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空飘来一团黑色的云一

书名:沉默的天空 作者:章勇 字数:673407 更新时间:2019-09-10

  当哥哥章懿中在看守所呕心沥血撰写那篇文章的时候,章懿华他们正在大堰坝精耕细作划归知青组的责任地。

  我们已经知道,没有希望的劳动像西西弗斯那样每天将巨石推上山顶,永无止境地重复一项没有收获的劳动,不仅让人痛苦,而且很容易消磨人的意志。然而,有期盼的劳动则不同,它让你精神振奋、身心愉快,仿佛有用不完的劲、使不完的力量,就像土改那阵子农民拿到土地证一样,眉毛胡子都笑成了豌豆角。

  脚踏在自己签字并承诺的土地上,知青们自然也就有了前所未有的劳动热情和干劲。按照“分组作业、责任到人、定产定工、超产奖励”的原则,章懿华、易莽娃、舒胖娃、殷笑英、胡丽萍和袁圆,每个人都有了自己的生产指标、劳动范畴,干好干孬不一样了,干多干少有区别了,谁也不再梭空空、溜边边、耍滑躲懒了,因为秋后一算账,拿到手里的银子将和你洒下的汗水成正比。

  有人说,先进的劳动制度与生活经历是人类社会进步的杠杆,这话一点不假!

  自从那天被毒蛇咬伤后,胡丽萍就像变了一个人似的,她不仅和大家走得更近了,而且在劳动中也更加踏实肯干了。也许是迫于土地责任到人的大势所趋,也许是体验过生命的脆弱和宝贵,让她更加明白了只有把自己融入到火热的集体之中,生命才会放射出美丽的光彩。因此,大家都感觉到胡丽萍明显变了,变得勤快了,说话不再那么尖酸刻薄了,人也更容易相处了。

  因为父亲的政治问题,让袁圆的命运出现了一次戏剧性的变化。她也变了,本来话就不多,变得更加沉默寡言了;她原来红彤彤的脸蛋似乎少了一些血红素,总是给人以苍白的感觉。不用说,她还在承受精神的打击。她仿佛一只再度受到惊吓的小白兔,对世事变得更加多疑、谨慎,甚至还有那么一点点无助。

  唉,可怜的姑娘!曾因软弱而受过伤害的姑娘!命运为啥对你如此不公呢?

  舒胖娃也有了不易察觉的变化,最能感受到他变化的是袁圆。他的变化首先表现在对她的冷漠与疏远。他不再像过去那样处心积虑地逗她开心,与之亲近;不再悄悄把好吃的东西留给她,把好听的话儿送给她。尽管舒胖娃做得很隐蔽,正是他实施的这种隐蔽工程,让袁圆感到痛心,有了感情被欺骗、被亵渎的滋味。比如,舒胖娃过去上街赶场,只要袁圆没有去,他总是要给她捎带点麻糖啦、豆腐干之类的零食回来,悄悄塞到她手里,让她在艰苦中品尝到一丝甜蜜。自从她被学校退回来——准确地说自从她父亲被划到“四人帮”那条线上后,舒胖娃便把这些细节省略了。当然,袁圆并不在乎那点吃不饱的零食,但她在意的是他那颗渐行渐远的心。过去,她只是在书本上认识世道险恶、人心叵测,没想到,使她真正明白这些含义的人竟然是自己准备托付终身的他。实际上,他并不是她心中理想的白马王子,论胆量、踏实,他不如易莽娃;论聪明、伶俐,他在孙向东之下;论见识、才华、人品、为人,他没有一样能赶得上章懿华。虽然章懿华如今默默无闻,但她相信,他是一枚掩埋在地下的金子,迟早是会发光的。即使他永远被埋藏在土里,埋没在这偏远的山乡,她都愿意和他在一起长期相守。可惜的是,她的身体有污点,配不上他。尽管没有人知道她心中那个痛!但她不能自己欺骗自己。再说,章懿华早就和白琳娜相好了,并且感情还不浅。她也插不进他们中间。要不,近水楼台的殷笑英锲而不舍地追了章懿华这么久,为啥还没有拴住他的心呢?现在的男孩子,有几个不见异思迁,拈花惹草?农村的艰苦、生活的无望、前途的渺茫,让大家心里寂寞、空虚,逢场作戏或打发无聊让很多人没有爱,甚至连了解都还不深就走到一起的事屡见不鲜,似乎结成临时鸳鸯已经成为一种时髦。听说,其他一些生产队,有的男女知青早已把铺盖卷搬到了一起……就连心高气傲的郑倩倩,好像都和蒲大侠好上了哩!而章懿华,他却依然专心致志地守候着他与白琳娜的那份感情,实在让人羡慕,令人感动!然而,这个优秀的,甚至可以说是出类拔萃的小伙子,却与她无缘,她只能默默地为他祝福,为他祈祷!那么,她究竟是怎么和舒胖娃好上的呢?要说,还真说不清楚。下乡到大堰坝来,远离父母和亲人,生活中虽然不乏集体的温暖,但心灵里时常有寒流袭来,尤其是她被那个禽兽不如的家伙“那个”后,曾万念俱灰,连死的想法都有过。他,大概就是在她毫无思想准备的那些日子,频频献殷勤,像粘麻糖一样靠近她的吧?是的,舒胖娃当时表现得可关心、可体贴人了。但后来,他和她一同回家乡买发电机那一次,他在她父亲面前摇着尾巴讨好卖乖的那副摸样,就逐渐暴露了他的用心。在这期间,他还多次旁敲侧击地说某某已经通过关系招工回城了、某某保送上大学了,这不就是想让她父亲“走后门”将他弄回城去吗?如此说来,他对她好,一开始就是冲着她父亲来的。现在她父亲倒霉了,对他自然就没有了吸引力。“咳!真庸俗!真无聊啊!当初我为啥没有多想一想?为啥就看不到这些呢?话又说回来,既然感情本来就不深,我也没有死心塌地要跟你好下去的道理,你要疏远我,我还想冷淡你哩!”

