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队长像个农民哲学家二

书名:沉默的天空 作者:章勇 字数:673407 更新时间:2019-09-10

  章懿华之所以很少正视殷笑英,那是他认为自己和白琳娜在钟秀山接吻后,他就与她有了触肤之亲,算是“有妇之夫”了。一个有妇之夫,是不能将目光停留在其她女人身上的,尤其是漂亮的女人。漂亮的女人天生就有勾魂夺魄的力量。与其对视,她目光放出的电流就会酥软男人的筋骨。

  男人的筋骨酥软了,就会自觉不自觉地出轨,就要亵渎曾经海誓山盟的感情。俗话说,男爱女,隔一座山,够男人跋涉的;女爱男,隔一层纸,一捅即破。我们单纯的章懿华,他感情单纯得就像刚出生的婴儿一样可爱!尽管他和白琳娜只是接了一次吻,有过两次拥抱,他就对自己提出了很高的要求,那就是绝不能做对不起白琳娜的任何事情,所以,他的目光忽视了殷笑英的美丽和存在。

  然而,殷笑英对章懿华却没有忽视,自从见到他第一眼开始,她就悄悄地喜欢上了他。

  白琳娜不相信一见钟情,殷笑英却对一见钟情坚信不疑。她认为人的第一印象是最真实、最准确、最难忘的,只有一见钟情的爱情才是真正的爱情,那些开始没有感觉,慢慢才动心,像三十度微温的白开水泡出来的夫妻感情,根本就配不上说爱情,顶多只能算是亲情或友情,因此,她对自己有一见钟情的目标而暗自兴奋了好几天。然而,让她暗暗叫苦的是,她发自内心的这份感情,却无法向他倾诉。不是她不敢,而是自己的好朋友白琳娜已经捷足先登,他对琳娜也明显有了那个意思。

  尤其是游锁江塔那天,她看见琳娜借惊吓顺势倒在他怀里,与他紧紧抱住的那一瞬间,她心里就像打翻了五味瓶——难受、嫉妒、羡慕全部搅在了一起,让她失眠了两三个晚上。现在好了,也算是老天爷给了她恩赐,白琳娜支边到云南去后,自己和他有缘走到了一起,拿他昨天晚上的话来说,他们现在是一个大家庭了。

  她十分赞同他的说法,她巴不得和他像亲人一样相处。相互关心、相互爱护、相互帮助……并将他留在自己的心里,如果有可能,在时光的那一头,她甚至愿意和他一起建立一个家,只有她和他的小家……

  殷笑英将鼻子凑到一枝腊梅前闻了闻,神采奕奕,笑靥如花地说:“这梅花真香!”

  “是!真香!”

  “你喜欢梅花?”

  “我喜欢它这种幽香,更喜欢它的骨气。”

  章懿华说出口后,觉得自己在哪里和谁也有过相似的对话。他想起来了,与白琳娜最后一次见面的时候,在钟秀山上——“你们家桌上那瓶腊梅花真美!”

  “是的,真美!”

  “我喜欢腊梅的清香,更喜欢它的高洁!”

  “我也是!”

  章懿华想,娜娜对我家中那瓶仿制的腊梅都那么喜欢,如果见到这株芳香四溢的活标本,她一定会更喜欢。

  想到这里,他便问殷笑英:“白琳娜给你来信没有?”

  殷笑英听他突然提起白琳娜,知道他在想她,心中的热情顿时被他熄灭了,不无扫兴地回答:“没有!”

  章懿华没有发现殷笑英情绪的变化,他开始沉浸在对白琳娜的思念之中,心想她一个人在那么遥远的地方,尽管有着腊梅的高洁和骨气,毕竟是形单影只,只能顾影自怜了。于是,他又自言自语起来:“驿外断桥边,寂寞开无主,每到黄昏独自愁。”

  接着,他叫住殷笑英,问道:“笑英儿,你说,琳娜一个人在云南边疆,她是不是很孤独?”

  殷笑英本来情绪已经低落下来,听他亲切地称呼她“笑英儿”,省略了姓氏,还加了一个儿字音,一下就点燃了她心中的热情,脸上又露出两个梨窝。在他们的家乡,人们喜欢在名字后面加个“儿”字,紧贴在那个字后发音。加这个“儿”字很考究,不是每一个名字的最后一个字都可以缀上这个“儿”化音,只有那些“撮口呼”,发音嘴巴张得不够大的字才适用,比如“英”“萍”“玲”“娟”“慧”等,而“中”“华”“海”“天”“高”等所谓的“开口呼”,发音时嘴巴张得开,好发音,就不能带“儿”字,如果加上“儿”音,整个字音就会不伦不类、面目全非。著名教育家吴玉章曾对此做过研究,他说北方话中“儿化”比较普遍,西川话与北方话本来就属于一个母语,有相同的语脉,“儿化”既可区别词义和词性,又能增加细腻、亲切的色彩,所以,在“撮口呼”的字后加“儿”音,就避免了发音的困难。

  殷笑英很久没有听到有人这样称呼她。认真地说,像这样昵称她名字的除了亲爱的父母,好像只有闺中密友白琳娜,因此,听到章懿华叫她“笑英儿”,她感到分外的亲切,从头到脚都温暖。然而,章懿华的嘴上还是挂着白琳娜,说明在白琳娜和她之间,他可能还举棋未定,如果他真的举棋未定,那我就有周旋的余地。她想到这里,对他说:“琳娜那么漂亮,身边从来没有少过追求她的男孩,现在到了云南生产建设兵团,可能天南海北的男孩都在围着她转呢!”

