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 卷 迷你黑洞 一起去修补地球

书名:沉默的天空 作者:章勇 字数:673407 更新时间:2019-09-10

  爱因斯坦说,任何物体处在加速状态下都会发出重力波,重力波是时空中扭曲失真的一种结构。如果迷你黑洞拥有强大的重力场,太阳系中将遍布数千个迷你黑洞。按照引力场推论,宇宙中的黑洞是连接两个分离时空区的隧道,假如反物质世界处于另一时空,那么黑洞就是反物质世界的通道。

  科学家将一张纸带两头对接作证明,假如一只蚂蚁在外表爬行要进入另一面,只有在纸带上打一个洞。然而,如果我们把纸带的一头旋转180度再粘连上,纸带的两面就变成了一面,蚂蚁只要在纸带上爬行就可以随意地出入纸带内外。

  《荷马史诗》中的西西弗斯每天把一块巨石推向山顶,又推不上去,永无止境地重复无效劳动,是不是受到黑洞启示又没有找到生命的对接口留下的叹息呢?

  在我国,从1968年大规模开始的上山下乡运动,到1978年截止,有1632万知识青年到农村去“修补地球”,如果通过他们的辛勤劳动,真的能筑通宇宙,那么,他们是否就是最早进入迷你黑洞的地球人?

  英国物理学家霍金说黑洞不黑,看起来还很美。真的很美吗?就像西西弗斯每天所做的努力一样,只有在黑洞里跋涉过的人,才知道天空为什么沉重。

  1 一起去修补地球

  人们习惯把1966年、1967年和1968年因受“文化大革命”影响而在1968年全部毕业的初、高中学生称为“老三届”。与“老三届”相对应、相衔接的则是他们的学弟学妹——1966年以后跨进校门并于1976年、1977年、1978年高中、初中毕业的学生。这后三届毕业生,史学家称之为“新三届”,也有个别学者把恢复高考后的三届大学生定为“新三届”。但笔者的经历和体会则认为,恢复高考后的三届大学生涵盖了1966年以来的所有初高中毕业学生,其中有很大一部分还是“老三届”,如此划分便有交叉,故倾向于前一种定论。

  章懿华、易莽娃、舒胖娃和白琳娜、殷笑英他们属于典型的“新三届”。

  从北京回来没几天,章懿华就接到“知青办”通知,叫他去农村插队落户。

  下乡去当农民,章懿华一点不热衷,甚至有本能的抵触,但他到农村后,妹妹懿美将来就可以留在城里。出于无奈,他对这种“牺牲哥两个,留住妹一人”的政策,还有那么一点点被动的积极。加上他走后,赵晓岚说她就搬过来照顾妹妹,他也就放心了。然而,章懿华还是有他郁闷的地方,那就是他之前给“知青办”写了一份申请,希望到云南去支边,字面上说是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实际上是想和白琳娜在一起,可“知青办”负责人告诉他,支边的政策和名额不仅控制得很严,而且支边报到的时间也限定得很紧,他早就错过了时间。

  章懿华这个时候才知道,白琳娜不辞而别,不是她怕把离别的场面搞得太凄惨,产生“汽笛一声肠已断,从此天涯孤旅”的伤感,而是支边的政策让她无法左右自己,就像沱江上的那些小渔船,决定自己命运和方向的桨橹并不在自己手里。

  章懿华在即将下乡之际,最担心的还是妹妹。尽管有赵姐给予照顾,但做为兄长,他对妹妹总是牵肠挂肚,想多为她做一点事情。他把能想到的都为妹妹准备好后,又将城关镇知青办发的下乡生活费留了一半给她,加上爸爸寄回家的钱,一齐放在写字桌上,并给妹妹写了一张纸条。一切都准备妥当后,他才开始收拾自己简单的行装。

  这时,易莽娃和舒胖娃背着背包,拎着行李走来了。

  易莽娃一路走,一路唱:“组织上,真厉害;轻轻地一抓就起来……”显然,他是将《海港》里的“大吊车”换成了“组织上”,被它轻轻地一抓,自己就要被抓到乡下去,他是在抒发内心的自嘲和无奈。

  舒胖娃好像永远是牢骚满腹,看什么都不顺眼:“居委会的刘老孃真可恶,还没有让哥们耍够就一个劲地催下乡。”

  说着便学起刘主任的腔调:“小伙子,快走吧!现在正是农村分粮食的季节,早去早分;去晚了,粮食就泡汤啦!”

