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红梅的话没有错,在千里之外的大堰坝,近水楼台的殷笑英正在跟白琳娜抢章懿华哩!殷笑英认为,“白琳娜和章懿华还没有公开谈恋爱,到谈婚论嫁更是相差十万八千里,都是自由人,我当然就有跟你抢章懿华的资格。”
在梯子山参加农田基本建设大会战的那些日子,大队为了赶进度,划片包干到各生产小队,队与队之间开展劳动竞赛;红旗插到哪里,社员就追到哪里;男社员开山放炮、砌坝垒坎,女社员担土挑石、挖渠掏沟;每天披着星斗起床,戴着月亮而归;人人累得一塌糊涂,个个都喊腰酸臂痛,就连铁打的硬汉易莽娃、蒲大侠都喊快吃不消了,殷笑英、袁圆她们就更不用说了。大家每天劳动回到家里,浑身像散了架一样倒头就想睡,但还没有吃饭,按轮流做饭的约定,必须有一个人撑起来为大家忙活。
轮到舒胖娃做饭的时候,他半天拿不出来给大家吃,章懿华总要去帮他的忙;易莽娃动作倒是快,但经常是菜都不洗干净就往锅里倒,章懿华还得悄悄将树叶甚至菜虫挑出来;殷笑英和袁圆做饭最让章懿华放心,拿舒胖娃的话来说,女同胞与厨房天生有缘,她们不仅炒菜煮饭麻利,而且味道不摆了。因此,章懿华也可以用毛巾擦一把脸躺到床上去,像舒胖娃和易莽娃那样蒙头而睡,但是他没有,他想男人都累得唉声叹气,女人就更不是一个累字能概括得了的。他总是强打起精神,帮殷笑英或袁圆做这做那,直到把饭菜端上桌子。
对这些微不足道的生活琐事,旁人没有把它放在眼里,可殷笑英和袁圆却将它全部储藏到了心底。尤其是殷笑英,她拿章懿华同其他小伙子比较,发现他不仅比他们成熟,考虑问题全面,而且心胸开阔,乐于助人,她对他发自内心的喜欢。说到这里,殷笑英最难忘的是上个月自己来“例假”的事。当时正值农田基本建设大会战的攻坚阶段,各生产队都在拼着命垒梯田,殷笑英挑着土石上山来回跑了几趟后,腹部突然一阵剧烈疼痛,腿脚一闪,顿时天旋地转,连人带担子滚下山坡,幸亏章懿华发现得快,飞奔过去用身体挡住她,才没让她摔得更远。可是,撮箕里散落的石块却打伤了章懿华。舒胖娃和易莽娃都责怪殷笑英太不小心了,不仅自己摔跤,还伤着了老九,殷笑英十分愧疚,没想到章懿华却说:“我流一点血不打紧,快看笑英伤着哪儿没有?”
一句话,让殷笑英感动得连说:“我没事,我一点没事!”
“没事才怪呢!易莽娃,你赶紧背她到公社卫生院去看看。”
“那你呢?”
“我过一会儿就好了!”
你说,对女人如此关心、体贴的男人,殷笑英能不喜欢吗?
然而,农田基本建设大会战结束后,殷笑英暗中喜欢的章懿华,这两天晚饭后却没有像往日那样躺在床上看他永远看不完的书,而是连跟大家招呼都不打一声就不见了,只有易莽娃和舒胖娃坐在桌前瞪着“楚河汉界”将车马炮敲得山响。
章懿华到哪里去了呢?
很多人心里都清楚,农田基本建设大会战多半是只赚吆喝不赚粮食的买卖。
公社郑副主任等领导为了落实毛主席的“既定方针”,实践他老人家生前“人定胜天”的理论,生搬硬套大寨的经验,在贫瘠的荒山上开凿梯田,用九牛二虎之力将铁蛋似的荒山挖了几个坑坑,凿了几道坎坎,是变了模样,换了新颜,可又没有能力修“红旗渠”将水引上山坡。即使是修了渠道,山高了,不通电,没有抽水机也坚持不下去,靠肩挑背驮一点水灌溉的梯田,哪能喂得饱张着嘴巴要喝水的庄稼?千辛万苦开凿的沟沟坎坎,结果除了继续生长贫穷,便是蔓延荒芜,热闹倒是热闹了一阵,沉寂下来后,大家还是只能勒紧裤带靠天吃饭。你看如今遍及各个山坡上的所谓梯田、渠道,有多少不是聋子的耳朵、瞎子的眼睛?
