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华龙公社卫生院简陋的“手术台”上,一位满头银发略显消瘦的老人正在一丝不苟地给舒胖娃做检查。
他一会儿用手关节敲敲舒胖娃的胸腔,一会儿用五指拍拍舒胖娃的腿,一会儿牵着舒胖娃的手向前拉一拉、扯一扯……从他检查的方位、角度以及准确捏拿穴位的神态来看,这是一位有着丰富临床经验的外科“专家”,让人很容易将他和那些流芳百世的古代名医联想在一起。果然,墙上挂满了康复者赠送的各种锦旗,有的写着“华佗再世”,有的写着“神医李时珍”,有的干脆直呼“再生父母”,可见老医生在当地的名声之响亮。
然而,他每检查到一处,舒胖娃就发出肥猪被推进屠宰场一般的嚎叫,这就让老医生黑桃壳般的脸上布满了疑惑。凭他的经验,患者身上的骨头和关节基本是完好的,也就是说,患者的头颅骨、躯干骨、上肢骨、下肢骨四个部分的206块骨头,没有丝毫的断裂感,只有踝关节有轻微的淤肿,也没有伤筋动骨,他已经作了技术处理并敷了药,应该说浑身无大碍。可是,舒胖娃为什么还不断地哼哼唧唧,甚至嚎叫呢?
章懿华见舒胖娃一副痛苦状,一边用手擦着额上的汗水,一边气喘吁吁地恳求老医生:“太医,请您给他再检查一下吧!他从那么高的屋顶上摔下来,可能伤得不轻呢!”
老医生又耐心地为舒胖娃检查了一遍,还是没有查出什么问题,于是非常肯定地说:“你们不用担心,他现在就可以下地行走了。”
舒胖娃胆怯地说:“我咋个感到浑身还在痛呢?”
老医生一边收拾医疗器械,一边答道:“你一来我就问过了,你虽然从屋顶上摔下来,但你运气好,摔在了铺满稻草的床上,那稻草替你化险为夷了,只是你着地时双脚不平衡,造成一只脚腕有点扭伤,其他都没啥大问题。”
舒胖娃还是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我总觉得哪儿不舒服。”
老医生笑道:“那是你受惊吓了。”
他用手指着自己的头说:“如果硬要说有问题,那是你这个地方需要放松一下。”
殷笑英松了口气:“嗨,没事就好!把你送来的路上可把我们吓惨了。”
袁圆提醒他说:“你以后可要当心一点!”
易莽娃早就想骂舒胖娃,听医生说他没什么问题,就更忍不住了:“你一个大男人,掉在稻草堆上,还把我们梦里梦浊半天!你别再扯谎捏白,快下来走了!”
舒胖娃委屈地说:“谁在撒谎呀!你从屋顶上摔下来试一试?不摔死你也会吓死你!”
他磨蹭着从“手术台”上下来,试着走了一步:“算大爷我运气好,有飞毯接着,要不,大爷我今天就真要去见毛主席他老人家了。”
迈出第二步,他又惊叫起来:“哎哟,不行啦!太医,我的脚用不上力。”
“让我看看。”
老医生蹲下为他捏拿了几下,起身说:“你再走。”
舒胖娃小心翼翼地走了几步,笑了:“太医,你真行,我好像没事啦!”
老医生提醒说:“我给你开的药,要按时把它敷上。”
易莽娃望了一眼墙上的锦旗,对舒胖娃说:“你小子可别好了伤疤忘了痛,赶明儿也给太医送上一面锦旗。”
说着,满脸笑容地望着老医生:“请问太医尊姓大名?”
老医生谦虚地说:“老朽免尊姓秦。”
随同来的那位年轻社员接过话说:“秦太医是我们秦队长的大伯。”
章懿华敬佩地说:“多谢秦太医了!”
舒胖娃也低头致谢:“秦太医,多谢了!”
“舒胖娃!”
