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空飘来一团黑色的云二

书名:沉默的天空 作者:章勇 字数:673407 更新时间:2019-09-10

  郑副主任的话对他不亚于最高指示,他开始还拿起书像模像样地看,可马克思的《资本论》,恩格斯的《反杜林论》等让他看得脑壳发痛,根本吸引不了他。他干脆就不再看这些比砖头还厚的书了,但报纸他还是要看的,因为那时天天开会,开会就离不开读报纸。他在报上看到留在部队的一些战友得到了提拔重用,个别人更是平步青云,成了政坛上耀眼的星星,他就有些不服气了。他自认为和他们在一口锅里吃了几年的饭,大家的胃口都差不多。自己胃口再差,也能吃下一个县武装部或地市军分区!由于有了这种攀比心理,他对待工作、对待革命的态度就不那么端正了。因此,人民军队爱人民的传统没有学到手,我军严厉批判的军阀作风他倒不学自通。此时,他看见自己尊敬的领导被这个奄苞老头冷落在一边,嘴巴都气歪了:“你这个社员,咋这样一个态度?公社郑主任在问你话呢!”

  朱大爷并不买他们的账,回过头来一句话把他顶到八丈远:“我说嘛!一大早闹山麻雀就叽叽喳喳叫个不停,原来是公社干部下乡来了呀!你们啥时有闲心,下来看咱庄稼人种地了?”

  朱部长碰了一鼻子灰,气得头皮冒青烟,真想狠狠教训一下这个高低不分的糟老头子,但目光碰到郑副主任愠而不怒的眼神,他只好把冲到嘴边的话咽回肚子里:“你——”

  郑副主任毕竟是郑副主任,他才不跟你一个老掉牙的老人一般见识呢!他知道眼下的农民缺吃少穿,对这对那都看不顺眼,头上的癞子痒得发痛,看见干部正好擦痒。他平时是尽量不去碰他们,甚至绕道走,今天下来搞调研是绕不过去才主动上来,没想到这些农民的德行又暴露出来了。他避开朱大爷的话不回答,依然笑容不减地和他套近乎:“老人家,你贵姓呢?”

  “免贵,姓朱。”

  “哦,是朱大爷!照这样干,你们队上今年的小春,一定会大丰收吧?”

  “是啊!我们生产队很多年没有这样的光景了!”

  “您老人家能不能告诉我,今年为啥变化这样大?”

  朱大爷不再说话了,他想,“‘分组定产’作业是瞒着你们悄悄干的,让你们晓得了,我们这几个月辛辛苦苦的劳动岂不泡汤?何况劳动协议上写得清清楚楚,人人有保守这个秘密的责任,我可不能口风不紧被他们抓到把柄,应该赶紧把他们打发走。”

  想到这里,他突然变得热情起来:“这是农业学大寨,学出的干劲嘛!”

  “年年都在学大寨,为啥今年和往年就大不一样呢?”

  郑副主任自己都没有想到怎么脱口说出对大寨不恭的话来。朱大爷心里想,“你也知道学大寨学不出啥名堂来吧!但你们为啥还抱着大寨的皇历给我们念?你们口口声声说实事求是,可你们为我们这些小老百姓做了多少实实在在的事?我们肚皮都饿扁了,你们还整天画那些不顶饭吃的‘鬼桃符’,是不是要等我们到了阴曹地府,你们才明白这个道理?当然啰,你们有国家保着,吃饭不愁,穿衣不少,体会不到在这青黄不接时饥肠辘辘的滋味。咳!咋个给你们说呢?”

  郑副主任见朱大爷没有回答,接着问道:“你们这里面是不是有啥卯窍呀?”

  跟在郑副主任身后那个文质彬彬的小伙子立即掏出笔和本子,准备做记录。朱大爷怕他们真的发现生产队的窍门,急忙说:“哪来啥卯窍哟!全是秦队长领导得好,大伙儿弯腰驼背干出来的嘛!”

  郑副主任问:“你们秦队长呢?”

  朱大爷不想让他们在生产队久留,就谎称秦队长不在:“他好像赶着马车上街掏肥料去了。”

  “我们在路上为啥没有碰到他?”

  “我们庄稼人没有你们公家人命好,我们得起早贪黑地干。太阳还没出来,秦队长就已经下山去啦!”

  这个时候,天上飘来一团黑色的云,阳光顿时不知去向,天空阴沉沉的,仿佛那乌云就要化作赶山雨倾盆而来。朱大爷一心想支走他们,抬头望着黑压压的云朵,急忙露出一副关切的神情:“我说嘛,刚才蛐蛐儿在翻沙,说变天就变天。你们公家人的身子金贵,赶紧往回走吧!这场雨可能不小,落下来不淋出一身病,也会淋成落汤鸡。”

  朱部长一听,顺势想鸣锣收兵:“主任,我们是不是改天再来?”

  郑副主任不愿无功而返,他没有把风雨放在眼里,冠冕堂皇地说:“朱大爷这么大年纪了都不怕淋雨,我们这些革命干部还能在暴风雨中退缩吗?现在,正是我们向社员同志们学习的好机会。你们说,是不是?”