然而,各生产小队,队与队之间开展劳动竞赛激发的热情、提升的干劲,却让章懿华看到了开小灶比吃大锅饭更能调动社员的劳动积极性。为此,章懿华哪里也没有去,他正蹲在知青点旁边的埂子上,给秦队长出主意哩!
“像这样集体出工,尽管大多数人都出工又出力,但种子撒了不少,收成却不见多。我在想,能不能改变一下出工方式。”
“你的意思是?”
“分片包干,生产到户。”
“你莫非吃了熊心豹子胆?这跟报纸上批判的包产到户不就挂钩了吗?”
秦队长连连摆手:“不行!万万行不得!这是资本主义的那一套。”
“只是改变一下出工方式,可能就会更大地调动社员的劳动积极性,从而增加收成,我看不至于那么严重。”
“上头整天在喊,宁要社会主义的草,不要资本主义的苗。包产到户是雷区,踩不得,踩不得!”
“我们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乡亲们饿肚子,出去讨口要饭呀!”
“我又有啥办法,上面把紧箍咒给我们戴在头上,不准放开手脚嘛!”
在他们对面的山坡上,只见一个社员还在地里干活,章懿华指着那个人问道:“他是谁?”
秦队长眯起眼睛看了看:“那块地应该是洋芋家的,可能是洋芋他爹。”
章懿华问:“那是洋芋家的自留地?”
秦队长答:“错不了!”
章懿华眼睛一亮,高兴地说:“队长,你能不能悄悄给每家多划一点自留地?让家家户户的手脚有伸展的地方?”
秦队长有所顾虑地说:“自留地和农副业一直被当作资本主义的小尾巴来抓,如果尾巴长了,就更容易被人抓住。”
章懿华建议说:“你开一个社员大会,将适当扩大自留地面积提出来让大家讨论,请大家做决定。如果通过了,和大家签一个协议,共同遵守。利益人人共享、个个均沾,谁来反对?即使今后暴露出来,为了填肚子打一个擦边球,也没有犯多大的王法。退一万步讲,谁要为难你,咱们全队社员都不答应,我看他也没有办法。”
“这倒是一个可以考虑的主意。”
秦队长笑了:“怪不得知青们都叫你老九,说你点子多,我找你商量真没找错!”
“见乡亲们饿肚子,我心里着急,还有没有更好的主意,你来拿。”
秦队长站起来拍拍屁股,回去拿主意去了,章懿华也返回了知青点。
舒胖娃见章懿华跨进屋来,便给易莽娃递了一个眼色,说:“你是不是瞄上哪朵‘红苕花’,悄悄跑去幽会了?”
易莽娃也帮腔说:“你甩下我们哥儿俩在家两眼对两眼,只有拿棋子来开心。”
章懿华笑道:“我到外面去喂蚊子,把地方腾出来让你们两个和她们两个自由活动,你们可倒好,对我一点不感恩,还拿话来损我,缺不缺德呀!”
舒胖娃叹一口气说:“咳!你不在,她俩过来晃一眼就走了,我们两个只能干瞪眼!”
易莽娃也悻悻地说:“真他妈的邪门!你走了,她俩在这里就呆不住,进来屁股还没有把板凳坐热就过去了。”
“这就是你俩的不对了,人家主动上门来,你们却不把人家留住,你们这叫作——”
“叫作啥?”
“坐失良机!”
舒胖娃一听就笑了,认为抓住攻击章懿华的机会了:“应该是错失良机吧?白字先生。”
章懿华反驳道:“你们的屁股像钉了钉子一样坐着不动,不就是坐失吗?这是成语新编。”
易莽娃不想听他们咬文嚼字,抓住要害问章懿华:“你老实说,你和白琳娜现在咋个样?”
舒胖娃一脸坏笑,立即转移话题说:“坦白交代,亲过嘴没有?”
“别打岔!”
易莽娃的脚在桌子下踢了舒胖娃一下,质问章懿华:“白琳娜远走高飞了,你是不是就和她分手了?”
章懿华说:“没有啊,我和她很好啊!”
易莽娃放心地笑了:“那就好!你就不要再吃着碗里,又望着锅里。”
舒胖娃大言不惭地说:“白琳娜本来是归我的,你也答应了的。后来,哥们我慷慨地把她让给了你。现在,袁圆和殷笑英就跟你没关系啦,就该归我和易莽娃了!”
“白琳娜可不是你让给我的!”
章懿华觉得舒胖娃这样说亵渎了他的感情,纠正说:“是你跟她本来就没有缘分!”
舒胖娃也不再计较:“这个问题我不跟你争了!现在你要成全哥们!”
章懿华说:“没问题,我成全你们就是了!我早就看出来,你在和袁圆打偏花儿。你说,让我咋个办?”