  话说出口后,她发现自己是不是太损好朋友了,又补充一句:“当然,琳娜的眼光是很挑剔的,不会把每个男孩都挂在眼里。对了!你收到她的信没有呢?”

  “没有!”

  章懿华刚回答,身后传来了舒胖娃的声音:“哈哈!我当是谁呢!原来是二位才子佳人一大早就在这花前——日下吟诗传情呀!”

  舒胖娃边刷牙边来到他们旁边。章懿华一语双关地说:“你的嘴巴还没有刷干净吧?”

  舒胖娃知道章懿华的潜台词,就主动把话抖出来:“是我的话不对你的味,还是扫了你们的雅兴?好!就当我没有看见!”

  说完喝一大口水在嘴里漱漱,然后将牙刷放到水盅里抖抖,一边倒掉盅里的水,一边将含在嘴中的水喷到坝子外面。

  “走!开饭了!”

  章懿华不想跟他废话,迈开大步往屋里走。舒胖娃跟在后面说:“急啥,袁圆还没有起床呢!”

  章懿华找到话说了:“你咋个晓得?”

  易莽娃正准备刷牙,停下来揭露说:“他当然晓得了,一爬起来就竖起耳朵在偷听。”

  章懿华回到屋里,故意板起面孔问道:“舒胖娃,我党对俘虏的政策,你是不是又忘了?”

  易莽娃一边刷牙,一边含混不清地威胁舒胖娃:“快……如实……招来!”

  章懿华厉声问舒胖娃:“对,你快坦白交代,听到啥了?”

  “老九,你不要转移方向,做贼喊抓贼。”

  舒胖娃将牙刷和瓷盅放到墙上的一块木板上,走到易莽娃身边,神秘地对他说:“我一大早就发现他在外面和黑牡丹在一起这个。”

  他将两根食指扣在一起,表示勾搭的意思。易莽娃开始转移矛头了:“老九,你不能吃着碗里,又望着锅里呀!”

  “我对天发誓,除了白琳娜,我章懿华对哪一个都不会动心!”

  殷笑英跨进屋来,问:“你们在说啥呢?”

  易莽娃答道:“正在说你们。”

  殷笑英扫了易莽娃一眼:“准没有啥好话!”

  袁圆跟进来,警惕地说:“说我们啥?”

  舒胖娃很会见风使舵,笑道:“说你们再不来,我们就把早餐吃了,等你们来喝洗碗水。”

  殷笑英幽默地说:“你们吃吧!吃肥了,买肉就不用票了,肉价就跌下来了,就当我们两个女同胞为国家做了一份贡献!”

  他们一边吃着当地俗称的“鸡婆头”,也就是北方说的“铺盖面”,一边称赞章懿华的手艺,就连对饮食比较挑剔的舒胖娃都说好吃,希望每天早餐就吃“鸡婆头”。殷笑英却告诉他不能天天吃,吃多了容易上火。舒胖娃说北方人顿顿吃面食,为啥就不怕上火呢?殷笑英说:“北方的麦子经过冬季雪压后晚上扬花,性温,常吃也不干燥,南方的麦子是白天扬花,日照多,性热,吃多了口干舌燥,所以不一样。”

  舒胖娃说:“你又不是在北方长大的,咋个晓得这些?”

  殷笑英改用一口地道的山东话说:“俺姥娘是鲁北人,还能不知道?”

  吃过早饭,殷笑英争着去洗碗,章懿华见坝子不干净,拿起扫帚就去扫。袁圆和易莽娃在章懿华的带动下,也找来扫帚跟着打扫,易莽娃见舒胖娃站在一旁没事,便叫他去找撮箕来装垃圾。

  坝子刚打扫干净,社员们就陆陆续续来了,胆大的探着脑袋在门口打望知青是啥模样;胆小的就聚在一块儿悄悄议论,也就是说,他们来的第一件事就是观看和评论城里的几个年轻人。当然,最早赶来的还是队长秦慧。他本想先来打扫坝子,不料坝子早已扫得一干二净,便站在坝子中间,招呼大家将各人自带的板凳挨着摆好,随着社员陆陆续续的到来,他几乎快退到了屋檐下。

  秦队长安排五个知青在自己身边坐下,他却一直站着,见社员到得差不多了,他清清嗓子,无言地提醒大家安静。说也奇怪,本来像闹山麻雀一样唧唧喳喳的社员,听到队长几声咳嗽,顿时就安静得鸦雀无声。

  章懿华心里想,秦队长真行!就凭这一点,别说给他一个生产小队,可能交给他一个生产大队,甚至一个公社他都有能力“摆平”。

  “社员同志们,现在开会了。前天,咱们大堰坝迎来了五个知识青年。现在,我分别跟大家介绍一下。这是章懿华、他叫易天雄……”每介绍一个人,这个人就站起来,社员们在秦队长的带动下纷纷鼓掌。

  “让我们用热烈的掌声再一次欢迎他们!”

