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染的尴尬

书名:沉默的天空 作者:章勇 字数:673407 更新时间:2019-09-10

  白琳娜和李红梅好像已经忘记了那天在山上遇到的惊险,都把那个有惊无险的遭遇作为生活中难得的插曲在信中告诉了自己的朋友。当然,白琳娜只将这个《鲁滨逊漂流记》般的惊险奇遇告诉了章懿华一个人,尽管她还没有收到他的回信,但她早已将他当作自己生命的另一半,希望和他分享生活中的所有快乐与忧愁。

  这是一个风和日丽、天高云淡,仿佛伸手就能触摸到蓝天的早晨。白琳娜和李红梅的心情好像比阳光还灿烂。她们知道今天是场部统一寄发邮件的日子,刚吃过早饭,她们便把信粘好放到场部文书兼通讯员的桌子上。

  路过宣传栏的时候,文书正站在凳子上写板报表扬铁姑娘班。他的字迹清秀、内敛,很有书卷气,白琳娜赞扬了他两句,他一听,高兴得差点从凳子上摔了下来。旁边贴着李红梅胸戴大红花的照片,白琳娜夸张地行了一个军礼,引得照片的活标本李红梅在她的腋下捅了一下,然后发出愉快的笑声。

  白琳娜悄悄对李红梅说:“如果不是你这一面红旗扛着,那天在山上的事,可能都挨处分了。”

  李红梅问:“那你啷个感谢我?”

  白琳娜调皮地说:“我把那个眼镜送给你。”

  李红梅一时没有反应过来:“送我眼镜干啥?”

  白琳娜诡秘地一笑:“抱着用呗!”

  李红梅想起场长戴眼镜,她是拿他来取笑自己,感到吃亏了,追着她说:“好啊!你这个白骨精,看我不打死你!”

  她们欢快地追逐着,来到了刚发动的解放牌大卡车后面。

  今天,姚普德又是抢先上车占领最佳位置,将两手插在腰上“霸着”紧靠驾驶台的地方,热情招呼她俩过去。

  卡车在险峻的山谷中穿行。迎着初夏凉爽的晨风,白琳娜不知是曾经受过章懿华的影响,还是觉得《游击队之歌》欢快的旋律最能配合她此时的心情,因此情不自禁地哼了起来:“我们都是飞行军,哪怕那山高水又深……”

  车上的人听到她在哼这支熟悉的歌,也跟着唱了起来,歌声顿时响彻山谷。

  到了采矿场,不用说,已经登上光荣榜的李红梅要带领她的铁姑娘班到掌子面去战斗,去把铁姑娘勇往直前的精神镌刻在地球的深处。尽管井下又苦又累,但李红梅高昂的革命斗志和火一样的工作热情,像电力充足的马达,如拧紧发条的时钟,激励着铁姑娘们把所有的艰难困苦都踩在了脚下。

  她们不愧是那个年代祖国最优秀的儿女!

  白琳娜没有李红梅那么积极,也没有她那种冒险精神,她和大多数姑娘一样,只求把本职工作干好,让人无可挑剔。只见她又走进了那个筛矿点,开始筛选那永远选不完的矿石。虽然天天重复一样的劳动,枯燥得没有一丝乐趣,但白琳娜却没有一句怨言。她总是一丝不苟、乐此不彼。如果没有李红梅这个出类拔萃的标兵来比较,白琳娜兢兢业业对待工作的照片也能贴上场部的宣传栏,甚至农垦总局以及更高一级的报纸也会把版面留给她。现在,所有荣誉的光环都笼罩在李红梅的身上,相比之下,白琳娜的政治前景就显得暗淡无光了。但白琳娜不是那种小肚鸡肠的人,她心胸开阔着哩!她不仅一点不嫉妒李红梅,而且还在大会小会、人前人后为李红梅唱赞歌。她看问题比较客观、公道,认为女孩子能像男人一样到井下去劳动,改写了自古女人不下井采矿的历史,让李红梅享有再多的荣誉都不过分。如果谁在她面前说李红梅的风凉话,她就会说:“你如果有兴趣,到井下去采一天矿试试?”

  相对而言,白琳娜在井上作业既轻松又安全,她很知足,心甘情愿做一片绿叶衬托李红梅这朵红花。

  矿井上的铃声响了,早上返回场部那辆大卡车又送来了上夜班的战友。李红梅她们终于从井下回到地面,享受到了夕阳温柔的抚摸。每当这个时候,白琳娜就会递上一盅水给李红梅,李红梅习惯了也就不客气,喝完水就和白琳娜一块儿走进旁边用山泉水冲洗的淋浴房,洗去身上的尘土。

  爬上返回营房的大卡车,沐浴着夕阳和晚风,她们像一群归巢的鸟儿,唧唧喳喳地说个不停。大家说得最多的是井下和井上当天发生的各种有趣事,尤其是谁出了洋相,他或她就成了共同谈论的对象。他们就在这种轻松的氛围中忘记劳动一天的疲惫。姚普德总是笑嘻嘻地站在白琳娜和李红梅前面,既为她们阻挡风沙,又充当紧急刹车时的“安全气囊”。

  一车人都在说笑,李红梅却没有怎么说话,气色也没有往日好。白琳娜对着她耳朵问:“是不是‘大姨妈’来了?”