易莽娃一脸严肃地叫住他:“记住没有,你就在锦旗上写——秦太医医术盖世,舒中胜之再生父母!”
大家都被逗乐了,但又不好笑出声来。
“区区小事,何足挂齿!”
老人赶紧摆手道:“再说,我这里锦旗都挂不下了!年轻人,慢走!”
也算是给易莽娃下了逐客令,他不想让他再说下去而出现尴尬。
走出卫生院,舒胖娃毫不客气地给了易莽娃一拳:“你小子逼我送锦旗,想让我破财呀!”
易莽娃指着舒胖娃的鼻子说:“你真是一个夹夹客,吝啬到家了!老太医救了你的命,你出一点血算啥?”
舒胖娃却不以为然,从鼻孔里“哼”了一声:“我舒中胜是啥子材料,你们不是不知道,舒了都要赢!别说从房子上摔下要不了我的命,就是从九霄云中掉下来,也不一定能伤着我哪儿!”
章懿华把眼睛一瞪:“你吹吧!等会儿肠子吹破了,哎哟哎哟叫,哥们可再不会背你了!”
“老九!小弟这番有礼了!”
舒胖娃急忙一手抱拳,以谢章懿华见他摔倒后二话不说,背起他就往公社卫生院跑的友情。“还有我呢?”
殷笑英心里想,我们为你担心死了,你不能连一个谢字都不愿多说几声。易莽娃也在想,我为背你这个肥猪,差一点还摔倒了:“还有我呢!”
舒胖娃不敢怠慢,又双手抱拳,一一致谢:“多谢!多谢!”
易莽娃不领情:“就这样谢?你太不靠实了嘛!我们为你跟斗儿扑爬忙了半天,现在已经过了吃午饭时间,你说咋个办?”
殷笑英也风趣地说:“就是嘛,我们轰轰烈烈地送你到医院,又大张旗鼓地陪你这么久,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嘛!”
舒胖娃顿时哭笑不得:“你们又想敲我的竹杠?我不能又遭灾,又蚀财嘛!”
“你不要把话说得这么难听!这是让你蚀财免灾,为你好呢!你自己看着办吧!”
易莽娃把话甩出来,也不勉强舒胖娃。舒胖娃见日到中天,阳光直射地面,大家都拿眼睛望着他,尤其是袁圆那双罩着淡淡哀愁的眼睛和他对视的那一瞬间,他也感到有那么一点点欠妥了。他再想下去,大家为自己担惊受怕忙活了这么长时间,自己现在也真的没有啥子大的损伤,请大家吃一顿饭也穷不到哪里去,于是把手一挥,说:“好!我来展扎大家吃午饭。”
他转身问跟在身后的年轻社员:“对了,我还不知道小弟娃叫啥名字呢。”
年轻社员不好意思地回答:“大家都叫我洋芋。”
舒胖娃笑了:“咋个取这么一个土得掉渣的名呀!”
洋芋难为情地说:“我也不知道!”
殷笑英笑道:“你别大哥笑二哥!我看你们家舒中输、舒中胜这些绕口令的名字也好不到哪里去!”
章懿华接过话说:“先前如果没有洋芋和我们轮换着背你,你可能还躺在半路上呻唤呢!”
“好,不说了!”