  都说女人的心像水一样柔软,其实,这只是她的表面,就拿水来说吧,水看似柔软,它执著起来可以滴穿石头、撕裂大地。君不见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出多少山川,淘尽多少英雄?

  严峻的生活是人生最好的教科书,它使单纯的袁圆开始变得成熟,反观自我的能力有了增强,审视事物的水平也有了提升,自己都能意识到自己的进步了,她心情也就轻松了起来。

  这样说来,舒胖娃变化并不大,只不过他和袁圆的感情悄悄回到了一切都没有发生之前而已。

  殷笑英、易莽娃和章懿华对生活充满了新的向往,但表面上也没有什么大的变化,变化最快的还是他们脚下这片土地。你看吧!山坡上长满了青幽幽、绿油油的麦苗,平地里覆盖着黄澄澄、金灿灿的油菜花,昔日贫瘠的山区如今满眼生机勃勃、春意盎然,用朱大爷的话来说,多年没有出现这样丰收在望的景象了。

  喜人的庄稼让大堰坝的老人们笑得脸上像开了花,妇女们银铃般的笑声在山野里快乐地飘荡,孩子们的歌声在桃红柳绿中幸福地飞扬……安溪河也不安静了,翻卷着浪花激情地弹奏着快乐的歌谣,仿佛这一片土地受到了老天爷特别的眷顾,被春天渲染得富丽而堂皇。

  大堰坝的变化触动着大堰坝老老少少、男男女女的心,也牵动了周围各生产队以及公社领导的目光。郑耀光副主任的耳朵接收到这个信息后,马上把秦队长叫到办公室去询问。秦队长也学会了在领导面前打哈哈,没有实话告诉他,郑副主任也不再追问。昨天,县上发来文件,要求各公社汇报今冬农业学大寨的成果,他终于坐不住了,决定亲自下去搞调研。如果大堰坝确实发生了巨大的变化,那就好好帮他们总结经验。于是,今儿吃过早饭,郑副主任便带着武装部长等走出了公社大院。

  他们路过中和二队,也就是梯子山时,郑副主任看见一年前农业大会战垒砌起来的梯田已经坍塌,变得面目全非,静静地躺在那里晒太阳,几乎没有任何可以让他捞取政治资本之处。那些依然顽强挺立在山腰的石头,总算给他长了一点面子,但也没有涂抹上春天的颜色,还老气横秋地躲在逝去的季节中观望,尽显岁月的固执,使他不由感到心寒,有一种壮志未酬的感觉——枉费我一番心血呀!

