枣红马接到章懿华鞭子在空中发出的响亮指令，看到大家紧张而焦虑的神情，似乎懂得时间就是生命的道理，扬起四蹄飞奔向前。

　　太阳始终不肯露出它红彤彤的笑脸，一阵山风吹来，头上聚集起一团团乌云，接着传来一阵雷声。为了赶在暴雨到来之前将胡丽萍送到公社卫生院，章懿华不停地将鞭子在空中甩响。枣红马和章懿华在长期的劳动中已经建立了深厚的感情和默契，它感激这个年轻人从来不用鞭子抽打自己，甚至连毫毛都没有碰过一次，只要他将鞭子在空中连续甩出“啪啪”之声，就一定是有十万火急的事情，因此，枣红马扬起四蹄，用战鼓般“嗒嗒嗒”的声音擂响山谷。转眼之间，章懿华和殷笑英就将胡丽萍送到了公社卫生院。满头银发的秦医生一边为胡丽萍清洗伤口，一边安慰她：“幸亏你们提前作了处理，来得及时，蛇毒还没有扩散。”

　　胡丽萍看见章懿华脸上有血痕，衣服也裂开了几道口子，猜想他一定是为了抢时间，在冲下山时被树枝刮破的，感动得鼻子根儿一阵发酸，泪水随即在眼眶里打转：“多亏你了，老九！”

　　她心里想，要不是你舍生忘死地为我吸去蛇毒，争分夺秒送我来抢救，我可能已经不行了。但她知道殷笑英喜欢章懿华，她没有在她面前流露出过分的感情。记得有一次，她和章懿华在一起聊天，被殷笑英撞见了，这么平常的事情，殷笑英竟然没有给她好脸色看，弄得她再也不好意思和章懿华单独相处。想到这里，她既对殷笑英不满，又为章懿华鸣不平：要吃醋也是白琳娜，你凭啥不高兴？但是，天天在一个屋檐下生活，她又不好撕破这张脸。

　　此时，她忍住自己的感情，没有让那断线的珠子冲出眼眶。既不让殷笑英有醋意，又发自内心地说：“谢谢你了，笑英！”

　　秦医生熟练地给胡丽萍敷药、打针，一切处理完后，慈祥地对她说：“妹娃，不关事了！”

　　由于赶得急，章懿华他们身上都没有带钱，好在秦医生早就知道他们是大堰坝的知青，叫他们放心地走，改日带来就是了。

　　走出卫生院，天空乌云越来越厚，章懿华抬头看了一眼，赶紧和殷笑英将胡丽萍扶上车，然后驾着马车急忙往回赶。路上，突然见到一个熟悉的背影。走近一看，这不是袁圆吗？殷笑英瞪大了眼睛，吃惊地问道：“袁圆，你去北京上学咋个回来了？”

　　袁圆红肿着两眼不说话，一看就是伤心地哭过，但她不说，殷笑英也不好追问。回到知青点，舒胖娃和易莽娃见袁圆背着背包，章懿华为她提着行李回来，都疑惑不解。舒胖娃问她：“是咋个一回事？”

　　袁圆也不回答，见大家都拿眼睛望着她，良久，她才“哇”的哭出声来，断断续续地告诉大家，她父亲被当作“四人帮”的余孽抓了，学校便找了一个莫名其妙的理由将她退了回来。

　　袁圆神情恍惚，萎靡不振，犹如害了一场大病。

　　在舒胖娃眼里，袁圆身上顿时失去了往日的光彩，他的心情开始变得异常复杂：“为啥会这样呢？为啥会这样呢？”

　　他除了摇头疑问，还是摇头疑问。

　　“不去上那个大学，也饿不死人！你回来了，咱们知青点还热闹一点。你说是不是，舒胖娃？”

　　易莽娃嘴上安慰她，心里却对袁大头幸灾乐祸：哈哈！党和人民终于睁开眼睛了！袁大头，为了那几本破书，你当初把我往死里整，你总算也有今天！“就是，就是。”

　　舒胖娃敷衍着回答易莽娃。

　　章懿华听说袁大头落了个被抓起来的下场，也有几分快意，但心里想，将袁大头和“四人帮”划等号，实在是抬举了他。别说“四人帮”瞧不起你西川一个穷地方的小官吏，即使你削尖脑袋往他们的大船上挤，人家还不一定搭载你呢！他从袁大头和邵蕊霞在北京信访办表演双簧、对工作人员点头哈腰的记忆中，觉得将袁大头打成“四人帮”的余孽未免扩大化：他只不过是一个徇私舞弊的小人而已，他还攀不上“四人帮”的高枝！而袁圆，她凭自己的实力已经考上大学，现在因为袁大头的问题刚去报到就被退回，显然对袁圆不公，但他又不能说出口，也只有拿话来安慰她：“常言说，一根田坎三节烂，遇到一点坎坷也没啥！振作起来，看远一点，是金子总会发光的！”