  随即又变成自己的声音:“她蒙谁呀!我们下乡自带口粮,还用得着跟农民争粮食吗?”

  章懿华不同意他的看法:“我说舒胖娃,你的眼睛为啥就不往亮堂的地方看呢!人家刘阿姨是为你着想,让你到农村不至于饿肚子。你倒好,把人家的好心肠当驴肝肺!”

  舒胖娃讥讽道:“老九,你真不缺一个臭字!那刘老孃让你去卖了几天苦力,你就这样护着她呀!”

  章懿华又找了几本书捆在行李中,一边将背包往肩上放,一边拎起行李往外走:“人家比你我爹妈的年龄还大,整天在街坊邻里之间跑来跑去,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你哪来那么多废话呀!再说,大丈夫在世,对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又有啥错?”

  易莽娃也不悦地批评舒胖娃:“你这胖子,如果还想赖在城里不走,你就脚板上抹油,往回溜嘛!”

  舒胖娃不干了:“我倒是想溜,可政策在那里管着,我是没地方溜啊!”

  章懿华白了他一眼:“既然如此,还说那么多废话干啥?快走吧!”

  他们来到城关镇镇政府门前,这里已经是红旗飘飘、锣鼓喧天。几辆挂着“广阔天地、大有作为”“热烈欢送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等标语的大卡车上已经有不少人,他们俯下身与站在车下的家长和朋友依依不舍、含泪告别。

  章懿华他们急忙翻身上车。

  孙向东匆匆赶来为他们送行。他首先拉住章懿华的手,然后又依次和易莽娃、舒胖娃话别:“祝你们一路平安,多多保重!到了乡下,别忘了给我写信。”

  “忘不了!”

  上山下乡虽然不是浪迹天涯,但也是远走他乡。章懿华俯身紧紧握住孙向东的手说:“你也多保重!对了,发现啥好书,别忘了告诉我!”

  孙向东点点头:“你们先走一步,我毕业后就争取到你们那里去插队!”

  易莽娃哈哈一笑:“好啊!咱们‘四人帮’就缺你一个,你早点来哦!”

  章懿华瞪了易莽娃一眼:“你咋个把我们和坏人扯在一起?”

  易莽娃吐了一下舌头,露出一副可爱的委屈状:“我们四个穿开裆裤就在一起的哥们,本来就是四……四条好汉嘛!”

  舒胖娃指着从新民路东头走来的几个姑娘说:“瞧!黑牡丹她们来跟我们送行了。”

  易莽娃举目望去,殷笑英和郑倩倩、袁圆正急匆匆往这里赶,他纠正说:“她们不是来送行,是和我们一道去修补地球的。”

  “你早就晓得了?”

  舒胖娃坏笑着说:“看不出来嘛,你们已经有勾搭啦!”

  易莽娃一把抓住舒胖娃的肩膀:“你咋个戴着哈哈镜看人呢!把好人都看扁了。”

  章懿华为易莽娃帮腔说:“就是嘛!想到今天要走了,昨晚上,我陪易莽娃去跟殷笑英打招呼,没想到她和我们到同一个地方去插队。”

  “你们真不够意思!”

  舒胖娃不高兴了:“为啥不把我叫上?”

  易莽娃脸一横,没好口气地说:“我还要问你呢,昨天晚上跑到哪儿去了?让我和老九找了你半天!”

  舒胖娃只好说实话:“我老爸子的朋友给我践行,到县委招待所吃饭去了。”

  他说的老爸子是当地人对父亲的一种昵称。易莽娃羡慕地说:“还是你老爸子有面子,又请你去吃大餐了,怪不得找不到你。”

  殷笑英走来,看见几张望着她们的笑脸,热情地招呼:“革命战友们,你们都抢先到了呀!”

  孙向东帮着她们把行李递上车,章懿华接上来与自己的行李放在一起;易莽娃伸手想拉殷笑英上车,她却走到车后一个敏捷地翻身,跳到了车上。郑倩倩、袁圆也在舒胖娃的帮助下登上了车。

  这时,下乡插队的青年越来越多,送行的人从街道两头不断地涌来,将本来就狭窄的新民路挤得水泄不通。蒲大侠、三节棍等也背着背包来到了车前。

  易莽娃一见,板起面孔,明知故问:“真是冤家路窄!你们跑到这儿来挤啥?”

