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一场暴风雨,大堰坝和梯子山知青点的屋顶都没有经受住考验。大堰坝屋顶上的瓦片呲牙咧嘴,仿佛还没有从噩梦中回过神来,正在那里痛苦地呻吟;梯子山的屋顶更恐怖,披在上面像发丝一样的茅草,被狂风刮走了半边,犹如剃了一个阴阳头,不伦不类地傻立在山坡上,诚惶诚恐地等待着它的主人。
还好,太阳刚刚爬上东方的山脊露出半边红彤彤的笑脸,两个生产队的队长就带着社员往知青点赶,准备对那不争气的屋顶进行检修。这里,我们的目光暂且不去光顾梯子山那边的景况,只来留意大堰坝的情景。
山路上,秦队长吆喝着他心爱的枣红马,拉着一车新瓦,翻过一座山坡,和几个社员来到了知青点房前。他搬下一架竹梯,搭在屋檐上,然后去敲章懿华他们的门。屋里没有反应,一推,“叽嘎”一声门向两边敞开了,屋里一个人没有。秦队长不由一愣,转身到殷笑英她们那边去看,屋里也不见人影。他顿时大吃一惊,回过头来对正在从车上卸瓦的社员说:“不见一个人影,到啥地方去了呢?”
“秦队长,我们在这里呢!”
话音未落,只见章懿华、易莽娃、舒胖娃大步流星走来,殷笑英和袁圆跟在他们身后。“一大早,你们到啥地方去了?”
秦队长关心地问道。易莽娃嘴快,抢着回答:“我们到公社找郑副主任去了。”
秦队长顿时紧张起来:“你们去找他干啥?”
章懿华答道:“公社不是还没将我们的安家费拨给队上吗?我们找他去了。”
秦队长担心地说:“糟糕,你们整拐了!”
殷笑英不解地问:“我们办错事啦?”
秦队长沮丧地说:“你们去找郑副主任,他就会骂我没有把你们安置好。”
“都怪我们没有考虑那么多,给你惹麻烦了!”
章懿华满脸愧疚,脑子里在迅速想办法弥补:“要不,我们去给郑副主任解释一下?”
秦队长舒了一口气:“那倒用不着!”
舒胖娃天真地说:“我们去公社,郑副主任热情着呢!他不仅对我们嘘寒问暖,请我们吃洋芋,还当即就表态,公社绝不截留这笔款,他根本没有责怪生产队的意思,还主动检讨是他自己没有把工作做好!”
他隐瞒了郑副主任谴责生产队干部太不负责任,对知识青年缺乏应有革命感情的细节。为了印证自己说的话,他希望有人帮腔,见袁圆一个人缄默无语,他不想她被冷落,把话丢给她说:“袁圆,你说是不是?”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可怜的袁圆昨晚被郑副主任“那个”后,身心受到了巨大的打击,完全可以用万念俱灰来形容她此时的心情。她都不知道是如何迈开双腿走出那道邪恶之门,又是如何跟着大家回到知青点来的。她脑子里一会儿空白一片,死一般沉寂,仿佛宇宙突然发生了一场灭绝人性的大爆炸,把世间的一切都摧毁了;一会儿,她又好像掉进了无边的黑暗里,铺天盖地的滚木礌石不请自来,各种妖魔鬼怪张开血盆大口蜂拥而至,尤其是大蟒蛇“嘶嘶嘶”地吐着信子,步步逼近她的身体,她感到绝望,感到死亡正在向她招手……
袁圆和那个年代所有的女孩一样:出生在“大跃进”的火红年代,牙牙学语于三年困难时期,成长在“文化大革命”的动荡岁月。共和国最艰难复杂的三个年代都让她们全赶上了,但在那个年代里,红色革命的信念像水银泻地般渗透到了她们的灵魂深处。因此,在她的思想领域,尽管社会上有丑恶现象存在,也听说过少数领导干部道德败坏的丑行,甚至她父亲袁来富和邵蕊霞暗度陈仓的风言风语她也有所耳闻,但那都是极个别现象。她虽然不相信父亲和邵蕊霞之间会有苟且之事,但她对邵蕊霞还是很冷淡。
她认为他们总有什么不检点的地方让闲话公司找到了素材,要不,别人就不会把他们扯在一起。有了这个想法,邵蕊霞每次到家里来向父亲汇报工作,她都不把她放在眼里,但心里却对她十分提防,生怕她和父亲的传闻变为现实。值得庆幸的是,她从没有见过邵蕊霞和父亲之间有超过常人的言行。所以,在袁圆单纯的心目中,阳光是灿烂的、风儿是透明的、世界是美好的,就像普希金那段著名的诗句:“一切都是瞬息,一切都会过去: 而那过去了的,将会变成亲切的回忆。”
然而,昨夜这场暴风雨之后,所有美好记忆和信仰都被打碎了,有的只是沉重的叹息……
对于舒胖娃的提示,她根本没有听清楚,即使听清楚了,她此时也没有心情回答。殷笑英见袁圆萎靡不振,急忙扶住她关切地问道:“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袁圆没有回答,脸上露出一副苦涩的表情,宛若一片飘零的落红。“昨天白天淋雨,晚上又淋雨,可能是病了。”
章懿华尽管讨厌袁圆的父亲,但对袁圆没有成见,看到她精神恍恍惚惚,赶紧对殷笑英说:“你用手摸摸她的头,看发烧没有?如果发烧,就送她到卫生院去。”
殷笑英摸了摸袁圆的头,又摸了摸自己的头,说:“我感觉不出来。”
易莽娃看见袁圆这副模样,想起他父亲曾经凶狠地对待自己,不由暗自高兴:“我倒很会给人摸体温,只是袁圆是女的,男女授受不亲,我不敢!”