　　殷笑英也接过话来鼓励袁圆：“老九说得好——金子总是会发光的！你也不要难过，你毕竟参加了高考，而且证明你有真才实学！你看老九，他连高考的资格都没有，还这样乐观豁达呢！”

　　胡丽萍也劝慰袁圆：“对，想开一点！你嘛，还有幸到北京去走了一圈！我才霉呢，今天还差点儿去见马克思了！”

　　易莽娃和舒胖娃早已做好了午饭。这时，易莽娃将一大盆蛇肉炖萝卜端上桌来请大家饱餐。袁圆心情不好，说自己在路上吃过了，回到隔壁房间，铺开被褥倒头就睡；胡丽萍想到那眼镜蛇差一点要了自己的命，想起来就不寒而栗，哪里还敢吃；殷笑英天不怕，地不怕，但从小就怕蛇，想起它沾过胡丽萍的血，有些恶心，自然没有食欲。易莽娃、舒胖娃和章懿华则全无顾忌，举起筷子大快朵颐，舒胖娃还从床下拿出一瓶高粱酒，给易莽娃和自己各斟一杯，心事重重地喝了起来。章懿华儿时看书，《三国演义》里张飞饮酒误事，《水浒传》中宋江喝酒险些掉了脑袋的教训，早已在他心中留下了根深蒂固的烙印。因此，除逢年过节或重大喜事，他是滴酒不沾。

　　所以，舒胖娃和易莽娃也不劝他喝酒。舒胖娃一边饮酒，一边在想：袁圆考上大学后，他很为自己捏了一把汗——她环境变了、地位变了，他们曾有的那些山盟海誓很可能将化为乌有。她临走前尽管没有冷淡他，但也没有他想象的那样热情，因此，他对他们的未来隐隐感到不妙；哪曾想到转眼之间，她父亲这棵大树突然倒了，失去的不仅是庇护，而且连基本的安全都没有了，他感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压力，开始问自己，他们的感情还能回到从前吗？

　　吃过午饭，积蓄了大半天的乌云开始发力，将瓢泼大雨倾泻到大地，大堰坝在不到一袋烟的工夫就笼罩在泽国之中，仿佛整个世界已经坠入冬天最后的迷惘里。直到下午五六点钟光景，乌云才疲乏无力地往西边逃去，让晚霞姗姗登场，大堰坝重新回到生机勃勃的黄昏。

　　这天下午，社员们没有出工，全部在家中躲雨休息。

　　俗话说，早晴必有雨，晚晴行千里，明天一定是个大晴天。吃晚饭前，秦队长派人挨家挨户通知社员们八点钟在知青点坝子上开会，内容是商议开春后的劳动生产。章懿华接到开会的通知心里暗自高兴：秦队长该不会是想通了，今晚就和大家商定劳动承包的事情？

　　月亮升起来了，月华亲吻着大地。我们沉睡已久的大堰坝啊，你是否会石破天惊，在一片沉寂中率先举起勤劳致富的大旗？

　　做为一个有胆有识，敢想敢干的热血青年，章懿华期待这个日子已经很久了。

　　当天晚上，社员们早早就来到了知青点的坝子上。秦队长见社员们来得早，也很整齐，他便把章懿华的建议，加上自己考虑好的意见，向乡亲们和盘托出。

　　这是一个“胆大包天”的设想，顿时惊呆了乡亲们。

　　大家沉默一阵后，都认为这是一个众心所向的提议，于是像炸开了锅一样议论起来。有的抢着说：“早这样干，我们就不愁没有饭吃。”

　　有的争着讲：“我们之所以穷，就是手脚被捆得太死。”

　　也有个别人忧心忡忡地说：“秦队长刚才说的‘定产’，同过去搞的‘包产’有啥子区别？一旦传出去，明眼人一看就晓得，‘定’是‘包’，‘包’就是‘定’，不但秦队长脱不了爪爪，还会连累全队社员。”