  蒲大侠也不甘示弱:“这是毛主席他老人家生前给咱们订好的大篷车,不是你家的专车,我是不想来都不行!”

  孙向东挤过来,惊喜地叫蒲大侠表哥。蒲大侠也高兴地拍了拍孙向东的肩膀:“你没去上课?”

  “今天前两个小时没课,我来送他们。”

  孙向东朝章懿华和易莽娃看了一眼说:“我的好朋友!”

  蒲大侠吃惊不小,充满敌意地问道:“他们?”

  孙向东不解地望着虎视眈眈的表哥,又望着突然把脸拉长的易莽娃说:“难道你们之间有过节?”

  他说的“过节”,就是北京人说的“结下梁子”,广东人讲的“结下仇口”,意思是有很深的矛盾。

  蒲大侠剑拔弩张地说:“岂只是过节,我曾被你的朋友整惨了,他让我鼻青脸肿了半个多月,这笔账我还没有找他们算呢!”

  孙向东抬起头责怪地望了易莽娃一眼,意思是说:“哥们,你下手也太狠了吧?”

  易莽娃冲着蒲大侠说:“你凶巴巴的干啥子?那天你也没有让我拣耙活呀!”

  然后,他给孙向东解释说:“上次你说我戴错了口罩,就是你表哥干的好事!”

  “照此说来,你们早已经扯平了!”

  孙向东明白了,开始当起了和事佬:“都是哥们、朋友。今后,谁也不要再扯斤斤了,好吗?”

  蒲大侠自认为上次吃亏多一点,还有些耿耿于怀,皮笑肉不笑地望着易莽娃。章懿华见状,急忙主动把手伸给蒲大侠,要帮他接行李。蒲大侠似乎觉得不妥,没有把行李递给章懿华,而是顺势踩在汽车轮子上,一个鹞子翻身,人已到了车上。看见他如此不凡的身手,大家都露出了钦佩的目光。虚荣心获得了极大满足的蒲大侠顿时忘记了曾被易莽娃揍打的痛苦,友好地与他互击一掌,表示从此化干戈为玉帛。这时,他才发现车上还有几个漂亮姑娘,不由喜出望外:“黑牡丹,咱们真是有缘,又见面啦!”

  殷笑英大大方方地说:“可不,咱们都是一根绳子绑的蚂蚱,一起牵到广阔天地去啦!”

  三节棍看到殷笑英身后还站着两个漂亮的姑娘,赶紧打听说:“这两位同学是?”

  殷笑英回过头,介绍说:“她叫郑倩倩,她叫袁圆。”

  这个时候,章懿华突然发现妹妹气喘吁吁地跑来了。母亲去世后,妹妹是身边唯一的亲人,见妹妹赶来送自己,他心里一阵发热,顿时感觉到了亲情的温暖,并为妹妹如此看重亲情暗自欣慰,但想到她在上课,来送他会影响学习,急忙跳下车,强忍住自己的感情,板着面孔问道:“我不是跟你说过了吗,不要来送,咋个不听话?”

  章懿美噜了一下嘴,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您……下乡到……那么远的……地方去,我……要来……要来送嘛!”

  显然,她是为了节约时间,一路奔跑而来的。章懿华见妹妹累成了这个样子,也就不好再责怪她,等她歇了一口气,才又疼爱地问道:“你旷课,向老师请假没有?”

  章懿美平静了一会儿,说:“这还用说吗?我是利用上体育课的时间,请假出来的,不会影响学习。”

  章懿华对妹妹总是严格要求,立即纠正她说:“体育课也是课,不要以为体育课就可以随便耽搁。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只有具备一个强健的身体,才能更好的学习!”

  章懿美老练持重地回敬道:“我知道,哥,您别总是把我当做小孩子,好像我啥子都不懂。”

  章懿华叮嘱她说:“我昨晚上给你说的那些话,你都记住了吗?”

  章懿美反过来安慰并提醒哥哥:“您放心吧,哥!我会自己照顾好自己的,何况有晓岚姐,还有晓燕姐,您只管放放心心地去下乡吧!哥,您到乡下后,一定要注意安全!种庄稼又苦又累,要吃饱肚子,不要再像在家里一样,为了我,您总是饿肚子。答应我,好吗?哥!”

