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堰坝知青点今晚很安静。
晚饭后,五个知青娃分别在两间屋里各自看信或写信,仿佛今天晚上是他们集体享受看信或写信的盛宴,就连平时喜欢打闹的易莽娃和舒胖娃也捧着信斜靠在床头默不作声。昏暗的马灯忽闪忽闪的像一群聚集的萤火虫,映照在舒胖娃那张娃娃脸上,很容易让人联想到每年春节农家贴在门上的福娃。不用说,舒胖娃从家信中看到了父母寄来的开心;易莽娃躺在床上正好与舒胖娃形成一个直角,从他看信眉毛和胡子堆在一起的神情来看,不难想象,他父母给他带来的并不是喜讯,而是某种焦虑和不安;章懿华坐在那张四方桌前,则在聚精会神地写信。
在隔壁房间里,殷笑英似乎已经看完了信,正在望着屋顶出神,可能是还沉浸在家书传递的思念中;袁圆坐在床边,伏在桌上一笔一划地给父母写信,从她字斟句酌的审慎姿态来看,尽管脸上没有什么特殊的表情,但她心情并不轻松。当然,她那天晚上被郑副主任“那个了”的耻辱,害羞的她已经将它埋藏在了心底。
回到男知青房间,我们看见,章懿华已经一口气分别给爸爸、哥哥和妹妹写了回信。爸爸在信中,给他寄了一本手抄的《增广贤文》,虽然只有薄薄的几页,但书中那些诲人不倦的处世之道,字字珠玑、句句经典,他一看就爱不释手。哥哥的信内容不多,除了给他报平安,就是叮嘱他虚心向贫下中农学习,加强思想改造,利用劳动之余多读书、读好书,并注意学用结合,千万不要读死书,把书读死。
妹妹的信写得很长,不仅将她的学习情况、生活情况和晓岚、晓燕姐对她的关心、照顾,洋洋洒洒地写了几页,而且说她按照他的要求,已经将李时珍的《本草纲目》读了一遍。
还说她刚开始看时很多字都不认识,全依靠新华字典,读起来味同嚼蜡,后来则越看越喜欢。最后还给他开了两道处方,说如果有中暑的迹象,可以采一些桑叶、菊花、金银花泡水喝;假若感冒了,则可以用甘草、连翘、芦根、黄芩、桔梗、青蒿、板蓝根等煎服,仿佛她已经成了半个中草药医生。章懿华给爸爸、哥哥和妹妹的回信,也和他们的信一样,报喜不报忧。接下来,他在一张信笺的抬头写下了“娜娜”两个字,不用说,他开始给远在云南边疆的白琳娜写信了。只见他先将下乡到大堰坝的情况向心爱的人作了“实况转播”,写好后发现将如此恶劣的环境告诉她,只能让她牵肠挂肚,增加她的精神负担,那岂不是对心上人不负责任的表现?于是,他将思路进行了全新的调整,就像给家里人写信一样,只拣好的写。从环境上来讲,他把流经队上的安溪河描绘得比家乡的沱江还美,将大堰坝看得比红旗大桥更壮观。
这里的山山水水,一草一木都充满了诗情画意,尤其是门前的那一株腊梅花,不仅香如故,而且香入骨,简直高洁得不摆了。他好像不是来面朝黄土背朝天地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而是到这里参加社会主义组织的免费大旅游;对生产队的领导和社员,他更是赞不绝口。秦队长在他的眼里,泥木石篾、修房造屋、担抬推拉样样精通,编鸳绞索、犁牛打耙、抛粮下种门门在行,活脱脱一个多才多艺的农业土专家。他不仅比样板戏《龙江颂》中的江水英,小说《艳阳天》里的肖长春更能干、更踏实,而且更亲切、更值得信赖。这里的社员群众呢,人人勤劳、淳朴、热情、厚道,就像亲人一样可亲可爱。
家家户户出门十天半月可以不上锁,他甚至想说路不拾遗、夜不闭户这些典故就是从这里走到《成语词典》中的……总之,章懿华把大堰坝这块土地和土地上的主人以及农作物都进行了深情地描述和精美的包装后,才洋洋洒洒地介绍给远在天边的心上人……
“哈哈!老九,我说你阴悄悄地在干啥,原来是在给白牡丹写情书啊!”
舒胖娃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在了章懿华背后,突然咋呼起来。
正在全神贯注写信的章懿华猛地吃了一惊,回过头来瞪着他说:“你子虚乌有地呐喊啥呀!”