舒胖娃与易莽娃相视一笑,胸有成竹地说:“第一,从现在开始,你要在她们面前尽量美言我和易莽娃。”
“行!”
章懿华心里想,我不在的时候,他俩可能已经商量好了,于是补充道:“其实,在她们面前,我一直在给你们脸上贴金,从来没有卖过烂药呀!”
舒胖娃振振有词:“第二,你要多给我们创造机会,配合我们马到功成!”
章懿华爽快地说:“这还用说吗?我刚才不是已经给你们创造机会了吗?”
舒胖娃摸了摸脑袋,开始搜肠刮肚:“第三……第三啥来着,对了,为了我和易莽娃,要委屈你一下。”
章懿华望着他,不知他葫芦里要卖什么药,问道:“咋个委屈?”
舒胖娃已经有了主意,说:“俗话说红花还要绿叶护,你要甘心为我们当绿叶。据我观察,她们两个对你中毒不浅,为了改变她们对我俩的印象,首先得改变你的形象。”
章懿华禁不住笑了“有意思!你说,让我咋个改变形象?”
舒胖娃得寸进尺:“你是绿叶,就要处处衬托我们,你要把自己好使的脑袋收起来,让我们的聪明才智充分得到发挥。”
章懿华表示同意:“可以!”
舒胖娃得意忘形,越说越苛刻:“你还要表现得憨崩崩的样子。”
章懿华不答应了:“你叫我少露面、少说话都可以,但叫我做傻子、充当孙子,我办不到!”
易莽娃也对舒胖娃面露愠色:“你这样也太过分了!”
舒胖娃见易莽娃被章懿华一句话就改变了立场,不由泄气地说:“好好好!你不愿当孙子,还是我当孙子算了!”
章懿华嘲笑道:“谁也没有把你舒胖娃当孙子看,是你自己认为是孙子!”
易莽娃忍不住笑了起来:“哈哈哈!”
殷笑英和袁圆闻声走了进来。
殷笑英说:“易莽娃,你笑得这么开心,是不是拣到钱了?”
易莽娃脱口而答:“我没有拣到钱,倒是舒胖娃拣到耙活了!”
殷笑英扫了他们一眼,问道“舒胖娃,你拣到啥便宜了?”
舒胖娃没好气地说:“我能拣到啥便宜,你问易莽娃吧!”
殷笑英不悦地说:“不讲算了!”
接着埋怨道:“舒胖娃,你今天晚上做的啥饭呀,我看跟猪食差不多!”
袁圆插话说:“好像没有过火,是夹生饭。”
易莽娃摸摸肚皮说:“别嫌是猪食,我还没有转碗,就没啦!”
舒胖娃把两手一摊:“口袋里一粒粮食都没有了,你叫我咋个办?”
易莽娃幸灾乐祸地说:“好办!”
舒胖娃问:“咋个办?”
易莽娃兴奋地说:“咱们明天就上街或到县城去。”
殷笑英问:“去干啥呢?”
易莽娃高兴地说:“把杨白劳和喜儿那身行头带上,要饭去!”
袁圆嗔怒道:“瞧你,把要饭当过节,还欢天喜地,不脸红吗?”
易莽娃大言不惭:“不偷不抢,有啥害臊的?老九,孟子是咋个说的?”
章懿华说:“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
易莽娃兴奋地说:“听到了吗?袁圆同学,凡成大业者,都必先受其苦,只有苦尽,才会甘来。”
章懿华对舒胖娃说:“列宁卫士瓦西里那句名言,你还记得吗?”
舒胖娃立即模仿《列宁在十月》中瓦西里把妻子揽在怀里的动作,绘声绘色地表演道:“列宁同志说,共产主义已经出现在远方的地平线。面包会有的,牛奶会有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章懿华安慰大家说:“听到了吧?共产主义已经出现在远方的地平线!相信列宁同志——我们的秦慧队长会给我们带来面包和牛奶的。”
接着,他提醒两位女同胞:“明天还要劳动,你们早点休息吧!”
殷笑英心直口快:“肚子饿,睡不着呀!”
袁圆也俏皮起来:“咋个嘛,不欢迎?”
舒胖娃急忙赔着笑脸:“哪敢!我们是十二万分地欢迎!”
易莽娃也仰起笑脸,热情地说:“瞧,你们一进来,马灯都亮多了。老九,书上是咋个说的?”
章懿华回答:“蓬荜生辉。”
易莽娃望着殷笑英:“听见了吗?你们一进来,我们屋子里就蓬荜生辉了。”
殷笑英故意摆起架子说:“你们是说得比唱得还好听,咋个没有站起来欢迎?”