  领导都不打退堂鼓,谁还敢当逃兵?大家连忙点头哈腰附和:“是!是!是!”

  郑副主任眼睛笑成一条缝,又享受到了被恭维的感觉,把手一挥:“走!咱们深入基层,就要一头扎到群众中去,现在到那边去看看。”

  他们绕过朱大爷的责任地,沿着山坡往前走,零星干活的社员没有和他们打招呼,他们也没有过去与社员攀谈。走了一会儿,他们终于看见了一支成建制的劳动队伍——六个知青。

  山区的气候变化无常,刚才还以为天上的乌云要掉下来,暴风雨会席卷大地,可还不到一袋烟的工夫,太阳又冲出云层,将万道金光辐射大地。

  披着灿烂的阳光,郑副主任模仿领袖那尊闻名世界的塑像手势,很有风度地向章懿华他们招手:“知识青年同志们,你们辛苦啦!”

  舒胖娃放下锄头响应说:“不辛苦!领导更辛苦!”

  郑副主任来到他们中间,亲切地打量着几个知识青年,最后将目光落在殷笑英俊俏的脸上:“瞧!你们都清瘦了,晒黑了!”

  知青们客气地回答他:“领导更清瘦、更黑!”

  郑副主任把清瘦听成了禽兽,心里老大不高兴,但又不便发作。朱部长也觉得这话似乎不太对劲,但又不能让自己的领导下不了台,急忙打圆场说:“大家都清瘦了、都黑了。”

  舒胖娃连忙奉承说:“还是领导更清瘦、领导更黑!”

  殷笑英“噗哧”一声笑了,多数人也忍不住笑了,但有的却不敢笑出声来。郑副主任突然有哑巴吃黄连的感觉,但他毕竟老于世故,愣了一会儿,干脆打着哈哈说:“知识青年同志们!我可没有黑过你们呀!你们不能往我身上泼脏水哟!就说上次那个推荐上大学的名额吧!我是厚着脸皮到县上争取来的,可突然恢复高考给作废了,你们不能怪我啊!”

  舒胖娃这才发现自己的话不太对劲,有点拍马屁拍到大腿上的尴尬,但话已经收不回来,赶紧讨好说:“哪儿敢怪您哟!您永远是我们的好领导,永远是我们的大救星。”

  “这话我爱听,但是,好领导说不上,大救星更不敢当。我是人民的公仆,只能做革命的马前卒。”

  郑副主任玩嘴皮子也是一套一套的。朱部长问道:“你们秦队长呢?”

  易莽娃抬手一指:“他在龙头山那边干活哩!”

  郑副主任又是一愣:“他不是上街去掏肥料了吗?”

  章懿华反应快,答道:“他已经回来了。”

  郑副主任那双隐藏在镜片后的眼睛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好,你们先忙活路!我去找你们秦队长了解一点情况。”

  郑副主任带着一群公社干部行走在山梁上。风,又刮起来了,一团团乌云反扑过来吞噬了灿烂的阳光,晴朗的天空逐渐暗淡。

  郑副主任来到龙头山,借助眼镜的聚焦能力,老远就认出了秦队长的背影,热情地跟他打招呼:“秦队长,你正在忙啊!”

  秦队长本来想避开他们不见,但他劳动的地方是龙头山一个死角,没有退路,只好装出热情得不得了的样子:“哎呀!是郑主任、朱部长和各位领导,是啥风把你们吹来了?”

  郑副主任笑逐颜开地说:“当然是革命的东风啦!”

  秦队长一边用辨不出颜色的破毛巾擦脸上的汗水,一边笑呵呵地责怪自己:“在这山坡上,既没有凳子给各位领导坐,又没有茶水敬你们,不好意思了。”

  郑副主任亲热地称呼他:“小秦,你干得好啊!我看你们队上今年的小春长势喜人哩!”

  “还不是您领导得好,并承蒙各位领导对大堰坝的关照。”

  来的都是菩萨,都得烧香作揖。秦队长把毛巾搭在肩上,只捡奉承话来说。“小秦啊!你不要忙着给我们戴高帽子!你的成绩一眼就看到了,谁也抹杀不了。实话告诉你吧,我们今天来找你,就是要好好帮你总结经验,把你们队树为咱们华龙公社农业学大寨的典型。”

  那个文质彬彬的小伙子又掏出钢笔和本子,做好记录的准备。秦队长早有防备,急忙摆手说:“我的主任,你不要折杀我了!要说干得好,梯子山比我们强多了,你们还是到梯子山去吧!”

  郑副主任回头提示做记录的小伙子:“听见没有?在成绩面前不表功、不骄傲,谦虚礼让的精神,更值得肯定,更值得大书特书!”

  小伙子像啄木鸟一样点着头,飞快地写了起来。

  “我的好主任,你就饶了我吧!我们大堰坝真的没有啥值得宣传的。”

  “你是不是共产党员?”