　　见有人担心，朱大爷跟大家讲了一个耗子在猫儿脖子上系铃铛的寓言。他说：“猫儿是耗子家族的天敌。猫儿擅长突袭，常叫耗子猝不及防。为此，耗子族长召集它的部落商议提防对策。一只小耗子提出一条聪明的建议：在猫儿脖子上挂铃铛，它一旦出动，咱们就闻声而逃！众耗子都说这是一个好主意。耗子族长也点头认可。但是，谁去冒这个风险，在猫儿脖子上挂铃铛呢？众耗子暗想：往猫儿脖子上挂铃铛等于虎口拔牙！于是，有的缩头，有的摇头，还有的干脆溜之大吉，结果，猫儿吃耗子越来越上瘾，耗子死了一只又一只。终于有一天，一只小耗子挺身而出，勇敢地在猫儿脖子上挂了一只铃铛……”最后，朱大爷说：“为了后人和孩子们不至于被穷死、饿死，我们就来做这只勇敢的小耗子吧！”

　　听了这个寓言故事，大多数人都表示愿意做那只勇敢的小耗子。这些穷怕了的庄稼人心里明白，只有冒这个风险，才有可能改变大堰坝贫穷的面貌。

　　他们沉浸在无比的喜悦和激动中，脸上挂着笑容，忘记了冬夜的寒冷，纷纷议论如何分组、定产，分组后如何耕种；一些性急的社员甚至要求趁热打铁，立即就分组。说干就干，在乡亲们的一致呼声中，各家选出一名代表，庄严地走进知青点屋里。

　　由于土地是庄稼人的命根子，他们自然格外看重，就像人大代表跨入人民大会堂商议国家大事一样，对自己将要履行的职责充满了神圣和自信。

　　他们首先商量出农具、耕牛、抽水、防水、公粮统购、集体提留等具体办法，并赋予了一个全新的名称：“定产作业”。接下来，会计说他将生产队的情况向大家报一个盘子，社员们说大堰坝的每一道山梁、每一根田坎都装在心里，早就一清二楚，用不着啰唆。于是，秦队长就叫会计把全队的土地、山林分为五个等级，根据面积和等级好孬搭配，征求大家的意见，众人都说队长考虑得很细致、很周全，没有意见。

　　土地怎样落实到人头，是“分组定产”的核心话题，也是家家户户最关心的内容，为让分配体现公开、公平、公正的原则，大家商议的结果是采取最传统、最古老的办法——“抓阄”。他们将好孬搭配出来的地块编成号码，写在纸条上，再捏成纸坨坨，放在簸箕里，由各家代表自己去抓。多数人都没有去抓，而是去拈，拈起来又放下，最后，拈到哪坨就分那块。

　　各家代表怀着期望和虔诚打开纸坨坨，有的高兴得直嚷，有的则失望地跺脚，但好和孬都是自己的“运气”，怪不得别人。

　　土地分到各家各户后，会计拿出章懿华之前写好的劳动协议交给秦队长，秦队长就逐一和各生产组签订协议。当社员们的大拇指染上鲜红的印泥按在纸上后，人人心里都点燃了一盏灯，明白这份劳动协议不仅把自己的劳动态度和生活质量绑在了一起，把劳动效率和今后的命运绑在了一起，而且它是保证自己劳动成果，肯定自己劳动价值的保护神。于是，一份生产队与生产组的“劳动协议”便应运而生。在协议的尾巴上，还有两条注释：一、本协议试行一年，如有不完善之处，一年后再重新签定；二、在试行期间，人人有保守协议秘密的责任。拿到协议后，家家户户都将它小心翼翼地藏在了棉袄的内衣荷包里。

　　有了这份协议，乡亲们就可以甩开膀子去干，各生产组包工分、包土地、包产量，增产组里多分粮，减产组里少分粮，彻底打破了“大锅饭”，使干多干少、干好干孬不一样了。早就憋着一股劲的大堰坝人，谁不想勤快点、种好点，丰收以后多分点，生活过得好一点呢？

　　他们整整忙了一夜，除了个别老人和孩子回了家，大多数人包括妇女儿童都没有离开知青点半步，劝都劝不走，他们毫无睡意地在这里守候着。尽管冬天的夜晚冷风“嗖嗖”，寒气袭人，但他们怀里揣着比性命还宝贵的劳动协议，犹如盛着一团火，没有一个人说冷。

　　对面洋芋家的那只大公鸡已经鸣叫第三次了，躲在东山后的太阳好像在黑暗中把大堰坝人这个夜晚的秘密活动全部看在了眼里，它也抑制不住兴奋和激动，爬出山岚，露出了久违的笑脸。

　　沉睡的大地苏醒了，知青点坝子前那一棵腊梅花，缀着夜露，吐出朵朵花蕾，在阳光的辉映下，金灿灿的，好看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