耗子在猫儿脖上挂铃铛一

书名:沉默的天空 作者:章勇 字数:673407 更新时间:2019-09-10

  一场激动人心的高考结束了,结果是几家欢乐几家愁。孙向东和赵晓燕同时考上了西川大学,袁圆考上了北京一所名牌大学,他们如愿以偿,成了时代的幸运儿。收到学校录取通知书没几天,他们就打起背包,收拾好行李,踏上了人生新的旅途;舒胖娃、易莽娃、蒲大侠、三节棍和殷笑英、胡丽萍、郑倩倩则名落孙山,继续在“农业大学”攻读修补地球这个古老专业。易莽娃、蒲大侠和三节棍都说参加高考不过是凑一个数,做一次皮试,结果证明自己天生就不是读书的材料,考试等于到县城作了一次免费旅游;胡丽萍怪自己在考试中思想短了路,连默写毛主席诗词《蝶恋花·答李淑一》都卡了壳,躺在床上抱着枕头伤伤心心哭了一场;殷笑英骂自己不该把课本丢得太久,把这样定律、那样公式什么的都还给了老师,落个“有缘千里来相会,对面相见不相识”,恨自己不争气;舒胖娃却指责出题老师闲着没事,专拿一些稀奇古怪的题来折磨人,什么A、B、C,什么求证扇形面积,纯粹是扯蛋。尤其是那篇作文更是让他气不打一处来——作文不和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联系沾边,偏偏要你对《一个青年矿工的变化》写读后感。他找不到矿工的感觉,刚学会写顺口溜,干脆在考卷背面写起了打油诗:“四季农活忙不完,哪有闲暇攻诗篇,若要选拔好儿男,请到田间转一转。”

  写完,他还觉得言犹未尽,又补写道:“有朝一日时运转,老子出题你作难。”

  这个舒胖娃,他还想去碰白卷先生张铁生当年的运气,哪知早已时过境迁,白卷交上去,零蛋滚下来,他不仅没有被录取,反而在当地被传为笑谈。

  章懿华没有资格参加高考,自然也就少了这些烦恼。他本来打算把大家吆喝在一起为孙向东和赵晓燕、袁圆举杯祝贺,毕竟在一起相聚一场,共同度过了许多青春时光。但是,看到落榜的人情绪不好,特别是胡丽萍、舒胖娃和殷笑英沉默寡言、情绪低落,一副痛苦状,怕他们在相比之下受到新的刺激,于是,章懿华也就放弃了这个想法。孙向东和赵晓燕、袁圆也不忍将快乐建立在殷笑英他们的痛苦之上。因此,考上大学的都想低调处理,那个调子低得就像大型交响乐队中轻轻敲打的三角铁,你只能竖起耳朵才能听到它轻微的声音,以至于他们离开大堰坝、离开华龙公社那一天,完全可以用雪落大地静无声来形容。

  有一点需要说明的是,孙向东在离开大堰坝的头一天晚上,他悄悄把殷笑英约到知青点屋后,激动地跟她说了很多话,具体说了哪些内容,只有他们二人才知道,但从殷笑英冷漠的脸上可以看出,他们的谈话并不投缘。

  考上大学的走了,大堰坝又恢复了它的宁静,可这宁静是表面的,实际上才不宁静呢!报考大学之前,所有的舆论都要求青年们“一颗红心,两手准备”。可事实上,谁也不想在农村干一辈子。他们普遍认为,自己没有犯什么错,凭什么要把他们永远拴在贫穷落后的农村,像《荷马史诗》中的西西弗斯被打入冥界一样——每天把一块顽石推上山顶,然而又推不上去,一生重复无效的劳动。

  其实,自从恢复高考这颗石子落入人海中那一天,它就在泱泱中华掀起了滔天巨浪,也就是说,中断了十年的高考,滞留了太多的学子,就好比等公共汽车,如果按时按班发车,大家就陆陆续续乘车走了;假如长时间不发车,候车的人就越来越多,现在高考的班车突然向青年们驶来,谁不想挤上去呢?