  妹妹的话平淡、朴实,但却很感人,章懿华想到自己走后,妹妹虽然有赵姐照顾,但失去母爱身边又无亲人的女孩子,今后难免会遇到各种困难,心里不由感到一阵凄苦,赶紧说:“我答应你,妹妹,但你一定要答应我,好好学习,学会照顾自己,听赵姐的话,嘴甜一点、手脚勤快一点,遇到什么困难,就写信告诉我……”章懿美一边听一边点头,章懿华还想说什么,高音喇叭里传来了城关镇领导欢送的声音。

  章懿华看见妹妹哭了,自己的眼睛也忍不住潮湿起来,将妹妹的头抱来靠在自己肩上,然后一咬牙关,说了一声:“妹妹,别哭了,一定要学会自己照顾好自己。”

  说完,急忙回到车上。

  章懿美见哥哥上车后,忍不住“哇”地放声哭了起来。

  看见妹妹泪流满面、楚楚可怜地站在那里,被人群挤来晃去,像一株孤独无援的小草,章懿华不由鼻子发酸,眼泪夺眶而出。为了不让妹妹看见增加伤感,他急忙躲到易莽娃身后,悄悄把眼泪擦干,再回到车厢边沿,强颜装笑望着妹妹。

  “出发!”

  领导一声号令,十多辆满载知识青年到农村插队落户的大卡车在锣鼓声中、离别的哭声中、亲友的叮咛嘱咐声中缓缓启动。

  章懿华向妹妹挥手再见,一种生离死别的滋味顿时涌上心头。

  章懿美追着汽车,喊道:“哥哥,您多保重……多保重……”声音越来越小,越来越远。

  汽车驶出了县城,奔向四面八方。

  这个县城尽管没有那些闻名遐迩的大城市繁华漂亮,但这里的大街小巷、一草一木,甚至地上的每一块青砖、石板,都伴随着章懿华他们一路走来。在章懿华心里,家乡的一切都是那样的亲切、可爱,尤其是车出东街,过了文光塔,就意味着他们即将远离县城,驶向他乡,不知哪年哪月才能回来。这时,有人悄悄唱起了用《绣红旗》曲子填词的知青歌:“坐上那大卡车,两眼泪汪汪,含着眼泪别爹娘,儿要去把农民当……”于是,大家跟着唱了起来。曲调哀怨、歌词伤感,悲泣的声音撒满一路,有的唱着唱着就眼泪汪汪。

  袁圆哭了,殷笑英的眼圈红了,郑倩倩的声音哽咽了,章懿华强忍着不哭,但泪水还是禁不住在眼眶里打转。他此时没有为自己的命运而伤感,在他坚强的心里,即使未来的道路再艰难,哪怕荆棘丛生、有天大的危险,也不会阻挡他前进的脚步,百折不挠的人生观。他是在为年少的妹妹担忧,想到妹妹从此将一个人面对社会,像孤儿一样生活在自己亲爱的家乡,恨不得能伸出一只手来,将上山下乡的车轮往回拉,永远留在妹妹身边,还像过去那样关心妹妹、照顾妹妹,履行一个兄长的责任……

  汽车上哭声一片,好不凄惨。不知过了多少时候,章懿华突然站出来说:“兄弟姐妹们,我们还是乐观一点吧!既然命运让我们别无选择,我们何苦自己折磨自己!我们是到农村插队落户,不是去赴刑场,我们都挺起胸膛,勇敢地去接受命运的挑战吧!”

  易莽娃也昂起头来豪迈地说:“就是嘛!男子汉大丈夫,即使是赴刑场也不要婆婆妈妈的!”

