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章懿华他们的行李放在马车上后,没走多远,赶车的队长好像想起了什么,立即停下车来,拎起他们的行李重新摆放了一遍,当他确信这样放置比较稳妥后,将鞭子在空中甩出一道优美的弧线,然后发出“得儿驾”的吆喝声。那匹健壮的枣红马立刻扬起四蹄,欢快地向前奔跑,转眼之间就不见了踪影。
章懿华急了,一把拉住队长的手说:“队长,我们插队的全部家当都在车上,它不会给我们弄丢吧?”
队长笑着问道:“你叫啥名字?”
章懿华胸膛一挺:“报告队长,我叫章懿华!”
接着,易莽娃他们都抢着自报了家门。
队长三十出头,尽管身高只有一米六几,比三个男知青矮一大截,甚至比殷笑英都低几厘米,但时令已经进入冬季,他还穿着单薄的衣衫,仿佛一点没有感觉到冬天的寒冷。他的脸宽大粗糙,肩膀平整厚实;胳膊和胸膛上的肌肉好像在哪里见过。对了,举重运动员,就像当时的全国举重冠军陈镜开一样结实得像一头牯牛,但他简陋的衣衫和黝黑的肌肤,更体现出庄稼汉子的特征。得知几个知青娃的姓名后,他连忙安慰说:“俗话说老马识途,咱们的‘小红’虽然只有三岁的牙口,可北上泸州、南下毕节,它从来没有迷过路,也没有失过蹄!”
听说这匹枣红马如此讨人喜欢,几个知青急忙加快脚步往前赶。
队长外形有些笨拙,但举手投足却十分利索,尤其是他甩鞭子的动作,比电影《艳阳天》中扬鞭催马运粮忙那个老汉的姿势潇洒得多,加上他先前帮知青娃堆放行李毫不费劲的神态,一看就臂力过人,是劳动的一把好手。大家认识了,队长也就更健谈,他自我介绍说:“我姓秦,名慧。你们别队长队长的叫,那样生疏!我比你们虚长十多岁,今后,你们就叫我老秦或秦大哥就可以了!”
章懿华意味深长地笑道:“队长的名字有意思。”
舒胖娃立即找到了乐子,赶紧接过话来:“我说呢!一见到队长,我就觉得面熟,原来队长是大有来头的历史名人。”
“这位胖兄弟嘲笑我了!”
队长听出了舒胖娃话中鄙夷的含义,也不生气,解释说:“我们山区重男轻女。男娃儿出世怕不好养,一般要取个俗一点、普通一点的名字,像我这个名字就灰不溜秋的让人见笑。还有,我们这里穷,孩子一出世,父母就指望你勤劳智慧,不要偷奸耍懒,因此,给我取秦慧这个学名,还有这一层意思。当然啰,我父母没啥文化,不会想到早在宋朝就有一个陷害忠良的大奸臣叫秦桧,让我不知不觉就背了一个音同字不同的恶名,哪敢和你们城里人比哟!就说这位同学吧……”刚才大家齐刷刷地给他报了一通姓名,他还没记住,问道:“你叫舒,啥来着?舒……宽心?”
“舒宽心?”
章懿华纠正说:“他叫舒中胜。”
“瞧我的记性,真是吃了寡鸡蛋!”
秦队长自责了一句,然后说:“舒……中……胜,姓舒不服输,还反败为胜!这名儿取得多好啊!”
舒胖娃有些不安起来:“哪里哪里,秦队长耻笑我了。”
殷笑英觉得队长说话很风趣,问道:“秦队长,你刚才为啥叫他舒宽心呢?”
秦队长笑了:“我看这位同学这么福态,给我戴历史恶人的帽子——拿我来宽心,我就想到一边去了。”
殷笑英忍不住笑道:“舒宽心,恭喜舒中胜同学又多了一个大名!”
“哈哈哈……”大家都感到秦队长不仅敦厚踏实,而且还幽默亲切,都跟着笑了起来。袁圆侧着脑袋不解地问:“对了!秦队长,你刚才说吃了寡鸡蛋记忆力不好,啥是寡鸡蛋?”