  李红梅回答道:“例假刚过,最近我总是头晕,还呕吐,不知是不是得了啥病。”

  “你吃药没有?”

  “场部卫生员给了一点药,吃了好像没啥效果。”

  “周末休息,我陪你到县医院去检查检查。”

  姚普德见她们在一旁耳语,便问:“你们在说哪样,嘎?”

  白琳娜冲着李红梅笑了笑,学着姚普德的口吻,也在话语之后加了一个尾音,俏皮地说:“我们没有说哪样,嘎?”

  姚普德说:“不有说哪样?你们当我是大憨包嘎?”

  他习惯将没有说成“不有”,两个姑娘与他接触久了,也就听得懂他浓重的昆明口音。李红梅只好敷衍他说:“我们在说,你好像已经戒烟了。”

  姚普德笑了:“我说嘛!合了合了,自从背上处分那口黑锅后,你给我百个胆子,我也不敢再整烟啦!”

  白琳娜也跟着说:“合了合了,这就整对头了,嘎?”

  说着说着,汽车已经驶回场部。

  下车后,大家都急着回寝室更换衣服,白琳娜却急着朝场部办公区走,李红梅知道自己的好朋友是去看有没有信来,也不管她,自己回寝室去了。

  文书正蹲在门前的自来水池边洗衣服,见白琳娜走来,还没等她开口,他就主动说:“你今天没有白跑,信在桌子上。”

  “谢谢!”

  白琳娜轻盈地跨上门前的阶梯,站在窗外去拿桌子上的一摞信。“不用找,你的信就在面上。”

  文书见她三天两头到场部来询问,今天有她的信来,早就将她的信放在了上面。

  白琳娜见寄信地址是华龙公社大堰坝(中石一队),不用猜是他寄来的。她抑制不住内心的狂喜,真想将信封贴在自己的脸上或者胸膛,让他能感受到自己的心跳,但她又不愿将此时的心情暴露给别人,她知道文书的眼睛在盯着自己,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说:“让你费心了,谢谢!”

  面对全场最漂亮的这位姑娘,文书总是想多看她几眼,能给她献上一点殷勤,套上近乎,更是他求之不得的事情,他谦虚地答道:“这是我应该做的!你今后有什么需要我跑腿,说一声就是了!”

  “谢谢!”

  白琳娜回头丢下一句话,然后像晚风一样向自己的寝室飘去。

  这天晚上,白琳娜一直抱着章懿华的信入眠,有他的情书温暖着心,她睡得又香又甜,直到起床号响了才醒来。

  云南边疆冬无严寒,夏无酷暑,但昼夜温差却很大。早晨和夜间温度在10摄氏度以下徘徊,中午气温却高达二三十摄氏度。白天地表的热气在骤降的温度中形成细雨般的水雾,使早晨的空气中含着很多的水分,似乎在空中随便抓一把就能捏出水来。站在没有被水泥硬化、还稀疏长着杂草的临时“宿舍”门前,白琳娜已经被远方的景色迷住了双眼:一团巨大的胭脂在东方的山峦上空漂浮,如同给刚刚复苏的清晨披上了一件华丽的盛装;而山峦之下则呈梯次出现淡青色、浅蓝色、深蓝色等迥然不同的色彩,即使是美术大师,也不可能在一瞬间将如此丰富的色彩调遣到一个画面上。白琳娜被眼前层次分明的景象陶醉了,连连发出“太美啦!太美啦”的感叹。与其说是大自然的风光美,倒不如说是她收到了心上人的信,心里美得无法言表。

  白琳娜正在那里抒发诗意情怀,李红梅却走来将她拉回屋里,指着她的床铺说:“瞧,还不快收拾收拾!”

  白琳娜见自己洁白的床单上有一团团殷红的血迹,顿时羞得满脸通红,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身子,心想自己来了例假怎么没有感觉呢,赶紧在包里翻找卫生带。

  李红梅在整理自己的被子,她的床单上也有鲜血弄脏的痕迹,这下轮到她惊讶了:“啷个搞的,我的大姨妈刚来过几天,啷个又来了?”

  她话音未落,旁边一个姐妹接过话说:“怪了,我的大姨妈才走几天,怎么也来了呢?”