  “是啊!”

  “值不值得宣传,不是你说了算,也不是我说了算,是组织说了算!对不对?你是共产党员,你就要服从组织的决定。”

  “哎哟!你这不是赶鸭子上架吗?”

  秦队长担心他们发现生产队分组作业的秘密,极力抵制说:“我的好主任,我求你了!我们这点事真的不值得你亲自来过问。”

  郑副主任早有计划,哪里能让他推托:“小秦啊!我不仅来了,还准备不走了!”

  秦队长更是吃惊不小:“您说啥?”

  郑副主任和蔼可亲地说:“我准备在你们生产队蹲点。”

  秦队长暗暗叫苦:“你要在大堰坝蹲点?我们这里条件差,怕接待不好您呀!”

  “看把你吓的,我在你们这里蹲点,又不是不给你们伙食费!”

  “笑话我了,我是怕您吃住不好。”

  “吃,我与你们在一口锅里吃;住,我就住在你家里。”

  “我家那个破房子,风雨都挡不住,哪敢让您来住哟!万一出点闪失,我咋个向公社交代?”

  “那我就住在知青点。”

  这才是郑副主任的心里话。

  俗话说客听主安排,郑副主任是领导,又颐指气使惯了,他才不听秦队长的呢!他反客为主,首先安排随行人员回去。武装部长和做记录的小伙子再三要求留下来照顾他,但他心里想,“我这次蹲点除了要把大堰坝树为农业学大寨的典型,积累政治资本,还要‘照顾’女知青,你们留下来照顾我,我怎么去‘照顾’她们?”

  因此,他一改过去下乡喜欢被人伺候的习惯,把随从全部赶了回去。接着,他和秦队长来到知青组,说从今天开始,他就在这里蹲点劳动,与大家同吃同住同劳动。说完,他挽起袖子就开始锄地。

  秦队长撵不走郑副主任,只好撂下自己的农活,义务帮知青们劳动。心中一边叫苦一边想怎样才能瞒住这位菩萨。

  郑副主任置身在几个漂亮女知青中间,心情十分愉快,为了显示自己身强体壮,在年龄上、体力上都不会输给小伙子们,以便拉近与女知青的距离,他锄地很认真,也很内行。他毕竟是农民出身嘛!他的父母、老婆和孩子至今还生活在乡下。因此,他不时博得胡丽萍和殷笑英的赞赏。尽管她们的赞赏是迎合与客套,但郑副主任听着却很受用。秦队长的锄头故意往另一个方向挖,章懿华明白他的意思,也朝着他那个方向走。秦队长见章懿华来到身边,便和他悄悄商量对策。

  舒胖娃拼命地往前挖,想在领导面前留下劳动踏实的好印象;易莽娃看不清郑副主任藏在镜片后那双眼睛,但他却感到他在偷窥殷笑英。虽然殷笑英对他并不看好,但他却依然喜欢她。所以,他尽管对郑副主任还没有到吃醋的地步,可他担心郑副主任对殷笑英打坏主意,就不远不近地跟在他身后,保持较高的戒备心。

  晌午了,社员们都没有回家的迹象,也没有听到收工的钟声。秦队长请郑副主任歇息,他从背兜里翻出准备好的洋芋和泡萝卜,袁圆也从提篮中拿出窝窝头和咸菜,招呼大家坐下来吃午餐。郑副主任很久没有吃过这种粗糙得像猪食一样的窝窝头了,嚼在嘴里满口钻,很难咽进肚里,但看见大家吃得都很顺口,他也假装吃得香,可肠胃却在肚子里翻江倒海闹情绪,他也只能忍气吞声。隔了一会儿,他突然问秦队长:“收工了,你这个队长咋不通知社员?”

  秦队长心里想,扯起嗓子喊大家出工收工并把钟敲得震山响,那是吃大锅饭的作派,“分组定产”作业后,大家的劳动积极性高得很,根本用不着吆喝,但他不仅不能说出来,还得在领导面前演戏。

  章懿华没等秦队长想好演戏的台词,他已经接过话来说:“咱们秦队长的工作作风是少说多干,甚至是只干不说,用无声的命令激励我们劳动,哪里还用得着提醒呀!你们说是不是?”

  众知青异口同声附和:“就是!”

  郑副主任笑了:“秦队长,知青同志们对你评价蛮高嘛!”

  秦队长憨厚地一笑:“我这个人经不起夸,一夸,我就会翘尾巴。”

  郑副主任收住笑容,冷峻地说:“我不怕你翘,翘高了,我给你宰了!”

  乌云又在翻滚,仿佛在天空积蓄暴风雨的力量。河谷中对流的空气闻风而动,转瞬之间便爬上山坡发出“呼呼”的吼声,将岩上的小树摇得东倒西歪。对这一会儿晴,一会儿阴的天气,章懿华忍不住打了一个冷噤,两道剑眉顿时皱了起来。秦队长也对这突然变化的天气感到有些不太适应,露出了心神不宁的表情。

  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风雨,眼看就要从天而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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