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龙公社有一个推荐上大学的名额。”
对发布这条消息的郑副主任来说,是他抛在大堰坝知青点的一个香喷喷的诱饵,意在吊起女知青的胃口,等着她们投怀送抱,满足自己龌龊的心理;对下乡到华龙公社的广大知识青年来讲,无疑等于在宁静的山谷里丢了一颗炸弹,不,对于渴求知识或想趁此离开农村,重返城镇的知青们,其影响力不亚于美国扔在日本广岛那颗原子弹。
章懿华和易莽娃千辛万苦在贵州贩运煤炭给生产队赚的人民币,已经能够勉强修建小水电站,如果袁圆通过她父亲能买到廉价发电机和附属设备,那么,大堰坝人告别煤油灯的历史就指日可待了。也就是说,在这些日子里,章懿华已经把全部精力投入到了水电站的筹建之中,他还无暇去争取“推荐上大学”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但是,同伴们这几天却把脚都跑大了。舒胖娃前几天说他肚子痛,天天到公社卫生院去;袁圆昨天称她妈妈过生日,一早就到街上去给家里打电话,今天已返回家乡去买发电机,舒胖娃也争着跟她一起走了;殷笑英说她需要到街上去买一点东西,等袁圆和舒胖娃前脚离开知青点,她后脚就跨出了门;甚至刚来的胡丽萍也给自己放了半天病假,不知跑到哪儿号脉去了。
赵晓燕和社员们在挑水浇灌山坡上的庄稼,易莽娃和孙向东跟着章懿华在堰坝上忙碌。八个知青,只有他们四人没有离开生产队半步。
水电站的机房就设定在堰坝上,章懿华他们三个小伙子正在安装配电设施。易莽娃抹了一把头上的汗水,问章懿华:“你说,舒胖娃有必要跟着袁圆一块儿去吗?”
章懿华也拉起汗衫擦了一把脸,说:“袁圆身上带那么多钱去买发电机,舒胖娃跟着去既更安全,又可节约搬运工的钱,我看是一举两得。”
易莽娃讪笑着说:“应该说是舒胖娃既可趁机回家耍一趟,又能和他心中的女神套近乎。”
孙向东狡黠地说:“我看他俩呀,好像有一点意思了,应该说是一箭三雕。”
易莽娃不解地问:“还有一雕是啥?”
孙向东说:“现在公社有一个推荐上大学的名额,大家都在挤破脑袋抢,他们还可以回去搬援兵嘛!”
易莽娃不满地说:“这些人就会打小算盘!”
孙向东对章懿华说:“老九,你也应该去活动活动,这可是你实现大学梦的最好机会。”
“我嘛,只能听天由命。”
章懿华想到自己既无钱又没有“说得起话”的社会关系,故意反问道:“你为啥不去活动活动?”
孙向东懊恼地说:“上头有规定,推荐上大学必须下乡满一年,我连起码的资格都没有,只能干瞪眼。”
他转身问易莽娃:“你呢,为啥也没有动作?”
易莽娃说:“我倒是符合被推荐条件,只可惜我墨水喝得太少,即使被推荐上了,也是瞎子点灯。”
孙向东鼓励他说:“咋个是白费蜡呢?现在的‘工兵’,都是挂一个牌子。你还记得我们学校那个邵妖婆吗?她的文化水平不过是一个戴帽初中生,不也混了一个大学文凭。”
易莽娃说:“那个骚女人,咋个记不得?她说话嗲声嗲气的,说不定现在正和袁大头在床上滚呢!”
章懿华突然提醒孙向东:“向东,你知道袁圆就是袁大头的女儿吗?”
孙向东说:“知道,我来大堰坝那天,舒胖娃就告诉我了,真晦气!我竟然和冤家的女儿在一口锅里舀饭吃。”
章懿华劝道:“我说呀!咱们男子汉,不要求肚里能撑船,起码也应该容得下一点事,都过去了的事情,你就不要再挂在嘴边了。”
孙向东愤愤地说:“我可没有宰相的肚量!你也别忘了,她老爸子当初对我,包括对你也没有手软呀!”