易莽娃听说章懿华在写情书,也急忙翻身下床:“老九,你不要藏,让哥们瞧瞧!”
舒胖娃有了易莽娃帮忙,更嚣张了,直接扑过来抢章懿华手中的信:“你让哥们瞧瞧,也好给你参谋参谋!”
章懿华躲开他说:“这是我的个人秘密,用不着你掺和!”
舒胖娃不依不饶:“我就是要看你的秘密,快交出来!”
易莽娃也想看章懿华的情书,自然就和舒胖娃结成了临时统一阵线。他和舒胖娃一人拉着章懿华一只手:“老九,你凯爽一点,投降吧!”
章懿华一把推开舒胖娃,转身又从易莽娃手中挣脱:“要我投降,你们打错了算盘!”
舒胖娃见僵持不下,立即换了一副口气说:“那就算我们求你,好不好?”
章懿华怕再闹下去信被撕烂,也就软下口吻说:“没啥子瞧头!”
舒胖娃讨好地说:“我正在琢磨如何写情书,你就让我学习学习嘛!”
见易莽娃趁机来夺,章懿华慌忙说:“你别抢,小心扯烂了。”
易莽娃从章懿华手中拿过信坐到桌前,乐滋滋地看了起来。舒胖娃站在易莽娃身后,一只脚踏在板凳上,伏下身子看了一会儿,嘲笑说:“老九,你咋个尽扯把子!我咋个就没有看到大堰坝有这么好呢!”
易莽娃也讥笑说:“哈哈!原来这情书是只拣好听的说,把扁的说成圆的,把苦的说成甜的呀!”
说着他突然严肃起来:“我看啦,这情书就是一个字——假,不说真话,你欺骗我,我欺骗你!”
章懿华只是笑,不置可否:“哼哼,哼哼!”
马灯的光线越来越弱,章懿华提起来一看,不好,油快燃尽了,他问道:“油壶里还有煤油没有?”
舒胖娃从身后墙壁上取下油壶摇摇说:“没有了!”
灯熄灭了,屋子里一片黑暗,他们同时的反应是到隔壁去看一看。
三人摸黑走出屋子,见殷笑英和袁圆屋子里的灯还亮着,舒胖娃扯起嗓子喊道:“可以进屋吗?”
殷笑英慌忙从床上下来:“等等!”
随即将床上的东西理了一理;袁圆连忙把信收起来放到抽屉里。“你们还有煤油没有?”
章懿华在外面问。袁圆端起灯一看:“快没有了,你们送煤油来了吗?”
易莽娃泄气地说:“送鬼哟!我们屋里已经黑灯瞎火了。”
殷笑英拉开门栓:“你们进来吗?”
舒胖娃不用回答,一步跨进了屋里。易莽娃见章懿华已经转身向坝子的西边走去,也就跟在他的身后说:“不进啦!我们在外面转转。”
此时,月儿好像在厚厚的云层里与星星捉迷藏,一会儿露出它细长的小脸,一会儿躲在云的身后羞羞怯怯不露面;山野沉浸在忽明忽暗的夜色之中,安溪河像一个汉子在不知疲倦地唱着对大堰坝的恋歌。它的声音既粗犷,又温柔;既悲怆,又雄壮。在这寂静的夜里,除了安溪河单调而古老的歌谣,再也听不到其它任何声音,就连喜欢在水畔鼓噪的青蛙,也不知道跑到哪儿去练嗓子去了,让安溪河自个儿在大堰坝上演它的独唱晚会。
易莽娃自言自语地说:“这鬼地方,不仅没有电灯,就连煤油灯都点不起了!”
舒胖娃跟上来调侃说:“看来是要我们学山顶洞人捉萤火虫照明了。”
易莽娃触景生情,无所顾忌地说:“都说林彪坏,坏得头上长疮脚下流脓,可他说上山下乡是变相劳改,我看还算是说了一句人话,不像有些人只说鬼话。”
舒胖娃也愤愤地说:“我看这下乡连劳改都不如。劳改管吃管住,还不至于没有照明,因为没有照明,犯人就全跑了。”
章懿华豁达地调侃说:“劳改,全称是劳动改造。毛主席他老人家要求广大人民群众积极投身于火热的劳动中,在劳动中改造思想、改造世界观,说明人人都需要改造,在这种思想的指导下,我们又不能提着自己的头发离开地球,只能接受这个现实。”
袁圆提醒说:“你们不要口无遮拦,把话扯远了。”
殷笑英走来安慰道:“就是嘛!不要太悲观了,我们屋子里不是还有一盏灯吗?”