舒胖娃认为这是和袁圆套近乎的好机会,做出一副冠冕堂皇的样子说:“去去去!你这是假正经,我来给袁圆看看。”
说着就要去摸袁圆的额头。袁圆急忙伸出一只手,好像阻挡传染病一样对舒胖娃说:“你——你别过来!”
舒胖娃不无尴尬的地说:“你不要误会——”秦队长关心地说:“她可能真的病了。”
袁圆强打起精神说:“队长,我……我没有病。”
“看你那虚弱的样子,还说没有病。”
秦队长吩咐殷笑英:“你把她扶到旁边休息!”
然后又安排几个男知青:“我和几个社员上房检修屋顶,你们把屋里的东西搬出来,然后在下面帮着递瓦。”
章懿华双脚一并,模仿电影中解放军士兵敬了一个军礼:“是!队长!”
“我都是抬轿子的,哪敢坐轿子哟!”
秦队长被章懿华逗乐了:“你们第一天劳动,可得注意安全,同时不要把瓦摔烂了。”
说完去搬梯子。
“我们再一次明白了,队长!”
易莽娃也双脚并拢,抬起一只手伸向前方,像德国士兵接受命令一样坚定地表示。舒胖娃为了表现自己,却独出心裁,给队长出了一个难题:“如果不小心把瓦摔烂了呢?”
易莽娃眼睛一瞪,抢过话来说:“你壮志未酬,先把瓦摔烂,罚你今天不吃饭!”
“哈哈哈……咱们易莽娃已经成为诗人了,这个主意好!”
章懿华边说边进屋搬东西。易莽娃跟在章懿华身后,谦虚地说:“岂敢!我只是跟在你身边学了两句顺口溜而已。”
舒胖娃走在后头不满地说:“你们俩真是屎壳郎打哈欠,人家秦队长都没有说我,你们就臭气熏天,开始惩罚你大爷了。饿坏了我,你们是不是就开心了?”
章懿华提起两条板凳,反问舒胖娃:“谁惩罚你了?你抓屎糊脸——自找的,还委屈了是不是?”
易莽娃搬起桌子往外走,做出一副关心状:“我说舒胖娃,你我这个身体,都是钢铁炼成的是不是?饿他个三天四天也瘦不到哪儿去,对不对?”
章懿华将板凳端到殷笑英和袁圆面前,示意她们坐。殷笑英扶着袁圆坐下后,也回到屋里开始搬东西。舒胖娃嘴上还没有闲下来:“我可是凡胎肉身,不像你易莽娃是钢铁战士。我把话说在前面,等一会儿如果是你摔烂了瓦,那是你的造化;如果是我将瓦摔烂了,那你就得扛着,把账算在你头上,好不好?易莽娃!”
易莽娃不屑地说:“凭啥子呢?”
舒胖娃理直气壮地回答:“你是钢铁战士呀!”
易莽娃不想让他占便宜了:“那你是啥呢?”
舒胖娃不假思索地说:“我啥都不是!”
易莽娃乐了:“那你不是一个东西了?”
舒胖娃知道说漏了嘴,赶紧回敬道:“你才不是一个东西!易莽娃!”
他拎着背包手不空,抬起腿用膝盖去顶易莽娃的屁股。易莽娃也不生气,乐呵呵地说:“是你自己说的,你啥都不是!”
知青们搬完屋子里的东西,开始准备给秦队长他们当传递手。章懿华首先登上竹梯的最上方,易莽娃爬到梯子的中间,殷笑英站在梯子下面,舒胖娃就充当第一传递手的角色。殷笑英接过瓦片传给易莽娃,易莽娃接着递给章懿华;章懿华一边将瓦片放到屋顶上,再接过废弃的瓦片传下去,一边观察秦队长他们如何揭开旧瓦盖新瓦,不一会儿,他就基本学到了检修屋顶的技术,向秦队长提出他可以来盖瓦。秦队长不答应,说这是技术活,瓦与瓦之间接缝要不疏不密,疏了容易漏水,渗水;密了又会造成雨水倒灌,还浪费瓦片,而且屋顶上很不安全,一不小心就会摔下来。章懿华见秦队长没有商量的余地,也就不再吭声。
舒胖娃站在瓦堆前捡瓦并负责传递,干了一会儿便叫苦连天,说他这个一传手最累,该换换了。易莽娃站在竹梯半腰,不能上不能下,累得腰都没法弯,听他这样说,正好顺梯子下来,赶忙对舒胖娃说:“我这里松活,你来跟我换吧!”