  当时,上大学是青年们最大的愿望,几乎所有青年的目光都集中到了高考之上。于是,在田野、在车间、在军营,尤其是在广袤的农村,许多知识青年出工都带着高考复习资料,用冠冕堂皇的话来说,他们在劳动的间歇见缝插针,为中华的崛起发愤读书;说得不好听,一些知识青年开始消极怠工,出工不出力,一门心思借高考这块跳板,期望跳出“农门”。

  受这种风潮的影响,章懿华不仅看他喜欢的文学、哲学和天体物理书籍,也不由自主地翻开了高考复习资料,但他对生产劳动和读书的时间安排依然没有变化。从内心来说,他十分渴望上学读书,但他继承了哥哥“四五事件”的政治遗产和衣钵,他知道自己已经与大学无缘,看高考复习资料,不过是为了学习更多的知识,并非急着上大学——他目前已没有上大学的可能,所以,他的政治背景逼迫他更加关心热爱这片土地,热爱大堰坝。这不,在这还不到春耕的季节,他和易莽娃就在山坡上挥舞锄头,忙得大汗淋漓,殷笑英则在他们身后将大块泥土捣碎、铲平。

  易莽娃回头只见殷笑英一个人,问道:“胡丽萍和舒胖娃呢?”

  殷笑英放下锄头,指着后边说:“你没看见吗?胡丽萍在那边草地看书,舒胖娃在这头埂子上背英语单词呢!”

  易莽娃不悦地说:“咳!这两个家伙真会选择学习时间呀!”

  章懿华微微皱起眉头:“劳动吃大锅饭,就会培养出这样的‘人才’!”

  殷笑英笑道:“你没有听到舒胖娃说吗?‘只要下了田,圈圈就画圆,干多或干少,一样不值钱!’你看,这吃大锅饭,实际上就是鼓励懒汉!”

  易莽娃脸色很不好看地说:“可不,出工一天,男劳力评十分,女劳力评八分,干多干少、干好干孬一个球样,谁不会锄把撑腰杆——磨洋工!”

  章懿华若有所思:“如果定产到人,把他们俩结成劳动对子,我看他们咋个过。”

  时间已跨入深冬,春天亦不再遥远,但太阳刚刚探出东方的山尖,还没有来得及将它的笑容洒满人间,又隐没在一片乌云之中。这个时候,乳白色的浓雾立即活跃起来,争先恐后地在安溪河上撒欢。这流经大堰坝的安溪河啊,瞬时飘来这么多透明的白纱,像一笼硕大无比的白帐把方圆数里的大堰坝罩在晨曦中,让山朦胧、水朦胧、田朦胧……

  好在人是清醒的,没有朦胧。章懿华拄着锄头擦汗时,坡下平地的景象再一次勾起了他的思索。那一片片开着紫幽幽、白生生花儿的豌豆、胡豆,虽然手牵着手在跳集体舞,看起来热闹,也不乏几分姿色,但细胳膊细腿的,还没有成年就弯着腰,一看就是营养不良,主人对它照顾不周,别指望它长大后能成什么气候。这是生产队集体的庄稼。

  然而,那些边边角角、斜坡陡坎上青幽幽的麦苗、嫩闪闪的豌豆尖、绿茵茵的小葱、芹菜,间接搭配,相映成趣,犹如一幅春意盎然的美丽图画,足见庄稼人精巧的安排、细心的呵护、科学的管理。这后者则是他提议扩大给社员的自留地。如今快一年了,它们已经长出了四季的优势,倘若把自己的思路再深入一点,或许说步子再迈大一点,将成片的土地划归社员,让各家各户去耕种,那将是什么景象呢?

  关于这个问题,那天晚上,章懿华趁大家在复习高考的时候,已经悄悄去跟秦队长吹过一次风。

  当时,秦队长一听就明白了他的意思,瞪着眼睛说:“这不就是包产到户吗?那可是雷区呀!刘少奇、邓小平六三年搞这一套,后来挨得惨哟!”

  章懿华不这样认为:“邓小平现在不是又恢复工作了吗?何况乡亲们都说,六三年的收成是那些年中最好的一年!”

  秦队长嘴上承认这不假,但却心有余悸:“邓小平虽然出来工作了,但上头还在天天讲‘两个凡是’,如果将生产队的土地划给各家各户,那属于‘挖社会主义墙脚’的行为,不仅有被批斗、打倒的可能,甚至还有被判刑、坐牢的危险呀!”

  章懿华耐心地解释说:“把土地划给社员种,并不把土地交给私人所有,土地所有制没有改变,只是出工形式变化,与报纸上批判的‘三自一包’不是一个性质,我们怕啥呢?”

  秦队长松了口气:“你这样说,我觉得还有一点意思。”

  章懿华趁热打铁说:“我从生产队会计那里了解到,尽管这两年我们队的粮食产量在逐年增长。可是,交了国家的、留下集体的、分到社员手中依然所剩无几。劳力弱、人口多的家庭还不够填饱肚子,这其中的根源就是‘吃大锅饭’鼓励了懒汉,打击了勤快人。如果包产到户、定产定人、干好干坏不一样,你叫他偷奸躲懒他都不会答应!”

