:“我是郑家冲祠堂的,算起来应该是祖上郑成功的第九代玄孙;按雍正一年记,从湖广填四川已经二百五十六年了。”

  郑副主任惊喜地说:“照此说来,咱们还是同祖同宗了!”

  说着,他走到郑家灵位前三鞠躬,然后解释道:“毛主席说生我者父母,养我者党。咱们共产党人虽然是彻底的唯物主义者,不搞封建迷信,但父母还是要赡养的,祖宗还是要认的。”

  “您是公社领导,是我们郑氏的骄傲。”

  洋芋爹一边恭维,一边侧身想把灵位前的几页纸藏起来。

  章懿华听他们拉家常,没有涉及生产上的事情,便站在一旁默不作声。

  郑副主任离灵牌很近,看见灵牌前的纸上写着“劳动协议”几个字,他想凑上前看个仔细,不料,洋芋爹一把将它抓来藏在身后。他见老人对这几页纸这么在意,脑子里顿时打起转来,问道:“大爷,您这是啥劳动协议呀?让我看看!”

  糟糕!章懿华一听,顿时大吃一惊,心里想,“洋芋爹呀洋芋爹,您老人家为啥把队上的秘密放在灵牌前呢?”

  洋芋爹之所以把劳动协议放在供桌上,是这个庄稼老汉把它看得跟祖宗一样神圣。这两天队上恢复吃大锅饭,把划归他精耕细作的土地撂到了一边,他心里犹如爬进了几只毛毛虫,吃饭没有胃口,睡觉好像挨着烙铁,一天到晚唉声叹气。为了让这种日子早点结束,这个与土地打了一辈子交道的老汉便把劳动协议与祖宗的灵牌放在一起,早晚祈祷祖宗的神灵给予庇护,希望分组作业的劳动形式被干扰几天就能坚持下去,哪知公社干部突然造访让他猝不及防,现在已经被发现了,他急得慌了手脚,不知如何是好。

  章懿华赶紧给郑副主任解释:“大爷可能怕冒犯了祖宗的神灵,他不愿拿出来看,就不看了嘛!郑主任,您已经累了一天,咱们回知青点休息吧!”

  “不!我明白了,我终于明白了!”

  郑副主任岂是等闲之辈?他聪明着哩!虽然他没有看到劳动协议的具体内容,但通过这两天来与大堰坝社员的接触、走访,尤其是第一天来看见社员们分组拼命劳动,第二天集中到一起出工便懒心无肠,他就嗅到了这里有分散作业的味道,只不过还没有抓住有力的证据,现在从郑老汉奉若神明的劳动协议来看,他立即作出判断:“秦慧在背着公社搞土地承包,把社员往资本主义的道路上引。这岂不是阶级斗争的新动向?三自一包,四大自由在死灰复燃?好你一个秦慧,我说你为啥对我来蹲点不来劲,原来你是怕狐狸尾巴露出来。”

  想到这里,他咋呼说:“大爷,您别藏了,秦队长早就告诉了我,他与你们签订了包产到户的劳动协议。”

  洋芋爹嘴上不承认,心里却在打鼓:“您说啥呀!”

  “郑主任,您这样的玩笑开不得哟!”

  章懿华担心洋芋爹说漏嘴,赶紧接过话说:“我们秦队长老实巴交的,您借十个胆子给他,他也不敢偏离社会主义的道路呀!”

  “不!”

  郑副主任伸出一只手,厉声说:“大爷,您把它给我!”

  洋芋爹像怕夺走生命一样将劳动协议攥在手上,弯着腰,急得头上汗水直冒。“如果不是土地承包协议,您藏啥呢?”

  郑副主任换了一副面孔说:“您如果隐瞒秦慧的违法行为,您也要受到处罚!”

  此时,秦队长来了,他在外面早就听到了郑副主任的呵斥声。他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既然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他反而坦然起来:“郑主任,您不要再为难洋芋爹,有啥责任,由我来承担!”

  大家的目光都集中到了秦队长身上。郑副主任好像抓到秦队长投敌叛国的罪证一样,铁青着脸说:“好你个秦慧,胆量不小啊!你竟敢背着公社私分土地,往资本主义道路上走!”

  章懿华脸色一沉,换了一个人似的对他说:“我说郑主任,你别把大帽子往秦队长头上戴!我们队既没有私分土地,也没有往资本主义道路上走。只是改变了一下出工方式。主意是我出的,跟秦队长没有关系,你要咋办,对着我来!”