  那些在山坡上薅草锄地的社员倒还热情,老远就放下锄头和他打招呼,找些空龙门阵来摆。他一看就知道他们在磨洋工,趁机把手脚闲下来。望着一张张心不在焉的面孔,他又不好跟他们拉下苦脸,只好陪着笑容急忙走过。

  他心里想,这些农民的思想觉悟实在太低了!经过这么多年的革命教育,一点没有紧迫感,思想上还停留在“文化大革命”以前,劳动积极性都到哪儿去了呢?如此下去,咋个保证将大寨红旗插遍山山岭岭?咋个将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看来,对他们——广大农民,还需要来一次大规模的群众性教育。殊不知,他忘记了自己也是土生土长的农民!要教育,首先应该拿他自己来开刀,他早已经蜕化、变质,不该再以革命干部自居啰!但是,郑副主任不会这样反省自己,他打的是马列主义的电筒,只照他人照不到自己,他还踌躇满志,希望心肌不好的一把手突然缺血,梗塞让贤呢!哪知道,在县委党校学习的刘主任昨天学成归来了,而且红光满面地回来继续坐在他的头上,这不等于宣告他再难有扳正的机会吗?

  他一边想,一边走,山坡上突然窜出一条气势汹汹的大黄狗,“汪汪汪……”的叫声打断了他的思绪,他正要发怒,朱大贵部长已跨前一步叫住了大黄狗:“小黄,别叫!”

  说来也怪,这只叫小黄的狗还颇通人性,立即停止了叫声,摇晃着头,摆动着一条金黄色的大尾巴向朱部长走来,将它湿润的鼻头亲昵地在他腿上磨蹭。乍一看,还以为这是一条守家护园的武装力量,想在武装部长面前邀功请赏呢。其实不然,朱部长和这畜生的关系还要进一层——坡上漂亮的瓦房是他们共有的家,它是他的奴仆,他是它的主人,奴仆对主人自然就更加亲昵了,何况朱部长大权在握,狗的嗅觉比人还灵敏,当然懂得狗仗人势、为虎作伥啰!

  过了朱部长的家,不久便进入大堰坝的地盘。两个队之间没有一目了然的标记,但两个队的庄稼却像国家的界碑把它们分得一清二楚。梯子山离公社近,犹如一道天然屏障,似乎有点像东德闻名遐迩的柏林,占尽了天时地利,但社员们的劳动热情却大打折扣——一个个无精打采,让地里的庄稼也跟着耷拉着脑袋;大堰坝距公社较远,又处于洪水泛滥的安溪河中部,仿佛西德的波恩,本来没有多少优势,但新的出工方式增添了社员的生产干劲,也就是占了一个人和,地上的农作物都来了精神,恨不得疯长。

  随着郑副主任的目光望去,大堰坝的山坡上、田垅里、河道边,到处是一片绿色、一片金黄,好像在流金淌翠、咏物闹春,把春姑娘的美丽、妖娆、丰腴、活力全都集中在了这里,一幅如诗如画的春天写意图把大自然装点得美不胜收。郑副主任笑了、朱部长笑了,前呼后拥他们的下属也笑了。大家都在想,多么好的庄稼,多么诱人的春天呀!

  郑副主任还不止看到眼前这些风景,他还看到了更深、更远、更壮观的蓝图。他想,真是耳听为虚,眼见为实——梯子山有心栽花花不开,大堰坝却无心插柳柳成荫。“咱们的汇报材料有了——就是这里,就是这个典型!我要抓住它,把它树为农业学大寨的标兵。第一步,把材料搞好,把文章写漂亮,抓紧向县革委汇报,争取在全县、全地区、全省乃至全国进行推广;第二步,组织大队、小队干部到这里来参观,推广大堰坝的经验,让所有生产队都这么干;第三步,我要亲自到这里来蹲点,要把这个抓革命、促生产的样板作为自己深入基层、联系群众的成果。嘿嘿,到这里来蹲点,我就住在知青点,住在知青点,我就有机会跟那几个像金凤凰般的女娃子在一起同吃、同住、同劳动——嗨!真惬意!”