章懿华说:“袁大头是袁大头,袁圆是袁圆,我们如果把对袁大头的怨气发泄到袁圆身上,我们岂不成了小人?再说,一年多来,我发现袁圆人品不错,为人也很好。”
孙向东坏笑着说:“是不是你对她也有那么一点意思啊?”
章懿华一本正经地说:“你不要乱点鸳鸯谱,她可是舒胖娃心中的女神!”
孙向东突然想起什么:“对了,你和白牡丹现在咋个样?”
“好啊!”
章懿华回答。孙向东酸溜溜地说:“我看黑牡丹对你也很有意思,你可不能吃着碗里,又望着锅里呀!”
章懿华反驳道:“你错了,我可不是得陇望蜀之人!奶油小子贾宝玉都晓得‘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我堂堂男子汉,难道还没有这点操守?”
易莽娃忍不住说:“你吹吧,自古以来,你看见有几个人做到了?”
章懿华如数家珍地说:“多着呢!古有司马相如与卓文君、诸葛孔明和黄月英、赵明诚与李清照,今有孙中山和宋庆龄、周恩来与邓颖超等等,举不胜举,难道还少吗?”
孙向东不以为然:“生活在不断变化,不惜一切代价忠于一种观念已经使人疲惫不堪,在现实生活中,在我们身边,有多少人能把自己所尊崇的生活准则贯彻到生命的始终,一生只爱一个人?”
章懿华淡淡一笑,避虚就实,单刀直入地对孙向东和易莽娃问道:“咋个没有?你爸和你妈,你妈与你爸,难道不是相儒以沫,一生相守?”
孙向东被章懿华问得打不出喷嚏:“去你的,你咋个拿我们的父母来说事呢!”
章懿华并不嘴软:“哈哈!难道我说错啦?”
孙向东知道自己和易莽娃都说不过他,绕开话道:“算了,我不跟你争了。我只想对你说,你不能饱汉不知饿汉饥!”
章懿华信誓旦旦地说:“你尽管把心放在肚子里,我是一滴盐水就泡咸的人,不信,你问易莽娃,我还在暗中撮合他跟殷笑英好哩!”
孙向东问易莽娃:“是不是哟?易莽娃!”
“摸着良心说,老九是够哥们的。只是黑牡丹把眼睛往天上看,没有把我放在眼里。”
易莽娃心里想,她就像天上的星星,看得见、摘不到。孙向东劝慰易莽娃说:“东边不亮西边亮,你跟黑牡丹如果实在没有那个缘分,你就车转身,去找其他人嘛!”
易莽娃认真地说:“不知为啥,我就是对她感兴趣。”
孙向东说:“可她对你不来劲呀,你何必一棵树上吊死呢!我看狐狸精好像对你还不错,你可以考虑考虑。”
易莽娃反问道:“她长得那么漂亮,你为啥不去追她?”
孙向东自嘲说:“她就是太漂亮了,跟妖孽一样,我能把她养得到家吗?”
易莽娃骂道:“你都知道她是养不到家的狐狸精,你还让我去追她,你不是成心害我吗?”
章懿华不同意他们的看法:“我认为你们并不了解胡丽萍,她的外表虽然很妖艳,实际上,内心并不见得野。”
孙向东坏笑着说:“你咋个知道她内心不野,莫非你钻到她肚子里去看过?”
易莽娃也起哄说:“就是嘛!她内心野不野你咋个知道?”
章懿华一本正经地说:“看一个女孩子野不野、轻不轻浮,不仅要看她的外貌举止,更要看她对待生活的实际态度。她虽然时不时要利用一下自己漂亮的资源,但并不滥用,这就说明她内心是严谨的,是极其聪明的表现!”
孙向东反唇相讥说:“你这样欣赏她,是不是与她有暗度陈仓的打算?”
章懿华嗔怒道:“去你的!我都说了,我不是得陇望蜀的人!对了,你给我坦白交代,你现在是眼睛挑花了呢,还是隐藏得太深?”
