肝肠寸断时

书名:沉默的天空 作者:章勇 字数:673407 更新时间:2019-09-10

  章懿华在北京火车站派出所留下了见义勇为的好印象,趁此机会,他向几个在场的干警打听去D看守所的乘车路线。干警们都说没有去过,不知乘哪一路公交车,叫他去问交警。

  章懿华和赵晓岚走出派出所不远,一个年轻干警追上来,说他朋友因为卷入“四五事件”被关押在D看守所,他知道应该怎么走。他热情地说,你们往西奔,过了天安门再往北走,乘坐某某路公交车,到了某某站下车后再转乘某某路,到站后再换乘某某路公交车,然后一路直奔就到D看守所了。这位干警语速快,又夹杂着北京方言中的儿话音,像机关枪配合绕口令一样说了一通,赵晓岚一听就糊涂了,章懿华却说他已经记住。

  他们向这位公安道谢后,立即马不停蹄地赶到了远离北京市区的D看守所。真是苍天有眼,他们不仅没有走冤枉路,而且恰巧碰上亲属会见日,向接待室递上户口簿和居委会以及派出所开的与章懿中的关系证明并经审查后,获得了会见5分钟的时间。按照先来后到,排队等候的规定,他们被安排在旁边的一个房间休息。那些没有取得探视资格的亲属只能站在距离高墙3米之外的地方茫然地等待,等待望酸脖子、望穿双眼,然后凄惶地消失在回家的路上。

  别看这个看守所关押着一千多人,但等待会见的休息室却还没有一个普通中小学教室大。休息室的长条凳上坐满了探监的亲属。他们透过墙上的窗户,眼巴巴地等着那道厚重的铁门打开。铁门却紧闭着,门上黑色油漆被阳光和风雨浸蚀的痕迹不断地在他们眼前跳跃。他们多么希望那些锈蚀的面积能再大一点,如果能裂开一道缝,让他们能直接看到里面的亲人那才好哩!每当那道铁门打开一次,里面便放出一个光脑袋、身着囚服的人,等候在外的人就纷纷站起来望着他。如果是自己的亲人,那就更不用说了,明知他隔着玻璃听不见喊话,他们还是会激动得直嚷,或许打着各种手势向他传递亲切的问候,就像美国宇航局将人类的图像、声音等载入探测卫星发射到太空一样,不管宇宙空间其他生命物体能否接收,都希望他们能够感受到我们的存在和关注。

  因为生命重于泰山,血浓于水。不管被关押的人有无过错或犯过多少滔天大罪,他的亲属一般都不会嫌弃他,都说他是倒了“霉”,因为骨肉亲情是割舍不掉的,亲属们千辛万苦赶到这里来,只有一个愿望,就是相见一面,诉说关怀与思念。

  当确认那个被押出来的面孔是自己昼夜思念的亲人后,他或她便急切地跟随工作员进入会见室,那道铁门便在其他人的惋惜声中关上,休息室随即归于宁静。

  章懿华和赵晓岚来得晚,会见自然被排在了后面,也有个别“牛皮哄哄”的亲属,尽管他们来得更晚,但有专车送来,有穿着制服的人进去打招呼,他们就根本不用排队等候,在很短的时间内就把会见亲属的事情全部搞定。咳!对这种明目张胆“走后门”的现象,也没有人站出来揭发。一方面是担心揭了执法人员的短,关押在里面的亲人会被“穿小鞋”;另一方面对这种现象好像已经见惯不惊,即使提意见,往往也是白提,倒不如不提。章懿华看在眼里,心里却在想:这么一个威严肃穆的地方都要“走后门”,那到了阎王殿,如果买通了大鬼小鬼,是不是也可以让阎王爷网开一面,死而复生呢?