易莽娃轻蔑地说:“你连寡鸡蛋都不晓得?是故意装疯迷窍吧!寡鸡蛋就是孵小鸡失败的鸡蛋。”
殷笑英柳眉倒立,急忙护着袁圆责怪易莽娃:“你才是明知故问,搞刨昏了!如果人家啥都懂了,还需要下乡接受再教育吗?”
易莽娃顿时感到语塞:“这……”舒胖娃拍拍易莽娃的肩膀,幸灾乐祸道:“我说你,鸡蛋碰到石头上了吧?”
易莽娃既自我安慰,又话中带刺地说:“你别牙尖十怪!我头发短,不跟她们一般见识!”
他们就这样有说有笑地行走在山间小路上。
这是一条全部用青石板铺砌的山路,虽然不能承载汽车的重量,也不及柏油马路和水泥路平坦、光滑,但山区石材多,用大块大块的青石铺出来的路面却相当坚实、环保,即使夕阳洒在石板上的温度不低,也闻不到任何怪味。相反,路边溪中潺潺流动的水声和山谷中偶尔飘过的花香,还相当清新、凉爽、舒适。
远远望去,安溪河像一条弯曲的手臂伸展在中石一队,在手臂肌肉发达处,一座堰坝横跨河谷,将两岸连为一体,生活在这里的人习惯称自己是大堰坝的人。久而久之,除了官方文件还把中石一队这个称谓打印在纸上,老百姓几乎早已将它遗忘。几个知青娃跟着秦队长顺着河边走了半个多小时,拐上一座山垭,堰坝就出现在眼前,不用说,这就是章懿华他们五个知青娃今后的归宿。
说是大堰坝,其实并不大,只是两边山高地窄,巍峨中摆下的一道介乎于水与桥之间的水泥建构,只有十多米长。当然,它比单纯通行的桥多了一个“拦洪”的内涵,也就有了一个大的概念。
过了堰坝,登上层层石梯,迎面的山坡上升起缕缕炊烟,枣红马停在一座农舍前,昂着头在回望身后的山路,并发出一声长长的嘶鸣,仿佛在提醒大家,它用事实验证了秦队长对它的信任。章懿华急忙迈开大步走到枣红马旁边,轻轻抚摸着它的鬃毛,赞许道:“你真棒,小红!”
枣红马善解人意地扭头在章懿华身上磨蹭,好像对这位陌生青年的褒奖表示谢意。舒胖娃赶紧从车上的包里翻出一部相机,招呼大家快来照相。殷笑英也不客气,拉过袁圆首先摆了一个极目远眺的造型;易莽娃也不谦虚,翻身上马,模仿朱德元帅戎马一生那张画像的风采,将自己定格在烽火连天的战争年代;舒胖娃一边跟他拍照,一边称这个姿式牛皮哄哄的,很巴适。章懿华说自己不喜欢照相,就不浪费胶卷了。舒胖娃顺手将相机递给他,并教他如何对焦距取景,章懿华推开他说:“学校老师不是教过吗?你就别啰唆了。”
舒胖娃一听,也就放心了。他先来了一个与易莽娃一样“特牛”的造型,接着又来了个轻拍马屁,乐在其中的作态。舒胖娃拍了马屁才想起拍错了地方,急忙把秦队长拉过来,要跟秦队长合影。秦队长不好推辞,邀请大家一起来照一张。舒胖娃把秦队长拥在中间,两个女生站左,两个男生居右,章懿华按动快门,为他们留下了这个难忘的画面。之后,秦队长又邀请章懿华也来照一张。舒胖娃急忙取出三脚架固定好,章懿华便站在易莽娃身边,让历史记住了这一瞬间。
“当当当……”
一个社员举着一节木棒在敲打知青点坝子边上那棵老槐树上挂着的废铁,发出金属特有的响声,章懿华猛然想起母校沱江中学上下课的铜锣声,只是它少一些铜锣的清脆,多一点铁块的沉闷,听起来更觉得苍凉、古老,仿佛宣告他们的学生时代已经成为遥远的过去,下乡插队的生活从此开始。
钟声提醒社员们收工了,山梁上出现了一个个扛着农具往家走的身影。
这时,太阳躲到西山的背后去了,天边泛起红鲤鱼鳞甲似的云霞,山尖上犹如抹了一层桔黄色的亮光,冬日的暮霭已给山乡罩上浓重的阴影,空气也显得冷森森的了。秦队长叮嘱几个知青娃说:“别看刚才出过太阳,冬天的太阳没有耐力,现在天上的乌云又打堆堆了,今晚可能会有一场大雨。你们初来乍到,路上又累了一天,我已提前安排社员帮你们把饭菜烧好了,你们今晚上就凑合一顿,然后早点休息。”
他接着又补充说:“我们生产队穷,条件差,劳动一个工分只有两三分钱,劳动一天最高十个工分,也就两三毛钱,上头又没有将你们的安家费拨来,我们没有能力给你们盖新房,只有委屈你们了!”