孙向东说:“我来那一天,舒胖娃就教导我要规规矩矩、老老实实做人。我现在是牢记革命‘老前辈’舒胖娃的谆谆教诲,专心致志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哪敢奢望幺妹儿哟!”
章懿华笑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你别在道士面前假装正神,上次逢场天郑倩倩他们过来耍的时候,我看你就给她送了不少菠菜。”
“你说我给郑倩倩送秋波,你搞错没有?”
孙向东叫起冤来:“郑倩倩被我表哥和三节棍天天守着,我哪里插得上手啊!”
易莽娃揭他的老底说:“你娃儿从来就是贼精,莫非在打赵飞燕的主意,耿直一点说,是不是?”
孙向东辩解道:“真是天大的冤枉!我孙向东一向视女人如洪水猛兽,咋个会去亲近她呢!再说,她从来就是一个一本正经的冷美人,去找她岂不是讨骂?”
赵晓燕与几个社员挑着水桶走过来,问道:“你们在背后骂哪个女人是洪水猛兽?”
孙向东支吾着说:“没有啊……”赵晓燕冷峻地说:“我老远就听易天雄在叫我的绰号,你还狡赖?”
易莽娃说:“我在夸你呢!”
赵晓燕不相信:“你会说我啥好话?”
章懿华借此机会赞赏她:“他说你是我们知青点最勤快的女同胞。”
由于赵晓岚和哥哥的特殊关系,赵晓燕与章懿华也就比常人多了一份亲情。自从赵晓燕来到知青点后,章懿华总是给予她特别的关照;赵晓燕也把章懿华视为最值得信赖的人。她见章懿华当着大家的面称赞自己,反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连忙说:“这么炎热的天气,我可不喜欢戴高帽子,还是留着你们自己戴吧!”
说着又忙着去挑水了。
此时已经进入三伏天,久旱无雨,太阳高悬在头上,将强烈的紫外线洒向大地,天气炎热得石头发烫、泥土好像在冒青烟,随便划一根火柴就能把空气点燃。坡上的庄稼耷拉着脑袋奄奄一息,稻田里的谷子弯着腰在喊渴,往日奔腾咆哮的安溪河也失去了它的威风,蜷曲着身子在明晃晃的阳光下痛苦地呻吟。
社员们在堰坝里挑水浇灌农作物,几乎人人头上都戴着草帽,但根本抵挡不住太阳火辣辣的照射,每个人的汗衫或背心都能挤出一滩水。也就是说,尽管这些用集体所有制捆绑起来的新型农民对战胜严酷的大自然充满了信心,可他们用千年未变的方式来对付亘古不变的烈日,毕竟还是力不从心。
如果说炎热是这个季节的主旋律,那社员们就是一个个低音符号,只能发出疲惫的声音。你瞧,我们这些可爱的社员,他们挑着一担担的水,一瓢瓢往地里泼,已经累得筋疲力尽,可干渴的土地“嗞嗞”地冒一股热气,又像鳄鱼一样裂开它喝不饱的嘴,仿佛社员们累死累活都是徒劳。因此,大家对正在修建的水电站充满了期待,期待水电站建成后,不仅给大堰坝带来光明,也希望电老虎能翻山越岭,将安溪河水洒满大堰坝的旮旮旯旯。
洋芋撂下水桶,一屁股坐在扁担上,扯着嗓子喊章懿华:“老九哥,电站啥时可以通电哟!”
章懿华敞开喉咙回答他:“快啦,洋芋!”
洋芋又问:“快了是啥子时候吗?”
章懿华回答:“等袁圆和舒胖娃把发电机买回来,安上就可以通电了!”
另一个社员热切地说:“我们是踮着脚尖在等啊!”
章懿华说:“你们放心吧,要不了几天就能用上电啦!”
洋芋又担起水桶去挑水:“辛苦你们啦,老九哥!”
“不辛苦!”