舒胖娃扫一眼身后的袁圆,一语双关地说:“就是嘛!如果没有你们屋里的灯光温暖着,我可能都没勇气活下去了。”
袁圆羞涩地说:“你说啥呀!”
易莽娃一语挑破说:“舒胖娃,你就月亮坝耍大刀——明砍,说袁圆就是你心中的灯光嘛!”
舒胖娃斗着胆子说:“是又咋个样?我早就不想挨着你,天天晚上听你扯匍鼾了。”
易莽娃说:“你怕听我打呼噜,就搬走嘛!你搬走了我和老九还宽敞一点,我还巴心不得呢!”
“羞死啦!”
袁圆似怒非怒地说:“你们脸皮真厚!”
易莽娃说:“你才知道呀!天安门城楼拐角就是比照舒胖娃的脸皮造的!”
殷笑英刻薄地说:“你也不比他的薄。”
易莽娃笑道:“我为啥没有发现呢,你这不是抬举我易某人了嘛!”
舒胖娃找到话了:“我说易莽娃,你就凯爽一点,把藏在心里的话抖给黑牡丹听嘛!”
殷笑英不想听他们继续说下去,赶紧刹车说:“得了,得了!你们还是把脏话怪话留在肚子里吧,说出来就要污染空气了!”
山野一片冷清和朦胧,殷笑英她们屋子里那盏桔黄色的灯光,是这个氛围中唯一的温暖。然而,章懿华从灯光中看到的还不仅是温暖,他还看到了很多很远的东西,以至于大家在他身边说笑了好一阵,都没有惊扰他的思绪,他好像还沉浸在自己的想象之中。那么,章懿华想象到了什么呢?
灯光让他看见了智慧的跳动,多少古人就是在这样的灯光下完成其不朽之作,比如司马迁、曹雪芹、达尔文、爱因斯坦;又有多少前辈是在这样的灯光下将一个个灿烂的文明送到了人们的手上,比如张衡的浑天仪、张过的犁镂、瓦特的蒸汽机、法拉第的电机……提起电机,他顿时想起了伟大的爱迪生,想起爱迪生,他就想起电机给爱迪生带来的灵感,以及爱迪生在漆黑的夜晚发明电灯,给人类带来的光明。就像刚才他自己所说,全国人民都在劳动中改造思想、改造世界观,整个中国就是一个大农场,我们在接受这个现实的同时,也应该有勇气改造这个现实。
安溪河啊安溪河,你昼夜不停地流,流走了多少岁月,流走了多少光阴?你流走的不仅仅是光阴和岁月,还有光明和富庶……
大堰坝虽然贫穷,虽然落后,但贫穷和落后并不是不可以改变的!
赤水河的支流安溪河爬到这里后驻足观望,将一弯充满活力的水注入大堰坝,然后呼啸而下,滚滚东去,这不就是安溪河对大堰坝人的特殊眷顾?
大堰坝得天独厚,我们何不利用大自然的馈赠,买一台发电机,建一个水电站,将光明的福音送给乡亲们?
想到这里,章懿华突然跳了起来,立即将自己的想法告诉大家。
从城镇来到农村,受尽了夜晚没有电灯照明的苦楚,听说利用大堰坝的水利优势发电照明,大家都拍手赞成。舒胖娃说:“安溪河在大堰坝形成天然落差,是利用水力发电的理想所在,我为啥没有想到呢?”
殷笑英笑道:“你能先想到,你就是老九而不是舒胖娃了!”
袁圆想的却是另外一个问题:“修电站是一个好主意,但队里哪来这笔钱呢?”
章懿华胸有成竹地说:“大堰坝地势高,不需要抬高水位,修建一个小水电站要不了多少钱。我算了一下,主要费用是买一台电机和电线,几千块钱就可以搞定。”
易莽娃为难地说:“你要知道,几千块钱对我们生产队来说,不是一笔小数目。”
舒胖娃说:“就是,我担心你把秦队长卖了,也拿不出这笔钱来。”
章懿华说:“我也想到了,但我们可以从多方面去想办法。”
易莽娃受到启发说:“对了!舒胖娃,你老爸子不是最近高升为县税务局的二把手了吗,你请他老人家大笔一挥,用国家财政给咱们大堰坝拨一笔款,不就得了。”
舒胖娃眉毛一皱:“你想让我老爸子犯错误哇?乱用国家财政是要进监狱的!”
易莽娃振振有词地说:“支援社会主义新农村水利建设,功在千秋,利在当代,哪里是犯错误呀!退一步说,即使你老爸子进了局子,咱们大堰坝全体社员去给他送饭,也不冤!”