  他长长地呼吸了一口新鲜空气,似乎已经嗅到了青春女子的体香,一种由来已久的渴望像安溪河一样流进了他的胸膛,在他心中奔腾、激荡……

  郑副主任一边拐进河畔的小道,往正在劳动的社员方向走,一边在脑子里想入非非。他一不留神,踩到了田坎边上,幸亏朱部长眼疾手快将他一把拉住才没有掉下去。有了这个教训,他思想不再跑马了,小心翼翼地往前走。

  让郑副主任和所有干部感到奇怪的是,满山遍野的庄稼都长得很热闹,但场面却异常的冷清:田间、地头没有飘扬的红旗,没有打成堆堆的劳动队伍,只见三三两两散兵游勇式的社员或弯着腰锄地、或蹲着拔草、或背着喷雾器在给庄稼除虫、施肥。社员们只顾自己干活,弯着腰的头也不抬,背对着他们的也不转身,好像无视公社干部的到来,与梯子山社员的热情截然相反。习惯了被众人拥戴和热闹场面的领导们反倒不习惯了,尤其是郑副主任,他常常要求自己体现群众意识,但也希望群众对领导要有敬慕之心。搞好干群关系需要共同努力嘛!

  郑副主任满脸堆笑地来到正在给小麦施肥的朱大爷身边,热情地打招呼:“大爷,你正忙啊!”

  朱大爷端着撮箕忙着给庄稼撒草灰,好像没有听到他的声音。朱部长见老人对郑副主任不理不睬,拉长着猪腰子脸嚷道:“问你呢!听见没有?”

  远处,朱艳丽在弯着腰拔杂草,她看见那个曾凶狠对待过她的叔叔向爷爷走来,她转过身来边拔草边警惕地倾听。

  郑副主任很有涵养地向朱部长摆摆手,示意他对老人客气一点。

  朱大爷早就瞅到了这帮人,尤其是那个姓朱的部长在街上拿他爷孙俩出丑的事他还没忘呢!但他假装没有听见,当姓朱的部长高声问时,他才没好口气地回敬道:“我在忙着哩!”

  郑副主任眯着眼睛,一心等着享受老百姓对他的恭维,没想到老人一开口就冷若冰霜,顿时浇灭了他胸中的热情,但他毕竟精于世故,不与其计较,反而打破尴尬,说起了奉承话:“老人家,我看你干农活是一把好手啊!”

  朱大爷没有顺着他的杆子往上爬,反问道:“农民不干好农活还叫农民吗?”

  朱部长拉长了的猪腰子脸开始恢复原形。

  郑副主任也收住了笑容,不解地问道:“老人家,为啥只有你一个人在这里劳动呢?”

  朱大爷依然直来直去:“你没看见,我孙女也在那边劳动吗?”

  朱艳丽站起来,望着爷爷说:“爷爷,你叫我吗?”

  “没有,继续拔你的草。”

  “放心吧!爷爷,我一根杂草都不让它留。”

  郑副主任勉强一笑,对朱大爷解释道:“我是说,您老人家把这一大片地伺候得比自留地还好,咋不见其他社员和您一起劳动呢?”

  朱大爷不想他们影响自己干活,话就说得更不好听了:“我一个小社员在地里干活,还需要前呼后拥吗?”

  朱部长听出老人的话是在挖苦郑副主任,顿时怒不可遏:“你——”

  朱部长曾参加过1969年的边境自卫反击战,虽然战后得了连队的嘉奖,但他并没有被提拔使用。像一片经过夏天的树叶一样,服役满三年,他便回到家乡,在大队捡了一个民兵连长来当。内地的民兵没有配备枪支弹药,连烧火棍都没有发一支,这民兵与民兵连长都是地地道道的农民,除了让你把阶级斗争的弦绷得更紧外,跟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庄稼人没有什么区别。拿他私下的话来说,这是一个要风没有风,要雨没有雨,只让你睡觉不安稳的苦差。他当了几天民兵连长,就想不干了。但是,谁叫你是从边防前线回来的哩!苏联修正主义忘我之心不死,你倒把神经松弛了,那咋个行!郑副主任亲自找他谈心。经过郑副主任一番开导、教育,他茅塞顿开,思想觉悟、政治觉悟、革命觉悟来了一个180度大转弯,拍着胸膛,信誓旦旦地向郑副主任表示,绝不辜负领导的信任和教诲。不久,公社革委会成立,在郑副主任的精心策划下,他被幸运地结合到了班子里。郑副主任对他有知遇之恩,他对郑副主任有感恩戴德之情,二人的关系自然像天津麻花一样绞在了一起。遗憾的是,他没有多少文化,除了喝酒不醉,猜拳行令精通,阶级斗争的观念强以外,其他方面都不怎么样。用郑副主任的话来讲,“你要加强马列主义学习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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