  章懿华的经历和认识还不可能把这个问题上升到司法腐败,他只是看到休息室墙上那面鲜艳的五星红旗上有一只苍蝇在爬。出于喜欢洁净的本能,他想把它赶走,不让它玷污我们神圣的旗帜。但那旗帜高悬在上面,他够不着,只能将目光移开,停留在另一面墙壁“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几个字上。这是他第二次认真看这八个字,第一次是他和易莽娃、舒胖娃捡到玉玺后被带到城关镇派出所接受公安询问时,墙上也贴着这八个字,甚至连字体、颜色都一模一样。他心里想,这几个字整装列队在一起显摆出的恩威并重,恐怕其他任何汉字的组合都望尘莫及,它可能是专政机关出镜率最高的文字吧?犯人接受调查坦白好,可以获得宽大处理,但在亲属等候的地方也显赫地张贴这八个黑体大字,是想震慑亲属的灵魂呢?还是一种另类的黑色幽默?

  铁门又开了,章懿华和赵晓岚“嚯”地站了起来,一个脸庞棱廓分明、略显消瘦、剃着溜光脑袋,身着蓝色囚衣的“犯人”被瘦看守带了出来。

  “哥!”

  章懿华抑制不住感情喊了起来。赵晓岚也控制不了内心的激动冲到了窗前:“懿中!”

  他们等不及工作人员招呼,就急不可待想进去。把守在门口的大胡子干警伸手将他们拦住,呵斥道:“急什么?等等!”

  章懿华与日夜思念的哥哥终于坐到了一个屋子里,中间隔着的铁栏杆却强硬地让他和哥哥保持着一米多的距离。这种相见与相会的方式,无形中告诉他,哥哥和自己虽然同在一个屋檐下,但并不同在一个“世界”。昔日红光满面、机敏潇洒的哥哥,此时一脸苍白;他本来并不高的颧骨,可能是缺乏营养,也可能是经过这个特殊环境的加工,明显地凸了起来。过去那双炯炯有神、仿佛能洞察一切的眼睛,更是没有了青春的神采和应有的敏锐。如果不是眉宇间透露出的那股英气,章懿华都差一点认不出哥哥了。他看着哥哥憔悴的面容和近乎迟钝的神情,顿时百感交集、痛心疾首。他本来有很多话要说,但却说不出来,哽咽了一下,才张开嘴说:“哥!您受苦了!”

  只吐出五个字,他的泪水就在眼眶里打转。

  “弟弟,你不要难过,我在这里很好。妈妈去世后,爸爸和妹妹都好吗?”

  “他们都好,您放心!”

  章懿中看见弟弟身体越来越壮实了,脸上不由露出欣慰的笑容。他好像忘记了自己的处境,兴奋地端详着亲爱的弟弟,仿佛要从弟弟脸上读取千里之外的家中所有的信息。但是,弟弟身边毕竟站着赵晓岚——自己梦魂牵绕的恋人,他两眼的余光怎么能控制得住不扫向她呢?他是既惊喜又恐慌,惊喜她能在自己人生处于低谷时不远千里来探视自己,说明她的心比水晶还纯洁,比黄金更可贵;恐慌的是,他的爱情观早已成为他人生的定律。他认为爱是神圣的,爱的境界是给予、是付出、是一颗心对另一颗心的奉献,而不是索取、不是报答、不是受累。

  自己被囚禁在这里,不知哪年哪月才能出去,也许将永无出头之日。如果因自己的厄运而让恋人受到牵连,他会痛苦不堪,内疚一辈子。

  赵晓岚面对自己朝思暮想的恋人,心中泛起的却是另一种涟漪:他,自己一向引以为豪的立体美感,已经被折磨得变了形。在她记忆的深处,他是那么的英俊、壮实、智慧、潇洒,从里到外,由表及内几乎都是完美的。他是她心中永恒的雕像,赛过罗丹“大卫”的原型。没想到眼前的他变化这么大:脸膛瘦小了,眼睛下面有小指般宽大的黑色纹道,虽然没有大熊猫那么突出,但留下了睡眠严重不足的痕迹。他为什么睡眠不足?是受到了非人的折磨?还是他想得太多、思考的问题太复杂?亲爱的,我真心疼你!你不要想那么多!