舒胖娃拍拍洋芋的肩膀,明知这华龙街上没有几家像样的馆子,故作大方地说:“你熟悉街上的馆子,你说哪一家最好,我们就去哪一家。”
洋芋腼腆地说:“不怕你们笑话,长这么大,我还没进过馆子呢!再说,我们出来这么久了,秦队长如果知道舒哥从房上摔下来,可能都急死了,你们去吃吧!我赶回生产队报平安。”
章懿华本来不愿在街上吃饭,但想到舒胖娃从房上摔下来全是他自找的,让他请大家吃一餐,也好让他长个记性,于是,他拉住洋芋的手说:“小弟娃,你也不用担心!你看胖娃哥好好的,跟没事一样,你不用先走,吃完饭咱们一块儿回去。”
像扁担一样细长的华龙公社街上,正儿八经的餐馆其实只有一家,坐落在街道的正中间,从那个斜靠在柜台里的中年妇女眼皮子都懒得抬的表情来看,餐馆显然是公有制的产物。如果白眼能吃,章懿华他们不用吃都饱了,但肚子正饿着,他们不跟她一般见识,在她爱理不理的态度中叫了几个家常小菜。
已经坐下好一会儿了,菜还没有端上桌来,不仅易莽娃催了几次,连章懿华都等得不耐烦了,连喊了两声,服务员才拉着马脸从鼻子里答了声再等等。咳,这是一家独店,就这么个水平,你奈何不了它。他们各自倒了一碗开水,耐着性子一边闲聊,一边拿着眼睛向外张望。
街上行人稀少,偶尔走过一个人也是行色匆匆,但都要引来他们一番评论。即使殷笑英和袁圆两个女子,在这种百无聊赖之际,也加入了他们的闲话队伍,将行人全部纳入品评的对象。
几个挑茅草的人从门前经过,尽管他们一身当地山民打扮,大家还是一眼就认出是蒲大侠等人,急忙把他们叫住。蒲大侠、三节棍和郑倩倩看见是章懿华他们,高兴地将担子往门前一撂,也不客气,围着桌子坐了下来。听说舒胖娃从屋顶上摔下来竟然没有受伤,蒲大侠连说:“恭喜!恭喜!”
舒胖娃反问他:“你恭喜啥呀!”
蒲大侠答道:“恭喜你大难不死呀!”
舒胖娃说:“大难不死也值得恭喜?”
蒲大侠一本正经地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能不恭喜?”
舒胖娃苦笑一声:“照你这样说,老子这一跤,还摔对了?”
蒲大侠嘻皮笑脸地回答:“就是!”
三节棍接过话说:“你们算是烧着高香了!房子漏了,队里派人给你们修;从屋顶上摔下来,还屁事没有。我们的茅草房被风刮走了半边,马队长答应给我们换新草,算是大慈大悲了吧?可一大早就叫我们自己到山下来挑,你们说,我们霉不霉?”
章懿华反驳道:“你也别牢骚满腹!给自己住的房子挑茅草是应该的嘛!”
郑倩倩也批评三节棍说:“你这个人,就喜欢说二话!凭良心说,咱们马队长还是一个靠实的人,你不要在背后卖人家的烂药。”
三节棍坏笑着说:“瞧!咱们倩倩姑娘八成是喝了马队长的迷魂汤了!”
郑倩倩也不饶人:“看我不撕你这张臭嘴!”
说着就要去打三节棍。殷笑英端起一碗水,在一旁助威:“他没有漱口,给他洗洗!”
易莽娃也跟着起哄:“对!这家伙太龊了,给他从头到脚洗一遍!”
章懿华突然喊道:“别闹了!”
这时,外面进来一群衣冠楚楚的人。走在前面的一个长着一张猪腰子脸,笑的时候两腮鼓满了肉,并不觉得难看,可眉毛皱在一起就显得很别扭,仿佛脸的比例过于夸张,肩膀上扛的不是普通人的脑袋,而是华君武的人头漫画。好在他体型高大魁伟,举手投足又颇有力度,也就缩短了上额与下颚的距离,容易误导人们的视觉。
只见他穿一身没有缀领章的军干服,板着面孔,一双眼睛滴溜溜地转,好像随时在捕捉敌情。不用说,他一进来就把坐在靠门边这一桌年轻人收进了眼里,当他把这些年轻人的面部信息全部储入自己的大脑系统后,目光才和餐馆服务员对接。
说也怪,那个疑似患了皮肤僵冻症的女服务员,突然像红苕花遇到阳光一样灿烂起来。她不仅立马起身相迎,还迈开两条圆规似的细腿,顺手提起一壶开水走出柜台,将 “军干服”等引进大堂后用脏兮兮的屏风隔成的“雅间”,一口一个部长地叫着,那声音和谄媚的功夫,让鲁迅笔下的豆腐西施见了恐怕也会自愧不如。
章懿华心里想,瞧这个“军干服”的派头,说不定是华龙公社的什么当权派。他问身边的洋芋。洋芋回答说:“他姓朱,名大贵,是我们公社的‘枪杆子’,可凶了,谁都怕他。”
不用说,此人是武装部长无疑。章懿华他们没有做违法乱纪的事,他们才不怕你什么武装部长不部长呢!