  秦队长将五个知识青年逐一介绍后,接着讲道:“毛主席说,知识青年到农村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很有必要。这是啥子意思呢?就是说,农村是一个广阔的天地,知识青年是强大的新生力量,不仅他们在这里可以大有作为,而且是国家反修防修的一项重大措施。同时,毛主席还教导我们,最严重的问题是教育农民。昨天,这五个知青就用实际行动跟我们上了一堂生动的课,交了一份合格的答卷。朱大爷来了没有?哦,你在那里。现在,请朱大爷跟大家说一说!”

  于是,朱大爷从人群中站起来,将章懿华他们昨天的所作所为赞扬了一遍,这一次赢得了社员们经久不息的掌声。

  五个知青谁也没有想到,秦队长对知识青年插队落户的理解竟与当时的舆论大相径庭,更没有想到他们昨天做了一点微不足道的事情,让在座的社员同志们巴掌都拍红了还不停下来。

  秦队长伸出双手做了一个停止的动作,大家才静下来。接着,他继续说:“通过这件事说明,知识青年一方面是来接受再教育的,另一方面,他们又肩负着教育我们贫下中农的重任,用老祖宗马克思的话来说,这就是唯物辩证法!拿咱们农二哥的话来讲,你不要教育我,我也不教育你。都在一块地里刨食、一口锅里舀饭,就要出工出力、认认真真地种地。说撇脱一点,地里有了,锅里才有;锅里有了,肚子才填得饱;肚子填饱了,社会主义的优越性才能感受得到,否则,一切都是空了吹。大家说,是不是?”

  社员们又是一阵热烈的掌声。

  章懿华心里想,秦队长真有意思,他把教科书上枯燥而深奥的话题,用十分通俗的话语将它解释得清清楚楚,太不容易了,足可称作“农民哲学家”。尽管他的提法还不是十分准确,但看待和认识事物的方式方法,却很值得自己学习。

  秦队长接着说:“提起肚子饱不饱的问题,我就感到脸红、害臊!现在队里还有很多户人家揭不开锅,像朱大爷他们爷孙俩,就被逼得只有出去讨口。我真是愧对大家了……”说着说着就向社员们鞠了一躬。

  朱大爷急忙站起来,一边抹着眼泪,一边说:“是我对不起大家,是我去讨口给乡亲们丢脸了!”

  章懿华“嚯”地站起来说:“朱大爷带着小艳丽在街上献艺要饭不丢脸!丢脸的是我们守着这么多山,这么多土地却要饿肚皮,这是为啥呢?”

  朱大爷说:“娃!你们刚到山区来,还没有把地皮踩热,你们不晓得,不是我们不积极劳动,是我们的手脚被捆得太死了,有劲使不上啊!”

  “咳!”

  秦队长叹了一口气说:“昨天上午,我到公社参加了今冬农田基本建设动员大会,现在,我向大家传达公社革委会的决定,为了用实际行动拥护党中央一举粉碎‘四人帮’,从明天开始,各生产队社员自带干粮集中到梯子山——中石二队,参加农田基本建设大会战,打响向荒山要粮的战役!”

  “肚子都填不饱,还搞这些花架子,缺不缺德呀!”

  不知哪个社员发出了不满的声音,接着,又有社员抗议说:“我病了,去不成!”

  秦队长为难地说:“公社郑副主任在会上宣布,这是一项重要的政治任务,有病也不能请假。”

  “有病也不能请假,还要不要人活呀?”

  秦队长完全理解大家的心情,他甚至可以和大家一个鼻孔出气。说句实在话,对上头发起的这种人海大战,这种劳民伤财的无效劳动,他是发自内心的反感、抵触,但他是生产队长,是拿锄头扛扁担种庄稼的带头人,他又不能在社员面前对领导表示不满。因此,他就像钻进了风箱里的老鼠——两头受气,他内心的苦楚比一般社员多得多,但按照组织原则,他还只能站在社员的对立面,言不由衷地维护公社革委会的权威:“我说社员同志们,消极的二话也不能顶饭吃,咱们还是按照公社的安排,积极参加农田建设大会战吧!今后,每天上下午出工、收工的敲钟任务由朱大爷负责,其它问题,咱们下来再商量。”

  章懿华心里想,我一定要和秦队长商量商量,社员饿肚皮的事不解决,所有的事情都是白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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