知青们见秦队长一脸真诚,哪有脸面说不好呢!纷纷说:“谢谢队长关心!”
“有这座遮风避雨的房子就不错了。”
看到知青娃如此通情达理,反倒让秦队长有些不好意思。临走,他又关切地说:“你们有啥事情随时来找我,我家就住在山那边,跨过几根田坎就到。”
说完,他将马鞭在空中甩了一个弧形,枣红马就跟着他“嗒嗒嗒”地走远了。
秦队长说得没错,山区生产队确实很穷。山多地少,又不许搞副业,一两百号人就守着一个堰坝、几座山,一百多亩地过日子,生活一直紧巴巴的。现在,一下涌来几张嘴,要从他们碗里分粮食,他们心中是何种感受?因此,相邻的一些生产队都抵触接收知识青年。但是,知识青年上山下乡是毛主席的战略部署,尽管他老人家被马克思带走了,但他生前部署的政治任务还在,不许讨价还价,不愿接收也要接收。中石一队的秦慧队长是高中生,有文化,如果不受“从哪里来就回哪里去”的政策约束,凭他的能力和为人,他的生活半径早就应该走出了山区。
因此,他的目光没有那么短浅,没有自私到拒不执行政治任务的地步,加上他人还比较年轻,生活虽然艰苦,但对未来依然充满信心,对知识青年来山区插队落户还比较积极。他认为,知识青年毕竟见多识广,有一定的文化,他们的到来不仅可以改变山区的知识结构,而且能冲击乡亲们因循守旧的陋习,让山区不再那么沉闷和闭塞。所以,前两天大队开会,安排一队准备接收五个知识青年的任务后,他回到生产队便立即带着社员将原来的保管室腾空,在屋子中间隔了一堵墙,在宽一点这边立了一口锅灶,提前做好了接待知青的准备。
吃过晚饭后,并没有谁赋予章懿华召集知青的任务,但他还是张罗着让大家坐在一起开“见面会”,除了袁圆不太熟悉,其他四个知青彼此都已了解,因此,“见面会”实际上就是听袁圆作自我介绍。她说,我早就知道章懿华、易天雄、舒中胜你们三个人的大名。上次白琳娜过生日,也在西湖宾馆餐厅和三位同学见过一面,因此,和大家并不陌生,也算是早就认识吧!
还有,我本来应该在沱中读书,与三位男同学是校友,但由于我老爸子当时在沱中任校长,我小学升初中的时候,老爸子执意不让我到沱中读书,所以就到了二中。
易莽娃一听她父亲曾是沱江中学校长,眼球差点跳出来:“你老爸子是?”
袁圆说:“袁来富。”
章懿华和舒胖娃已经料到了,但还是吃惊不小:“啊!不会吧?”
袁圆反倒疑惑了:“为啥不会,难道我长得不像我老爸子?”
章懿华连忙摆手:“不!你像你老爸子,只是我们没有想到你是袁大校长的千金。”
他心里想,真是冤家路窄!袁大头一副干豇豆的样子,怎么会有你这么一个漂亮的女儿,莫非遗传基因有了变异?易莽娃接过话茬:“就是嘛!你老爸子现在已经是我们县上的‘高干’,他咋个舍得让你和我们这些大耳朵老百姓一起到这么偏僻的山乡来插队呢?”
他在心里想,你老爸子曾经把老子弄得脸面丢尽,这笔账我还没算呢!现在凑巧,你也来到了这里,有你好看的那一天!但表面上,他还是没有流露出来。“求你别损我了!我老爸子仅仅是县革委会的一个副主任,连七品芝麻官都够不上,哪敢称啥子高干呀!”