章懿华见圆规似的女人将那一群人领进“雅间”后,她好生活跃,一会儿跑进厨房吆喝,一会儿端着热气腾腾的炒菜进“雅间”张罗,在对待顾客的态度上,一瞬间就完成了180度的转弯,可能川剧变脸名家见了也会拜她为师。而章懿华感到的却不仅仅是一种被冷落、被怠慢、被忽视,而是人格的欺凌,人性的受辱,正常公众秩序的颠倒。他“嚯”地站起来,厉声叫道:“服务员!”
圆规似的女人正从“雅间”出来,被冷不丁的叫声险些将手上刚从餐桌上撤下的盘子摔在地上,气得一下子将马脸拉得更长,将两条猪儿虫般的眉毛倒立起来,声音提到高八度吼道:“你嚷啥!嚷啥!”
易莽娃也不示弱,冲着她回敬说:“你比声音大哇?我们的屁股都坐起茧巴了,菜为啥还不端来?”
圆规似的女人轻蔑地说:“你们想早点吃,咋个不提前来订餐?”
章懿华没好口气地反问她:“我们进店来鬼都没一个,还需要提前预订吗?你服务总应该讲个先来后到嘛!”
“军干服”听见外面在吵闹,打着酒嗝从“雅间”出来,盛气凌人地吼道:“你们是些啥子人?在这里胡闹。”
几个女知青被他唬住了,吓得面面相觑,袁圆更是低下头悄悄抠指甲;平时像麻雀一样叽叽喳喳的舒胖娃变成了哑巴;三节棍也侧着脑袋不说话。易莽娃站起来,刚要张开嘴巴,被章懿华拦住了,他反攻为守地将皮球踢给“军干服”:“你又是啥子人?不问青红皂白,跑来上纲上线!”
“军干服”迎着章懿华犀利的目光,愣住了,心里想,这小子的胆量不小啊!“你有眼无珠!”
圆规似的女人有恃无恐地抬出对方的身份:“他是公社武装部朱部长!”
章懿华暗自好笑:你是“猪”部长,你去管猪吧!我们是知青,可不服你管!他不仅没有被唬住,反而直接用话封住他嘴:“你是公社干部,正好来评一个理,我们等了半个多小时了,没有上一个菜,叫一声服务员,她倒嚷开了。”
易莽娃抢过话说:“就是,还让不让我们吃饭嘛!”
朱部长对他们吃饭不关心,对他们的身份却穷追不舍:“还没有回答我,你们究竟是啥子人?”
蒲大侠早就站了起来,与章懿华、易莽娃正好形成三角之势:“我们是中石大队的知青,你要咋个吗?”
他习惯性地扳着手指关节,毫不示弱地想说,我们可不是被吓大的!
朱部长对刚才章懿华的不敬之所以没有发火,已看出这一桌年轻人不像当地的山民,可以像柿子一样随便捏,他们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八成是一帮吃了秤砣的下乡知青。于是,他换了一副笑脸:“哦——原来是知识青年同志们,误会了,误会了!”
接着,转身对圆规似的女人说:“你看,他们确实肚皮都快贴到背心上了,你催厨房动作麻利一点嘛!”
圆规似的女人见武装部长都对这帮青年如此抬举,顿时变得像契诃夫《变色龙》中那个辖区警察一样收起马脸,将和蔼可亲的红苕花献给知青们:“要得!要得!”