忙完机房内的准备工作,章懿华他们三个人便将电线牵到已经树立起来的电桩上并进行固定。之后两天,他们开始布线、固线,完成电源输送到各家各户的前期工作。不难发现,这些电桩都是木料,除了高度统一是四米、直径大约像农村吃饭的“中碗”外,树桩的材质五花八门——有的是旧木头、有的是刚从地里砍来的新树子,显然是为了节约成本,由社员奉献出来的。
袁圆不辱使命,来去只用了四天时间,就将一台按处理价买的崭新发电机和附属设备带回来了。而且,是由县农机厂的运货车免费送来的;舒胖娃还带回来他父亲买的一把吉他,弹奏起来音色很动人;同时,跟他们一道来的还有一位安装发电机的老师傅,尽管谁都没有说出来,但大家心里都明白,买“处理”发电机并派师傅来免费安装,都是借助于袁圆父亲的权势。
有经验丰富的老师傅亲临指导,加上章懿华、孙向东之前已经查阅了安装小型水利发电机的大量相关资料,经过紧张的安装、调试,发电机不仅运转正常,而且非常理想。
秦队长脸上堆满笑容,走路都扇起了风,他一边表扬章懿华他们,一边问啥时可以让家家户户的电灯亮起来?章懿华说,只要电闸一合,就能将电送到社员家中。舒胖娃提醒秦队长,你说郑副主任曾发话要来祝贺,就应该搞一个通电仪式。秦队长本来不想铺张,但舒胖娃这一说,他又不敢不给领导这个面子。
舒胖娃自告奋勇去公社请领导,胡丽萍说她陪他一块儿去。胡丽萍对自己的容貌十分自信,也对自己的媚功相当看好。从读初中以来,围在她身边的男孩子,可以说不计其数。只要她两只眼睛稍微放一点电,露出一个舒心的微笑,说一句温柔的话,一些男孩子就乐得一颠一颠的跟在她屁股后面。但就像章懿华所说,她很会掌握分寸,从不单独与男生约会,也不接受男孩子贵重的礼物和吃请,而且拒绝别人还不露痕迹,换一句话来说,她在与男孩子相处中把平衡掌握得很好,可以说是走平衡木的优秀选手。
因此,她想凭自己的“一技之长”,准能把郑副主任请来。殷笑英本来也想去,但胡丽萍已经开了口,她不好意思再提出来,因为请领导,没有把大队人马开去的道理。
那些年各种运动一个接一个,尤其是学大寨首先学会了插红旗、挂标语、造声势。秦队长把社员们召集在一起,连夜将库房里那些红旗搬出来插在堰坝周围,再将章懿华写的欢迎词剪来贴在红布上,挂在堰坝上的两棵柳树中间,于是,这个偏僻的山村也就有了它像模像样的隆重仪式。
且说舒胖娃和胡丽萍到公社去请领导,朱部长正在会议室翻着笔记本向郑副主任汇报工作,他俩不敢立即上前去打扰,便站在外面等候。郑副主任一眼就瞅见了胡丽萍和舒胖娃,但他假装不知,继续正襟危坐地听汇报。朱部长汇报的内容可能不打紧,他那双警惕性十足的眼睛也很快瞟到胡丽萍和舒胖娃,便放下笔记本,提醒郑副主任外面有人找,郑副主任这才起身走出会议室与胡丽萍、舒胖娃打招呼。胡丽萍果然很有魅力,郑副主任开头说工作忙得拉不开栓,没时间,叫朱部长去。胡丽萍眉目稍微传了一点温柔的信息,郑副主任就不忙了,马上就答应把其他工作往后推,一定带领公社革委会一班人准时到场祝贺。
从郑副主任与胡丽萍、舒胖娃交谈的神情来看,他们好像已经很熟悉,其随和亲近的态度,不仅体现了领导同志平易近人、礼贤下属的工作姿态,而且像报纸上写的那样:反映了领导干部关心基层、务真求实的工作作风。
第二天一早,大堰坝像迎接盛大的节日一样,坡上、岸边红旗飘扬;坝上、路上人头攒动,欢声、笑声、锣鼓声响彻山谷。大概九点半左右,郑副主任率领朱部长等公社革委会领导以及大队干部按时莅临。