袁圆满面诚恳地说:“今后,我们就是在一口锅里舀饭吃的兄弟姐妹,你们可不能和我拉开距离呀!”
舒胖娃心里也在琢磨,不过他想的与章懿华和易莽娃不同,他虽然对袁大头不恭,也参加过捉弄袁大头的恶作剧,但那都是为了叫孙猴子办展扎请吃饭,和袁大头没有根本的利害冲突,再说也是过去了的事情。这次离家之前,已升任县税务局副局长的父亲一再告诫他:“你天资聪明,反应敏捷,但你天性爱出风头、爱贬低他人抬高自己,这是为人处世的大忌。现在你独自踏上社会了,务必要学会处好人际关系。当今社会,处理关系的能力往往比实际工作能力还重要。”
这些道理,舒胖娃早就明白,但有时候头脑一热,他就把它抛到了九霄云外。比如今天第一次和秦队长见面,队长一说自己叫秦慧,他立马就想起了秦桧,等他说出来后才后悔不该送给队长这么个“见面礼”。“唉,世上啥都有卖,就是没有卖后悔药的,如果有的话,我一定买一大包吃下,多长几个心眼,多长一点智慧。”
接着他又想,如今袁大头官运亨通,已经位居县革委会副主任,父母都在他手下工作,和他女儿处好了关系,说不定还会对父母有一点帮助呢!想到这里,他满脸堆笑地对袁圆说:“哪会呢!今后我们就是一个知青点同甘共苦的战友了,我们互相关心、互相爱护、互相帮助吧!”
舒胖娃这番话,让易莽娃很不受听,于是讥讽道:“舒胖娃,你干脆搬到隔壁和袁圆一帮一,结成一对红算了!”
舒胖娃倒是满心欢喜:“我当然愿意,就是怕人家袁圆同学不答应。”
“你们咋个这样说呀!”
袁圆脸红了,又不知该如何反驳。“舒胖娃!你别打干呵咳!”
殷笑英说他打干呵咳,就是骂他一厢情愿。她既不给舒胖娃好脸色,又半开玩笑半骂易莽娃:“你嘴巴咋没有一个遮拦?人家袁圆胆子小,你这样张着嘴巴乱说,会把人家吓着的!”
易莽娃没有觉得自己哪里说得不对,依然嘻皮笑脸地说:“我正是想到袁圆同学胆子小,才叫舒胖娃去跟袁圆作伴嘛!”
殷笑英批评道:“舒胖娃搬到我们屋子里来,那我不就挂到墙上了?”
易莽娃乐了:“你还用得着当电灯泡吗?搬过来和我们住在一起不就得了!”
殷笑英抓住易莽娃的话说:“瞧!很快就露出狐狸尾巴了吧?”
“你们听,下雨啦!”
章懿华突然打断他们的话,走过去推开虚掩的两扇门,大家这才注意到雨点正在敲打着屋顶和地面。接着,风声和雨声越来越大,急躁的风甚至推开门跑进屋来,像鞭子一样抽打着几个初来乍到的知青娃,好像有意要考验他们的承受能力。狂风鼓动着暴雨,暴雨携裹着狂风,它们像两个配合默契的车轱辘在地面滚动,接二连三地发出“嗖嗖嗖”、“哗哗哗”的吼声。
室外的一切仿佛都淹没在了一片混沌之中。室内那盏马灯尽管有玻璃罩护着没有被风吹熄,但一如生命垂危的老人一样软弱无力。屋顶开始漏雨了,雨水从瓦片上“嘀嘀嗒嗒”地落到床上、灶台上。他们急忙将背包拿到没有滴水的屋子中间。一会儿,屋子中央的顶上也开始滴水了,四周的墙壁上也有雨水在流,刚才还有说有笑的几个知青娃顿时慌作一团……
殷笑英顾不得瓢泼似的大雨,想冲回隔壁自己的房间,章懿华把她挡在身后,叫她别动,要过舒胖娃手中的电筒,出门贴着墙边跑到隔壁,发现她们房间的雨水更大,急忙将两个女生的行李拿到雨水淋不着的地方。但雨水无孔不入,他刚放下又拎起来。
他发现桌子下面是最好的选择,手上不空,就用脚将墙角的两条矮板凳推到桌子下面,将行李放在凳子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