转身对着厨房喊道:“师傅!进门这一桌的烂肉粉条、鱼香茄子、红烧豆腐弄好没有?”
厨房里面传来铲子碰铁锅的叮当声音:“正在起锅,你来端嘛!”
朱部长边说边返回他的“雅间”:“你们慢用,慢用,失陪了!”
几个女知青悬着的心总算落了下来。郑倩倩、袁圆对章懿华不太了解,见到他刚才坦然自若地处理这场剑拔弩张的形势,不由暗暗佩服。袁圆从他“抢救”舒胖娃的过程中多一些对他的了解。殷笑英就不用说了,她的脸上早已露出两个梨窝,对章懿华的为人处世,她一直敬佩得对好朋友白琳娜都有了妒意。她心里想,怪不得把哪个男生都不放在眼里的白琳娜对他一见钟情,他确实有他的过人之处。想到这里,她心中不由泛起一阵青春的涟漪,又偷偷地瞟了章懿华一眼。
章懿华吃饭的动作很快,大家还没有转碗,他已经风卷残云般地把两大碗米饭送进了肚里。郑倩倩提醒他说,吃饭太快对胃不好。袁圆也关心地说,吃饭要充分咀嚼才有营养。舒胖娃见她们如此体贴章懿华,自己请大家吃饭却被冷落在一边,心里很不是滋味,便找话来奚落他:“老九是叫花子见不得热稀饭,你们就不要为难他了。”
易莽娃也吃完了,他觉得舒胖娃的话很不顺耳,立即反唇相讥:“你呢?每次吃饭都是最后一个放碗,生怕吃了上顿没有下顿。”
“我早就说过,舒胖娃这一生注定要充当食物的过客。”
章懿华喜欢践行毛泽东“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的风格,舒胖娃当着众人损他,他也就不给舒胖娃面子了:“你不憨吃傻吃,咋个名符其实呢!对不对?”
舒胖娃嘴巴一瘪:“对你一个头,臭老九!”
殷笑英暗自笑了,心想章懿华就有这个本事,他不爱抢镜头,但总是成为主角;舒胖娃刻意出风头,结果总是出洋相。这些人真有意思,我得好好地观察,好好地研究他们。
吃过饭走出馆子,蒲大侠、三节棍和郑倩倩急着将茅草挑回去盖房子,殷笑英说她想到商店买一点生活用品,两路人马便各奔东西。
按照国家对上山下乡知识青年的政策,前半年由粮管部门按计划供应粮油,等到麦收时节就停止供应。秦队长已经告诉章懿华他们从今天开始自己开伙。于是,章懿华他们陪着殷笑英在供销社买了点小东西,然后就到公社粮管站凭票购买粮食和菜油。
从粮站出来,他们被一个女孩稚嫩的歌声留住了脚步。挤上前一看,一个大约六七岁的女孩与面容像干枣一样的老人正在一起演唱。老人坐在几块破砖头砌成的“凳子”上拉二胡伴奏,小女孩手拿一个掉漆的铁瓷碗,嘴上在稚声稚气地唱“我爱北京天安门,天安门上太阳升,伟大领袖毛主席,领导我们向前进……”
易莽娃看了看说:“唱得不啷个好嘛!”
舒胖娃说得更难听:“左声左气的!还想出来找钱?还不如我唱得好呢!”
章懿华拍了舒胖娃的肩膀一掌,说:“别踏谑人家!你没看见,这个小姑娘都饿得唱不出来了,你还鸡蛋里挑骨头!”
“就是嘛!你看她怪可怜的。”
殷笑英急忙在身上摸了摸,掏出一毛钱丢到碗里说:“小姑娘,别唱啦!快去吃饭吧!”
章懿华摸出两个硬币放到碗中,鼓励她说:“小妹妹,你唱得真好!”
洋芋挤上前一看,叫了起来:“朱大爷!”