宾主一阵寒暄客套之后,在热烈的掌声中,郑副主任代表公社革委会发表了热情洋溢的讲话。他说:“大堰坝的社员同志们,你们高举毛泽东思想的伟大旗帜,在以华主席为首的党中央的英明领导下,在省市县革委会的正确指导下,在公社和大队革委会的带领下,坚持以阶级斗争为纲,狠揭猛批‘四人帮’,高举农业学大寨的红旗,发扬艰苦奋斗、不怕牺牲的精神,抓革命、促生产,在我们华龙公社农村首度实现照明电灯化,这是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伟大成果,是战无不胜的毛泽东思想的又一伟大胜利,是华主席英明领导开出的灿烂之花……”
郑副主任用官话、套话,漫无边际地讲了一通后,才将话题转移到大堰坝修建水电站上,可刚涉及到正题又立即将功劳归功到一边,把话题扯到了上层建筑。
郑副主任终于结束了他的讲话,大家用热烈的掌声将他送进配电房,等待他推上电闸将光明送到大堰坝的家家户户。
这是大堰坝人翘首以盼的难忘时刻!然而,一场意外的事情发生了,看热闹的孩子们推推攘攘,不知是谁家的一个孩子被挤出红线,“扑通”一声掉进了深不可测的堰里,吓得一旁观看的社员顿时惊叫起来:“孩子掉进水啦!”
“快救人!”
几个小伙子闻声毫不犹豫跳入水中。
水流湍急,深不见底,落水孩子在水里挣扎,生命岌岌可危。章懿华、易莽娃和洋芋等人奋不顾身游向孩子。水已经淹没孩子的脑袋,危在瞬间!章懿华他们用尽全力游到孩子身边,扎入水底,终于将孩子托出水面,推上了岸。
落水孩子得救了。一场抢救落水孩子的惊险,让社员们忘记了郑副主任进入配电房合闸的“壮举”,大家都把关切的话语送给从水中爬起来的章懿华、易莽娃和洋芋等人,郑副主任等一帮领导反倒失去了剪彩的风光……
这是1977年一个平常的秋日,但是在遥远的北京,这一天却成了众多学子后来永远不会忘记的一天。因为这一天是国家教育部召开全国高等学校招生工作会议的最后一天。会议争论了一个多月,到结束前才作出了恢复高考,废除推荐上大学的决定。当然,这个决定还需要中央政治局拍板。也就是说,在政治局没有一锤定音之前,老百姓还不知道被中断了10年之久的高考,将重新点燃年轻人的学习热情。因此,在偏僻的大堰坝,章懿华他们做梦都不会想到恢复高考的坚冰已经打破,即使消息灵通人士舒胖娃、胡丽萍等人也一无所知,还在寄希望于郑副主任,希望他手中那个推荐上大学的名额能幸运降临自己头上。
10月21日,中国各大媒体公布了恢复高考的消息。消息说,今年全国高等院校招生考试,以统一考试、择优录取的方式选拔人才上大学。招生对象是:工人农民、上山下乡和回乡知识青年、复员军人、干部和应届高中毕业生。消息还透露,录取学生时,将优先保证重点院校、医学院校、师范院校和农业院校,学生毕业后由国家统一分配,并宣布本年度的高考将于一个月后在全国范围内进行。与过去的惯例不同,这次高考不是在火热的夏天,而是在冰雪覆盖的冬季。可见,高考将会在坚冰还没有完全消失的情况下举行。
章懿华、孙向东、赵晓燕他们是在晒谷场听到广播的,梦寐以求的高考突然向他们亲切地招手,章懿华和孙向东激动得在草堆上打滚、落泪。赵晓燕、殷笑英和袁圆以及胡丽萍都兴奋得热泪盈眶,喜极而泣。
秦慧队长听说八个知青都有参加高考的打算,收工后扛着锄头来到知青点,鼓励他们好好复习,争取人人榜上有名,并宣布高考前一个星期可以不出工。
章懿华和易莽娃激动得将他抬了起来,发自肺腑地呼喊:“队长万岁!队长万岁!”