  章懿华带头唱起了《游击队之歌》:“我们都是神枪手,每一颗子弹消灭一个敌人……”

  哭声止住了。伴随着自豪、激越的歌声,一张张被乌云覆盖的脸上逐渐有了阳光,恢复了年轻人豁达乐观的个性,好像他们不是单纯地去农村插队落户,而是奔向人生新的战场,去迎接命运的挑战。

  我们发现,“新三届”对上山下乡的态度与“老三届”有了明显的区别。在感情建构上,他们与“老三届”有密切的血缘关系,较多认同与接受“老三届”的情感和行为方式。组织上要求你往东走,你绝对不能朝西行。比如说这上山下乡,他们明明知道通往农村的道路既不广阔,也不可能大有作为,但组织上已经决定了,你就必须无条件地服从,既不能消极对待,更不能公开抵制。但在思想框架中,由于“新三届”在“文化大革命”期间的学制延续没有中断,没有直接参与高潮期的一线活动,没有“老三届”执著狂迷的政治参与、至死无悔的理想主义,对现实强烈的介入意识等等,心灵的负荷要轻一些,世俗的偏见要少一些,但他们是时空距离最近的旁观者,感受过强烈的理想主义气氛,思想上复制了那个时代的所有底色,言行中不可避免地打上了当时的烙印;经历过较多痛苦与彷徨的洗礼,但又不曾付诸狂热的实践,他们相对冷静一些,独立思考的个性要张扬一些,对权威也就不再仰视。他们是最先颠覆伟大与平凡座次等级的一代青年;他们敢于藐视权威,率先把伟人从神坛上请下来,具有毛泽东“恰同学少年”时的反叛精神。从章懿华他们的谈话中,不难发现他们对待事物开始有了一定的客观性;对民生,他们有超越性的人文关怀;对世俗,也保持着一份清醒、理解。这既得益于“老三届”的学哥学姐从狂热的运动之后沉寂到农村给他们的经验与教训,也是传统教育与现实形成的巨大落差给他们的精神馈赠。换句话来说,他们都曾有过当科学家、艺术家、作家、工程师、医生、教师、解放军、技术工人等的理想,几乎没有人会把自己一生的标尺定在农村,永远当一个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请不要责怪他们这一代青年自私自利、胸无大志,而是谁也没有看到粗放式的农业生产能超越现代文明的步伐。他们被上山下乡的大潮裹挟到乡间,绝大多数都是出于被迫而不是自愿,因为他们别无选择。命运让他们既痛苦,但还没有时间去迷惘;他们既悲伤,但还没有切身体会到失望。因此,他们生活的道路刚刚伸向偏避的异乡,他们将要承载的苦难和不幸才刚向他们招手,还没有露出狰狞的面目。

  大卡车在西川省南部山区的土路上颠簸,扬起漫天黄沙。几十个青年男女除了眼珠在浑浊的眼眶里转动,浑身上下都沾满了泥土的细灰,辨不出性别、看不清年龄,仿佛是清一色的出土文物,就像秦始皇陵刚出土的兵马俑。

  易莽娃望着面前的泥人,对他开玩笑说:“老九,你这副模样,可以拿到文物市场上去出售了。”

  风声太大,对方扯起嗓子答道:“我……不是……老九,我是……蒲大侠!”

  易莽娃想,刚才章懿华还站在自己前面,咋个不是他呢:“你真的不是……臭老九?”

  站在左边的泥人捅了他一拳:“我在这里呢,易莽娃!”

  易莽娃仿佛坠入到了刀耕火种的蛮荒时代,与现代文明相距太远:“我是老眼昏花,把你们看成是一样的出土文物啦!”

  舒胖娃插话说:“这是要把我们往火葬场拉吗?都被灰尘包成粽子了还没有到。”

  章懿华接过话说:“我昨天查过地图,翻过这座尖尖山,再过一座慈悲岭,就离华龙公社不远了!”

  “你说啥,还要翻山越岭?再颠簸,我老人家就要散架了!”

  舒胖娃不满地嚷了起来。

  路边上一只饿狗在一路走,一路觅食,易莽娃拿他取乐说:“你散架了好啊,狗就有吃的了。”

  舒胖娃反唇相讥:“你散架了,可能狗都不叼你一口!”

  “那我就天葬——像藏族同胞一样享受生命归天后最高的待遇!”

  易莽娃并没有觉得不好。三节棍觉得有趣:“你们在一起斗嘴,真好玩!”

  “好玩?好玩的事情还在后头呢!”

  舒胖娃不知是动了哪一根神经,没好气地甩了三节棍一句。对了,他曾经被三节棍击中一棍,他一想起来就呕气。

  “你——”三节棍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殷笑英怕他们话说多了伤和气,赶紧说:“你们别七拱八翘了,留一点精力坐车吧,等一会儿真的累倒了,咋个去见贫下中农同志们。”

  “哈哈!你现在这副瓜兮兮的样子,我是叫你黑牡丹呢还是泥牡丹?”