  临床一个正在穿外裤的姐妹突然惊恐万状地叫起来:“我的妈呀,血!”

  大家围上前一看,她的腿上就像挂了彩一样在流血。于是,大家不约而同地尖叫起来:“你受伤了?”

  她们的尖叫声惊动了四周,“女兵”排长进来一看,立即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一边安慰她们,一边愧疚地说:“都怪俺,忘了提醒你们在地上多撒一些石灰!”

  白琳娜不解地问道:“为什么要多撒石灰?”

  排长说:“撒了石灰,蚂蝗嗅觉就不灵敏,它就不会爬到你们的床上。”

  她拉开面前的一张行军床,指着地上胀鼓鼓的蚂蝗说:“看见了吗?就是这些家伙吸了你们的血,弄脏了你们的床单。”

  姑娘们胆战心惊地凑上前来,见地上躺着一只只像蚯蚓一样长,但比蚯蚓肥硕的家伙。这些家伙呈褐色,和泥土的颜色差不多,吃饱喝足了毫不客气地躺在姑娘们的床下鼾然大睡,如果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它们。听说就是这些家伙吸食了自己的鲜血,姑娘们顿时大惊失色,嚷开了:“我的妈呀!吓死人啦!”

  “好讨厌,快把它们赶走吧!”

  “排长,我们怎么睡觉呀?”

  排长连忙安慰说:“别拍,你们的寝室已经翻修好了,今天晚上就可以搬进去住了!”

  李红梅胆子大,提起脚就去踩蚂蝗,一边踩一边骂:“我踩死你!踩死你!”

  她将蚂蝗踩在泥地上,抠都抠不起来了,还不解恨:“踩死你这龟儿子!”

  她又补充了一句家乡话。“蚂蝗是软体动物,地面又没有硬化,妮子是踩它不死的,只有把它放到石头上,用砖头、石块来砸,或用火来烧才能弄死它。”

  接下来,排长又告诉姑娘们,内地的蚂蝗多在稻田里生存,呈菜青色,与水草一个颜色,虽然善于伪装,但你不下田劳动,它就侵犯不到你,俗称水蚂蝗,学名叫水蛭;这里的蚂蝗是旱蚂蝗,也叫山蚂蝗,它在地面上活动,平时潜伏在草丛中、枝叶上以及泥土里,很不容易被人发现。当有人走过或者风吹草动时,它就凭着极其敏感的嗅觉,像眼镜蛇般挺起半截身子,不动声色地接近人体或张开吸盘攀援而上。它们有一个绝招,就是在叮食人血之前,先喷出自己的液体。它这种液体具有很强的麻醉功能,人体被它叮咬住的时候,感觉不到一点儿疼痛。

  姑娘们听说这旱蚂蝗如此狡猾,吓得心惊肉跳。有人胆怯地问道:“这可怎么办呀?”

  排长安慰道:“办法有的是!俺兵团战士在与大自然长期的斗争中,已经掌握了很多战胜蚂蝗的经验。”

  她反过来问姑娘们:“俺营区前面长的那些草,你们知道是什么草吗?”

  “飞机草。”

  “对!叫飞机草。出门时,摘一把飞机草的嫩叶,揉碎后在皮肤上擦一遍,蚂蝗就不敢来了。”

  “那睡觉时怎么办?”

  “办法更多。在床的四周撒上石灰,蚂蝗闻到石灰就被吓跑了。没有石灰,撒上草木灰和细沙一样很管作用。”

  “为啥呢?”

  “蚂蝗靠蠕动行走,它们的身体被草木灰、细沙裹住后自身都难保,哪还有本事爬上妮子的床呢!”

  听说有这么多办法防治蚂蝗,白琳娜终于松了一口气,不再担心“血染的尴尬”了,但撒石灰或草木灰以及细沙在床的周围,那不等于是睡在沙漠之中?她心里这样想,却没敢说出口。她怕别人说她胆小怕事,有小资产阶级思想。第二天,她悄悄将这“血染的尴尬”写信告诉了远方的章懿华。但有一件事情她暂时还对他保密,那就是她的小衣——胸罩和内裤,早上去工地前晾在宿舍门口的铁丝上,晚上回来就不见了,已经发生过两次。第一次她没有怎么在意,就当是被风吹跑了呗!哪知没隔几天,这样的事情又发生了。这次除了用衣架,她还拿铁夹子做了加固,它没有翅膀没长腿脚,怎么又不翼而飞呢?她开始以为是哪个姐妹收错了,可问了一个遍,都说没有,而且李红梅同时晾在她旁边的就没有丢失。她再单纯也不得不怀疑是谁动了手脚,可谁会这么缺德呢?她想等有了结果后,再写信告诉他,她对他几乎透明得像一块水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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