  秦队长又叹气道:“话没有错,可一提起包产到户,我背心就发麻!”

  章懿华灵机一动,突然拍着大腿说:“我们为啥这样傻呢!报纸广播天天在玩文字游戏,我们也可以在字面上耍一点花样嘛!”

  秦队长问道:“你的意思是?”

  章懿华想想说:“我们一概不提包产到户,而是以‘分组作业、责任到人、定产定工、超产奖励’的十六字,十六字——方针,悄悄改变劳动方式,让社员得到实惠,并请社员保守秘密,我相信我们大堰坝一定能率先甩掉缺吃少穿的帽子!”

  秦队长笑了:“你这个老九,听你这样一说,我心里都热起来了。不过,这是一件大事,我们还是像上次给乡亲们增加自留地那样,征求一下大家的意见再说。”

  章懿华自然赞成:“如果大家同意这样做,那就签个协议书,将大家的心绑在一起,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

  “蛇,毒蛇,救命呀!”

  突然,一阵尖叫声打断了章懿华的回忆,他寻声望去,只见胡丽萍在身后不远处那棵树下惊叫。他提起锄头飞奔上前,只见一条眼镜蛇正在匆匆逃走,据说这畜生往往趁人不备,猛咬一口,然后就逃之夭夭,显然胡丽萍是遭到它袭击了。

  闻声跑来的易莽娃举起锄头去追打眼镜蛇。章懿华丢下锄头,急忙问胡丽萍哪里被蛇咬了。胡丽萍翻开袜子让他看,只见她脚背上有两个血点并开始发乌,他立即伏在地上准备为她吸出毒血。

  殷笑英赶来,一把拉住章懿华的肩膀说:“是啥蛇咬的?”

  章懿华说:“眼镜蛇。”

  殷笑英大吃一惊:“眼镜蛇咬了有剧毒,你不要命了?”

  章懿华憋着气吸出胡丽萍伤口上的毒血,吐了,又吸;吸了,又吐,然后抬起头问她们有帕子没有,殷笑英和胡丽萍同时说有。

  章懿华接过她们递来的手帕,将两块手帕打结在一起,然后用力拴在胡丽萍的脚腕上。胡丽萍站起来试着自己走,章懿华制止她说:“你最好不要动,你用力,蛇毒就会扩散。”

  他拍了一下身边的舒胖娃,对已经把眼镜蛇打死挑在锄头上的易莽娃说:“你们赶紧把胡丽萍背下山,跑快一点!”

  殷笑英见章懿华没有去背胡丽萍,心里暗自高兴,见他唇边残留着秽物,急忙摸出一张纸递给他:“你没事吧?快擦擦你的嘴角。”

  章懿华冲她一笑,接过纸往嘴边一抹,然后像猴子下山一样跳跃着冲下了坡。

  易莽娃锄头上挑着蛇,示意舒胖娃去背胡丽萍。舒胖娃本来想推辞,但易莽娃把蛇在空中一晃一晃的,他有些畏惧,只好去背胡丽萍,刚背起来,他就对着章懿华的背影吼道:“你别跑,一会儿还要换着背呢!”

  坡下传来章懿华的声音:“我去牵马车!”

  舒胖娃背着胡丽萍小心翼翼地下山,殷笑英嫌他速度太慢,催他说:“你走快一点嘛!”

  舒胖娃没好口气地说:“我说黑牡丹,你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痛!这上坡脚打闪,下坡累脚杆,你来试试,能快得起来吗?”

  殷笑英毫不示弱,冲他吼道:“我来就我来!背你这头猪我背不动,背丽萍我未必背不起!”

  胡丽萍抱歉地说:“都怪我不好,给你们添麻烦了!”

  殷笑英安慰道:“你客气啥呀,丽萍!”

  易莽娃见舒胖娃走得像乌龟一样慢,这才对殷笑英说:“你来帮我拿锄头,我来吧!”

  殷笑英见他锄头上挑着眼镜蛇,胆怯地说:“你把蛇扔了嘛,我怕!”

  易莽娃对她说:“它已经死了,你怕啥呢!扔了多可惜,我还要吃它的肉呢!”

  接着,他对舒胖娃说:“你来拿,我来背!”

  易莽娃背起胡丽萍一路小跑,不一会儿就到了堰坝上,正好和赶着马车飞奔而来的章懿华接上。他们立即将胡丽萍扶上马车。章懿华请殷笑英上车照顾她,然后将鞭子往空中一甩,同时发出“得儿驾”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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