舒胖娃连忙站起来说:“小生这番有礼了!”
殷笑英摆出一副伟人的派头:“免礼,免礼,有啥好吃的快拿出来!”
舒胖娃犹豫了一下,从枕头旁边的挎包里找出一点东西:“我这里还有几颗水果糖,你们都拿去吧!”
殷笑英接过水果糖一一分给袁圆、章懿华、易莽娃,然后说:“终于打了一次土豪,快吃吧!”
舒胖娃见没有自己的份,叫了起来:“咋个没有我的?”
殷笑英莞尔一笑:“我不相信你的包里就没有了,易莽娃,你去检查检查!”
殷笑英的话对易莽娃来说就等于是最高指示,比毛主席的话还管作用。他立即走过去翻舒胖娃的包。舒胖娃慌忙跑过去捂住,二人在那里纠缠起来,易莽娃力气毕竟大一些,又是在殷笑英的召唤下进行的,力量更是增添不少,很快就制服了舒胖娃,又翻出几颗水果糖。
舒胖娃顿时像泄了气的皮球,垂头丧气地说:“亏了,我亏大了!”
易莽娃将水果糖交给殷笑英:“你咋个知道他包里还有!”
殷笑英得意地说:“有几个地主老财、土豪劣绅会把他全部财产交给农会?”
章懿华赞扬说:“看来殷笑英同志接受阶级斗争教育,收获不小啊!”
“过奖啦!”
殷笑英侧过脸来问道:“对了,老九,你吃过晚饭到哪儿去了?”
舒胖娃立即将矛头转到章懿华身上:“他还能去哪儿?幽会呗!”
殷笑英不由紧张起来:“和谁呀?”
舒胖娃又找到开心的感觉了:“红苕花呗!”
袁圆好奇地问道:“红苕花是谁?”
易莽娃调侃道:“就是土生土长的农村姑娘。”
袁圆疑惑了:“听说老九和白琳娜关系不错,他会喜欢红苕花?”
“那是远水解不了近渴,饥不择食!”
舒胖娃进一步挖苦道:“你们别看老九平时道貌岸然的,背地里,他是一肚子的坏水哩!”
殷笑英打断舒胖娃的话:“你让老九自己说嘛!”
章懿华不慌不忙地说:“舒胖娃,你表演完没有?踏谑够没有?你说这些,都是不打自招吧!我刚才是在旁边的田坎上和秦队长商量一点事情,舒胖娃的花花肠子尽往邪道上想。”
殷笑英放心了:“你跟秦队长商量啥事了?”
章懿华忧心忡忡地说:“社员家里不是都快揭不开锅了吗?农业大会战又不能顶饭吃,我建议秦队长多给社员划一点自留地,让社员到自己土地里去刨吃的。”
殷笑英欣赏地望着章懿华:“你这个点子不错。”
章懿华谦虚地说:“这都是被生活逼出来的嘛!”
易莽娃问道:“他同意了吗?”
章懿华说:“他说回去考虑考虑。”
殷笑英思考着问:“如果有了更多的自留地,我们知青点种啥子好呢?”
章懿华岔开话说:“马上就到春耕了,很多种子栽到土里,都会生根、发芽、结果。”
袁圆笑了:“那我们就不会饿肚皮了!”
舒胖娃气馁地说:“我都快饿死了,哪还有精力种地哟!如果人丢到哪里能发芽,我就干脆变成粮食自己吃个饱!”
易莽娃坏笑着拍拍舒胖娃的肩膀:“我看啦!把你丢到红苕花怀中,长出一个小舒胖娃,你就不用再劳动了!”
殷笑英正色道:“还是把他丢到地里好,让他变成肥料。”
易莽娃附和:“对!把他掩埋在土里是一个好主意。”
舒胖娃鼓起眼睛像二筒:“你们吃了我的东西,还想要我的命,这不是谋财害命吗?”
殷笑英也瞪着眼睛说:“谁叫你张起嘴巴乱说呢!把你丢到土里你就安静了。”
章懿华模仿一部电影中的人物说:“舒中胜同学,你走了,我们都很难过。但请你放心地去吧,若干年后,你的头上会长出一蓬蓬青草,我们会记住你的。”
舒胖娃知道上当了:“你头上才长青草,戴绿帽子呢!”
大家都笑了:“哈哈哈……”
尽管他们还饿着肚子,但年轻人喜欢说笑话、练嘴皮子的个性,逐渐淡化了冬夜的寒冷和饥饿,大堰坝的夜晚不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