这时,一位社员带来口信,说公社通知队长开会,请秦队长现在就去。“又是会!”
秦队长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临走,叮嘱大家干活要小心,尤其是知青们刚来,还没有学会检修屋顶的技术,绝不能上房揭瓦、盖瓦,并用命令的口吻说,如果谁不听,出了问题将开社员大会进行批评,这显然是他处罚社员的最高权限。说完便叫带话请他开会的社员再去拉一车瓦来,随即迈开大步向公社走去。
秦队长走后,大家都规规矩矩地忙着干活。过了半个多小时,舒胖娃又叫起苦来,他说:“易莽娃打垮挎、梭边边,把最累最苦的活换给他来干,太不够意思了。”
接着,舒胖娃又瞄上章懿华那个位置,心想章懿华比鬼还精灵,他首先爬上梯子,抢夺顶端制高点,可能站在那里最轻松,即使不轻松,也可以东张西望,不会产生视觉疲劳,又厚起脸皮要跟章懿华换。章懿华知道舒胖娃是只能占便宜不愿吃亏的人,有时候甚至是占了便宜嘴还不饶人,便提前给他打预防针说:“你想换就换吧!不过,等一会儿你干累了,不能说是我挑肥拣瘦。”
舒胖娃跟章懿华换了位置后心情大不一样:他踩在章懿华头上的竹梯上,看见他们都在他的双脚之下,自己便有了高人一等的感觉。这种感觉让他在一瞬间产生了一种只有站在别人的肩膀上,你才能成就自己理想和事业的幻想。这一瞬间的幻想,以至于多年之后,他还把它当作人生取得成功的诀窍,而在此时,那只不过是瞬间的事情,在下面没有把瓦递上来的间歇,他便有了极目远眺的机会。
这个时候,太阳已升上半空,大概是上午10点多钟。冬天的阳光温暖而不刺眼,那柔和的光芒洒在雨后的山乡,让荒凉的山坡披上金色的外衣后看不出贫瘠,而照耀在绿色的植被上则反射出绿油油的亮光;天空洁净得好似刚洗过的缎子,山谷里的安溪河则犹如浮在万山丛中的一条闪光飘带,偶尔有一只山鹰从头上掠过,不仅增添了大自然冬天的活力,而且让人感受到一种昂扬向上的气氛。
舒胖娃一边弯下腰接章懿华传给他的瓦片,一边将瓦片递给检修的师傅,并像章懿华那样细心观察师傅的动作。也许是他的身体过于沉重,站在梯子顶上既要不停地向下弯腰,又要将瓦片递给师傅,还要将替换下来的废旧瓦片用竹筐传下去,多干几个来回,他又叫起苦来,只不过他这次没敢责怪章懿华,因为章懿华早已有言在先。他心里想,蹲在屋顶上像师傅那样一片一片的揭瓦、盖瓦,好像不是很费力;到屋顶上去干,既轻松一些,又能掌握一门手艺,真是一举两得。于是,他又提出与在屋顶上那位年轻社员换,那个年龄最大的师傅不同意,说秦队长走之前已经有交代,叫你们不要上屋顶,从屋顶上掉下去可不是好耍的。
师傅虽然年龄大,但不是队长,舒胖娃没有听他的,边说边爬上屋顶。章懿华在下面喊他,他也不听。那个最年轻的社员见他执意要跟自己换,也就依了他。
舒胖娃也有他的聪明之处。他在梯子上看老师傅劳动,已经将他的技术学到了手上。爬上屋顶后,他揭瓦、盖瓦的手艺还过得去。老师傅夸了他一句,他也就飘飘然起来,谎称自己曾经检修过房子,还在老家文庙屋顶上换过琉璃瓦。易莽娃听他大言不惭地吹嘘,高声吼道:“你吹啥壳子,吹凶了,刚盖的屋顶也会漏雨!”
舒胖娃却自鸣得意地说:“易莽娃,你是不是嫉妒我了?如果不服,上来试试?这可是手艺活,不是随便哪个都能干得了的!”
老师傅见舒胖娃刚学到一点皮毛手艺就自吹自擂,急忙提醒他说:“这个房子是过去生产队的保管室,已经有很长年辰了,你蹲下的时候要稳当,小心将这些旧木梁子踩断。”
“没问题!我比杂剧团那些撑杆的小毛孩还会掌握平衡关系。”
舒胖娃话音未落,老师傅就感到脚下的梁子在抖动:“不好!”
他还没有把后边的话说出来,一根横梁已经不堪舒胖娃的重负,“咔嚓”一声断裂。他一边扑倒在几根梁子之间,一边伸手去拉舒胖娃,由于舒胖娃身体太重,已经随着那根断梁跌了下去,随即传来舒胖娃“哎哟哎哟”的叫声。
此时已经到了中午,大家也就下到地面跟着易莽娃冲进室内,就连坐在屋前神情恍惚的袁圆听到舒胖娃的呻吟,也抛开自己的痛苦跨进了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