舒胖娃反咬一口说:“你咋不让你老爸子进局子呢?他如果进了局子,我们不仅给他送饭,还给他送锦旗!”
易莽娃垂头丧气地说:“我老爸子如果是局长,我绝对请他帮这个忙,只可惜他是一个拉黄包车的首长,刚来信说他被汽车刮了一下,正躺在花园湾病房呻唤呢!”
袁圆说:“我倒可以给我爸说,请他给县农机厂打个招呼,叫厂里将旧电机廉价处理给我们。”
“太好了!就冲袁圆有这个心,我就相信修电站大有希望!”
章懿华说:“处理价一般都很低,很划算。这样,修电站的成本就还会降低一些。”
殷笑英说:“那我们就抓紧给秦队长说,争取早一点结束这点煤油灯的历史。”
尽管修建电站的事情还是一个设想,是章懿华在失去照明的情况下提出的建议,但它揭示了边远的山村可能出现的现代文明,不仅激发了几个知青的热情,也温暖着他们的心,他们都希望黑暗早点过去,黎明赶快来临……
第二天,章懿华他们迫不及待地将修建小水电站的设想向秦队长作了汇报。
秦队长对章懿华他们的设想大加赞赏,并对他们积极为改变大堰坝贫穷落后的面貌献计献策给予了充分的肯定,但就像章懿华早就预料到的那样,说到投资的时候,秦队长就为难了。他不是不想,是他不敢想啊!别说叫生产队拿几千块钱出来,就是拿几十块钱都困难。那个年代,“一大二公”的人民公社,总以为越大越好、越公越好,甚至想当然地幻想着“生产队向生产大队过渡、大队向公社过渡、公社向全民过渡”。随着“一平二调”泛滥成灾,公社要钱、要粮,先摊到大队,再摊到生产队;大队办什么事也要生产队出钱;而生产队又没有自己的工副业收入,一级一级地盘剥,如此这般地绳捆索绑,“三级所有、队为基础”不仅成了空话,反而使“一平二调”制度化、合法化了。换一句话来说,国家还没有给生产小队这个小小的劳动集体放权哩,只有等着吧!十一届三中全会还在中南海里孕育,要让他发出改变中国的强音还需要一个助产婆,而这个后来注定要影响中国走向的巨人此时还闲置在北京的一个胡同里。
天上从来不掉馅饼!
章懿华昨晚思考了很久,终于提出了一个出人意料的设想:“我想请枣红马来帮我们。”
大家疑惑地望着他:“枣红马咋个能帮我们?”
舒胖娃冷笑一声:“你以为发电是推磨呀!让一匹马就能把电拉出来?”
易莽娃急忙伸手去摸章懿华的额头,担心地说:“你昨晚上在床上翻过来覆过去的,是不是没有睡好?”
舒胖娃拿章懿华来取笑说:“你是大白天说梦话吧?”
章懿华认真地说:“不是梦话,我是想去贵州那边拉煤炭卖。”
秦队长明白了:“你是想带着枣红马去搞贩运?”
舒胖娃也豁然开窍了:“你是想贵州不在咱们西川境内,在那边把钱赚回来买发电机?”
殷笑英立即赞成说:“这倒是一个好主意!”
舒胖娃嫉妒地说:“老九啊!就爱出鬼点子。”
袁圆忧虑地说:“搞长途贩运是走资本主义道路,上头知道了是要挨批判的呀!”
章懿华狡黠地一笑:“我们跨过赤水河到贵州去,让资本主义在贵州走,跟咱们西川没有关系,跟大堰坝也没有关系。”
秦队长问:“你带几个人去?”
章懿华说:“就我和易莽娃去!”
舒胖娃早就想到那边去溜达,立即叫了起来:“不行,我也要去!”
易莽娃批评他:“你以为是去赶场吗?”
舒胖娃说:“那你不去,我去嘛!”
秦队长劝慰舒胖娃说:“到陌生的地盘上去搞贩运,不仅又苦又累,而且要担很大的风险,就不要争了!”
袁圆也不想让舒胖娃去冒这个风险:“就是嘛,如果你们都走了,我们在家多不安全!”
舒胖娃听袁圆这么一说,心里比吃了蜜还甜:“好!为了女同胞的安全,那我就做出个人牺牲吧!”
易莽娃说:“我看啦,有舒胖娃在,女同胞才更不安全呢!”
“哈哈哈!”
大家都笑了,笑声在大堰坝的上空传得很远很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