  事已至此,洋芋爹也不怕了,挺起腰杆说:“分组作业是我闹着干的,不关秦队长的事!要法办、要开刀,你冲我这个老汉来。”

  你不仁我不义,老人也将“您”改称为“你”了。秦队长主动把责任全部揽下来,对洋芋爹说:“如果有责任,由我一个人负责!洋芋爹,您把劳动协议交给郑主任。刚才老九已经说了,我们分组作业,不是私分土地,土地依然是集体的;打破吃大锅饭,责任落实到人,公粮只会增加,不会减少,对国家、对集体、对个人有利无害!”

  郑副主任从洋芋爹手里一把夺过劳动协议,迅速瞟了几眼,冷笑道:“我说你秦慧,我本想把你树为学大寨的典型,没想到你却是砍社会主义红旗的黑干将,走资本主义道路的急先锋,长了一身反骨!”

  他清清嗓子说:“现在,我代表公社革委会宣布:立即恢复集体生产;撤销秦慧中石一队队长职务,听候处理!”

  章懿华赶紧请求道:“郑主任,请您听我给您解释……”郑副主任武断地打断他:“用不着你解释!”

  章懿华连忙说:“那您调查一下嘛!”

  郑副主任反问道:“铁证如山,还需要调查吗?”

  章懿华嘲笑道:“啥子铁证哟!您还没有仔细看呢!”

  洋芋爹急忙拉住郑副主任的手:“郑主任!你不能这样嘛!分组作业是我们全体社员逼着秦队长干的,要处理,你处理我们!”

  章懿华愤怒了:“郑主任,你这样草率地作出决定,是不是缺少了组织原则?”

  他又把您叫做了你,对郑副主任不再客气了。郑副主任趾高气扬地说:“组织原则?他就是没有组织原则,才胆大妄为!”

  他一边向外走,一边回头对秦队长说:“你抓紧写检查,听候组织的进一步处理!”

  “还要处理呀?”

  洋芋爹望着祖宗灵位,心里想,“我的先人板板,您快站出来说说话呀!”

  他急得捶胸顿足:“都是我惹的祸,是我害了秦队长,是我对不起生产队的社员!老祖宗呀!我给您磕了那么多头,您该保佑我们啊……”

  室外,天空乌云翻滚,黑夜开始在安溪河兴风作浪,安溪河无可奈何,不断发出轻轻的叹息声;山风张开翅膀在河谷里穿行,然后爬上山梁奔走,急切地传递着春宵也有恶劣的讯息。

  郑副主任抓住了秦队长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尾巴,显得十分兴奋。他走在夜色中,风鼓荡着他的衣袖,放大了他的身躯,好像他特别适合在黑暗中活动,犹如一只夜猫子,越走越快,越走越有精神。这个时候,他已经爬上山坡看到了知青点的灯光,让人感觉到他很高大、很魁伟,有主宰一切的能量;他自己更是感觉良好,仿佛在咀嚼与天斗、与地斗、与人斗的乐趣。

  秦队长对撤职没有感到失落,好像卸任对他来说还是一种轻松和解脱。就是嘛!生产队一穷二白,他累死累活也不能解决乡亲们的温饱,何苦哩!

  章懿华本来想安慰他几句,可秦队长却做出一副啥事都没有的样子,并示意他什么都别说。到了三岔路口,秦队长也不跟走在前面的郑副主任打招呼,而是用力拍拍章懿华的肩膀,点点头,然后哼着山歌,大步流星地走了。

  目送秦队长的身影被黑暗吞噬,章懿华肠子都悔青了。他想,“自己是这一切的始作俑者,如果不是自己三番五次向秦队长建议,他就不会落到今天这个地步。千不该万不该,都是我的错,是我害了秦队长!咳,这个郑……副主任,你既不听解释又不做调查,实在是太……官僚了!之前,对你那双隐藏在眼镜后讳莫如深的眼睛,虽然有些反感,但还没有发现你的险恶,只看见你在那个雨夜对我们关怀备至的笑脸,我还当你是革命的好干部,尊敬你,佩服你哩!没想到,你实际上不过是一个漠视民生、不懂民情的昏庸之辈!”

  章懿华回到知青点,郑副主任正摇着手上的劳动协议在给知青们讲秦队长的罪状。大家都在反驳他,他也不发怒,只是不断地说,你们喝了秦慧的迷魂汤,中毒不浅。接着,他叫知青们全部到隔壁去,然后道貌岸然地叫他们一个一个地过来谈话,要大家揭发秦慧挖社会主义墙脚的罪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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