  三节棍来劲了。殷笑英也不嘴软:“你叫姑奶奶好了!”

  三节棍油腔滑调地说:“那我叫了?”

  殷笑英头一抬,摆出一副老人在大年初一等孩子拜年的姿态:“你几哈点叫呀!”

  三节棍自以为找到便宜了,随即脱口而出:“奶奶——我要吃奶!”

  路边正好有一群山羊走过,殷笑英指着畜生说:“你去吃呀,你本来就是它们奶大的嘛!”

  三节棍尝到殷笑英的厉害了,尴尬地说:“晕不懂,我不跟你嚼牛筋了。”

  “哈哈哈……”一车人都笑了起来。

  天空越来越灰暗,汽车在爬慈悲岭的时候,乌云好像在他们头上滚动,顿时,一场少见的过山雨说来就来,转眼之间就把他们浇得像落汤鸡一样狼狈。庆幸的是,他们脸上和身上的灰尘被冲掉了一些,终于露出了本来面目。没过多久,汽车在一个山坳上熄了火——华龙公社到了。

  公社领导出来热情地接待他们,和他们一一握手,态度之亲热,只差一点张开双臂拥抱了。尤其是看见女知青们像是刚从河里爬出来一样,浑身还在滴水,公社领导更是心疼,不仅问寒问暖,以副代正的郑耀光副主任还脱下衣服给殷笑英披上。殷笑英当然没有接受,她不能因为自己淋了雨而让领导感冒呀!

  郑副主任没有感冒,倒是被女知青的坚强感动了,他不仅盯着殷笑英俏丽的面容看,而且对她被雨水淋透而凹凸有致的青春胴体倍加留意。看来郑副主任是很有眼光的,他一眼就发现殷笑英是这批女知青中最漂亮的一个,主动和她打招呼:“你叫啥名字?”

  殷笑英脸上露出一对美丽的梨窝:“殷笑英。”

  郑副主任也挤出满面笑容:“殷——笑——英?颠过来倒过去都一样顺口,好名字!”

  易莽娃插话说:“可不,她给我们嚼筋的时候,挂在嘴边上的话就是——如果我错了,你把我的名字倒起改。改啥呀?反过来还不是一个样嘛!”

  在场的人全笑了。

  郑副主任说:“有意思!”

  舒胖娃也把易莽娃拿来取乐:“他的名字更有意思呢!易天雄——只能称雄一天。”

  “那不就是阳痿嘛。”

  不知谁在旁边轻轻冒了一句,尽管声音不大,易莽娃还是听到了,立即扯起嗓子吼道:“谁呀?我操你大爷的!”

  大家笑得更欢了。

  接下来,郑副主任又逐个询问知青们的名字。他毕竟是领导,他的眼光远着呢!他不仅对殷笑英关怀备至,对所有的女知青都呵护有加,对男知青也没有冷落。他在迎来送往中笑容满面的神态,恰到好处应酬知青和生产队干部的话语,游刃有余安排部署工作的作风,顿时成了知青们心中耀眼的明星,只是他眼镜背后不易察觉的冷光,不知为什么,让殷笑英觉得有些寒冷。

  山区的天气就像小娃娃的脸,说变就变,先是一场暴雨,把章懿华他们浇得人人像落汤鸡,转眼又是红火大太阳,热情得把人的脸烤得火辣辣的。他们这一批知青,立即被分散到了华龙公社的各个生产队。其中,章懿华、易莽娃、舒胖娃、殷笑英和袁圆分到了中石一队;蒲大侠、刘元华和郑倩倩分到了中石二队。郑倩倩提出希望和殷笑英她们分在一起,但郑副主任一言九鼎,说名单早就定了,不能更改。中石二队位于公社场口的梯子山,中石一队处于稍远一点的大堰坝,好在都在一个大队,又相互接壤,大家都劝郑倩倩不要再争了,服从公社的决定。

  接下来,有接收知青插队任务的生产队在队长的招呼下,背起行李迅速离开了公社。中石一队队长牵来一辆马车,接过章懿华他们的行李往车上一放,在“得儿驾”的吆喝声中扬鞭而去。

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