秦队长赶紧说:“要不得、要不得!”
公社通知高考时间是12月11日至13日,报名参加高考的知青几乎人人都拿到了准考证,唯独章懿华被挡在了考场外。从公社回来,他脑子里一片空白,躺在床上紧闭双眼,半天没有说一句话。他仿佛掉进了漆黑的深渊,失望与悲伤像一块巨石压在了他的心上。
看见章懿华愁眉不展的样子,大家都为他心痛,易莽娃更是为章懿华愤愤不平,他一巴掌拍在桌子上,义愤填膺地说:“如果老九都不能参加高考,那选拔人才纯粹是他妈放屁!”
觉得还不解恨,他又补了一句:“放狗屁!”
易莽娃的骂声惊动了章懿华,他睁开眼睛,翻身起来,好像换了一个人似的说:“你不要为我难过。离考试时间没有几天了,从现在开始,你们七个人啥都不干,只管安心地复习,一日三餐,我来做饭。”
舒胖娃高兴极了,拱手谢道:“好好好!谢谢老九给我们做后勤部长。”
赵晓燕却不想占这个便宜,立即批评舒胖娃:“你舒中胜就想剥削别人!”
殷笑英担心章懿华承受不了这个打击,连忙安慰说:“老九,你不要难过,更不要自暴自弃。”
“我不难过,只要你们能考上自己喜欢的大学,我高兴还来不及呢!再说,我始终坚信一个真理:地球是运动的,一个人不会永远处在倒霉的位置。”
章懿华知道,他之所以被取消了考试资格,那是哥哥的政治面貌像一份不需要验证的政治遗产,从哥哥被捕那天就降落到了他身上。对此,他一点也不埋怨哥哥,哥哥已经受尽苦难和折磨。要怪,只能怪倒行逆施的“四人帮”,怪被“四人帮”的迷雾蒙蔽了眼睛的某些领导,是他们依然把 “四五事件”视为反革命事件,将哥哥钉在了共和国的耻辱柱上。他在床上躺一会儿后,已经想开了——不参加高考,还落得一身轻松,何必自己折磨自己呢!于是,他自己安慰自己:条条道路通长安,只要坚持不懈地学习,不上大学一样能获得知识。因此,当大家都在为他担心的时候,他却能坦然面对现实。
这些日子,大堰坝早已忙完了秋收,又在“农业学大寨”的吆喝声中种下了小麦,于是犁锄往墙上一挂,大家有了一年中难得的悠闲。
晚上,大家都在复习课本,准备高考。章懿华为了不影响大家学习,一个人走出知青点,准备去找秦队长,他有一件重要的事情要和他商量。
他独自行走在山间的小路上,踏入了不因社会更替、时代变迁、人事沉浮而永远处之泰然的大自然的怀抱中;他的心境与古老的土地一样平和,思绪却像路旁脱去了叶蔓的树枝一样伸向天空。
他抬起头来,望了一眼初冬的夜空:一轮明月高悬在头上,将它的清辉洒满大地,也洒进了他的心扉,让他的心情更加轻松。于是,他脑海里浮现出白琳娜的身影,浮现出她月光般皎洁的面容,浮现出她和自己在钟秀山上那幸福的情景。
一年前,他就想为心爱的娜娜写一首歌,可繁重而忙碌的农活总是让他没有时间。老子曰,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现在自己参加高考的资格被取消了,反倒有了空闲。他一路走,一路思索,一路哼唱。也许是夜静风清,月色如银,很容易激发他的情思;也许男人在失意的时候,更渴望女性的温柔和爱抚,不一会儿,一行行歌词就飞出了他的胸膛,后来在知青中流传甚广的《娜娜之歌》,就是在这个晚上,在这条山路上诞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