“让开!让开!”
突然,身后传来一阵凶神恶煞的吼声,随即,武装部长在一群人的簇拥下,满面红光、一身酒气地来到女孩和老人面前。其中一个戴着张春桥式眼镜的中年人一掌将女孩手中的瓷碗打落在地,大声呵斥道:“你们的耳朵都长到哪里去了?警告过多次,不许在这里丢人现眼,诬蔑社会主义!为啥不长记性?快滚!”
朱部长像发现什么不祥似地说:“慢!我觉得他们唱这首歌有点不对劲,对了!他们拿着一个破碗,让毛主席领导向前进,是想让全国人民都跟着去要饭吗?先把他们带到公社去审问,看有啥政治背景没有。”
章懿华看不下去了,急忙解释说:“她唱的是儿歌《我爱北京天安门》,是歌颂祖国的,哪有其它啥政治背景!”
“她为啥不唱其它歌?”
戴张春桥式眼镜的中年人说:“部长说得对,可能没这么简单。”
殷笑英忍不住反驳道:“小女孩不唱儿歌,你让她唱啥?”
易莽娃立即为殷笑英帮腔。“就是嘛!《我爱北京天安门》是现在最流行的儿歌,表达小朋友对祖国首都的热爱,很正常嘛!”
朱部长见又是这几个知青在这里打岔,表面上没有发火,心里却老大不高兴,他突然问小女孩:“你为啥不唱其它儿歌?”
“我,我没有上过学,我只会唱这首歌。”
小女孩见自己的碗被摔在一边,很是心疼,她一边抹着眼泪将摔变形的铁瓷碗捡起,一边去拣散落地上的零钱。“广播里天天在播放《红星照我去战斗》,你为啥不唱?”
戴张春桥式眼镜的中年人诱导小女孩,希望能找出政治原因。章懿华真是哭笑不得:“那是超男高音李双江大嗓门吃饱了唱的,一个都快饿晕倒的小女孩能唱得出来吗?”
“没跟你说,站一边去!”
戴张春桥式眼镜的中年人回头吼了章懿华一句,接着又问小女孩:“你为啥不跟着广播学?”
小女孩凄凉地回答:“我们没有家,听不到广播。”
朱部长板着猪腰子脸,直接问老人:“你们是啥地方人?”
老人实际上认识武装部长,说起来还同姓一个朱字,并且排字辈还是朱大贵部长的长辈,但人家当了官,眼睛长在额头上,早就背祖忘宗了,哪还认得他这个穷亲戚。既然你眼里没有我,我也不攀你这个亲,老人冷漠地说:“昨夜一场暴雨,已经把我们的家冲垮了。”
“我不是问你这个!”
朱部长口气稍微和缓一点:“你是哪个生产队的?”
“我们是大堰坝的。”
老人说着从补丁缀补丁的衣服里摸出一张纸递给他:“这是队上给我们爷孙俩开的证明!”
洋芋终于找到机会说话了:“他是我们大堰坝的!”
章懿华一把推开戴张春桥式眼镜的中年人,站上前说:“我们都是大堰坝的!”
朱部长接过生产队的证明:“你姓朱?”
老人回答说:“我叫朱卿丞,孩子叫朱艳丽。我儿子、儿媳命薄,已死了多年,就剩我们爷孙俩。”
“今后,你们不要再在大庭广众之下公开要饭了。有啥困难,自己克服嘛!你们守在这粮管站的门口要饭,影响多不好!”
朱部长看了生产队开的外出证明,已经解除了敌情,于是顺水推舟地对章懿华说:“既然你们都是大堰坝的,那知识青年同志们,你们就把他们爷孙俩带回去吧!我们中华民族自古有宁亏小家,不亏国家的优良传统。咱们知识青年同志有知识、有文化,你们要劝这些没有知识、没有文化的社员顾全大局、忍辱负重,好不好?”
跟随朱部长的一群人尽管已经醉醺醺的了,但鼓起掌来却很有劲:“讲得好!”
朱部长面对围观的群众,像面对千军万马一样指挥若定地一挥手:“大家都散了吧!”
章懿华将手上的东西递给身旁的殷笑英,抱起朱艳丽,苦涩地笑笑:“走,跟哥哥一起回家!”
易莽娃望着朱部长离去的背影,一语双关地说:“这是啥味呀?比狗屁还臭!”
舒胖娃干脆把话挑明:“朱——猪屎呗,当然比狗屁还臭!”
章懿华想到身边的大爷和小女孩也姓朱,怕他们再说下去损伤老人和孩子的自尊心,对舒胖娃做了一个鬼脸:“别废话,快走!”
舒胖娃似乎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对易莽娃吐着舌头。易莽娃回他一个瘪嘴,把粮食往肩上一扛,另一只手去搀扶朱大爷;舒胖娃也急忙帮老人拿二胡,不小心碰着琴弦,发出一声悠长的响声,与朱部长的声音形成鲜明的对照。
走出几步后,朱艳丽对章懿华说:“叔叔,我自己能走!”
章懿华将她放下来:“叫哥哥,不要叫叔叔!”
朱艳丽一边跑回去,一边说:“爷爷平时教我,像你们这样的人,要尊称叔叔、孃孃!”
她将爷爷刚才搭砌成“凳子”的砖块一一搬起来,放到墙角下。
章懿华从殷笑英手中要过东西提在手上,心里一阵发热:多么乖的孩子呀!你正是上学的年龄,却在承受不该有的生活压力,就因为唱了“伟大领袖毛主席,领导我们向前进”,有那么一些人竟差点把你和“主席——要饭——前进”联系在一起,这与家乡的余德水老人当年的遭遇何其相似。这个世道怎么啦!难道还要重演两百多年前“清风不识字,何事乱翻书”的悲剧?毛主席他老人家生前高瞻远瞩,洞察一切,为什么就没有把这些极左的东西清除呢?
其实,毛泽东心里明亮着呢!早在1935年的遵义会议上,他就对王明的左倾冒险主义进行了严厉的批评,后来又对林彪无限上纲的左倾机会主义深恶痛绝。那么,为什么还有那么多左的幽灵在中国的上空徘徊呢?
道家的创始人、中国思想家和哲学家老子说:“君子居则贵左,用兵则贵右”“是以圣人执左契,而不以责于人”。是否可以说,左的东西早在2500年前就以君子、圣人的面目登上了中国的神坛,经过无数个封建王朝的渲染,已经演变成文化渗透到了我们这片土地和某些人的血液中?加上我党历史上数次左倾与右倾的较量,大多是左倾战胜了右倾,即使正义将左右倾赶下了政治舞台,过不了几年,左的东西又会换一种面孔出现在世人的眼前。说具体一点,以左的面目出现,保守一点说你固步自封;激进一些则说你高估了形势,既不会坐牢,更不会杀头,就等于给自己披上了一件红色的革命外衣。
右倾则不同了,不是给你扣上给社会主义脸上抹了黑的帽子,就是给你戴上反党反社会主义,企图复辟资本主义的枷锁。因此,右倾是要进牢房,要杀头的!很多政治经营者在把握不好方向盘的时候,宁可向左,绝不偏右。这,也许能看到左倾何以泛滥的一些端倪。
历史永远是现实的拐杖,现实才是行走着的双腿。用政治来解释历史,用当下来诠释过去,正好印证了意大利著名哲学家克罗齐那句“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的名言。
如此说来,我们就不难理解了,不是圣人不知道,也不是圣人在打瞌睡,是一种传统文化和某些个人野心膨胀滋生的毒素还没有从我们民族的肌体内清除。看到这爷孙俩刚才唱一首儿歌就险遭不测,章懿华不由想起了千里之外的哥哥,想起哥哥被带进那道厚重的铁门之前凄然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