  你到天安门广场悼念周总理没有错!如果当时我在北京,也会跟你一起去,那我也是反革命暴乱分子了?哪有那么多暴乱分子呀!我相信你,你是被冤枉的!我们亲爱的党、伟大的祖国,总有一天是会给你平反昭雪的!我在来的路上已经想好了,但我不告诉你,我这次到北京来,不仅是来看望你,我还要到中南海去、到新华门去为你伸冤!你尽管放心吧,不要想那么多,尤其是不要为我的事操心。我永远是你的岚岚,永远是你的心肝宝贝。想到这里,她禁不住说了出来:“懿中,我永远跟着你!”

  她没有说等着你,她想等字还留有余地,还存在不确定性,她要给他吃定心丸,就像她下乡在农村时宣誓入党一样:永远跟着中国共产党,永不背叛!

  说实话,当章懿中走进会见室,第一眼看到赵晓岚——自己日夜思念的岚岚的那一瞬间,他感动得差一点都要掉泪了。如果没有铁窗拦住,他可能早已扑上去把她紧紧抱在怀里。他是多么地想她、爱她呀!他几乎每天都在心中呼唤她的爱称,甚至在梦里也常常和她相聚在一起。他忘不了他们在一起的那些日子,尤其是忘不了他们从小学到中学互相帮助、互相鼓励、双双取得班上最好的成绩,多次站在学校高高的领奖台上,一起接受荣誉的掌声。他俩曾被街坊邻居称为才貌双全的金童玉女。谁家姑娘出嫁,谁家儿子娶媳妇,都喜欢请他们去当献花使者。他俩是一对真正意义上的青梅竹马。章懿中更忘不了他们上山下乡到本县万坳公社中和大队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那些岁月。他们既没有把上山下乡的日子看成蹉跎岁月,也没有把到农村插队落户吹得美若夏花。

  他和赵晓岚在农村三年,从没有缺过一天勤,既出工,更出力。也就是说,他们没有虚度一寸光阴。他们的事迹上过广播、登过报。尽管没有杰出青年邢燕子、金训华的名字响亮,但他们无愧于时代、无愧于自己。有一年雨季,为了抢收庄稼,章懿中连续劳动了快一个星期都没有像样的休息,累得筋疲力尽,又淋了大雨,身体高烧不退,是赵晓岚一直守在他的身边,充当了全能赤脚医生的角色。从那以后,他便认定她是自己值得一生相守的女人……但是,此时此刻,章懿中身陷囚笼,他不想因为自己的不幸让她受到牵连。

  他知道在当今社会中,一个人的政治处境不仅决定他一生的命运,而且还会影响亲人的政治前途。他故意无视赵晓岚的存在,眼睛依然停留在弟弟的身上。此时章懿华仿佛是一本耐看的书,他正在细心地阅读。良久,他才想起似的回答赵晓岚的表白:“你不要这样,你不应该来看我!”

  章懿华理解哥哥的心情,他冷淡赵姐是出于对她的爱护,但这样未免太残酷了。他担心自己在旁边他们不便说话,使赵姐显得尴尬,就简洁地向哥哥介绍了家中的情况和自己即将去上山下乡的打算,并细心地询问了哥哥被捕前的几个关键问题,最后,他又叮嘱说:“赵姐千里迢迢来看您,请珍惜,哥哥!”

  说完就退了出去,他想把更多的时间和空间留给赵晓岚。

  看到善解人意的懿华离开后,赵晓岚果然不再那么尴尬了。她深情地望着自己的心上人,发自肺腑地说:“懿中,你曾经不止一次地对我说过,两个人分担一分痛苦,就只有半分痛苦。我这次来,就是想告诉你,我赵晓岚不是见异思迁的人,我永远是你的人,即使你坐一辈子的牢,我都不会离开你。因为我们曾经一起读书、一起串联、一起下乡,一起经历了生命中数不清的风风雨雨,你没有理由抛弃我,我更没有理由离开你。你入狱后只给我写过一封信,你在信中说你有了新的女朋友,我和你弟弟都不相信,你那样说是想逼我离开你,对不对?”

  “你将我信中的内容告诉了弟弟?”

  “是啊!我天天盼你的信,盼来的却是你泼给我的冷水。在我半信半疑、伤心绝望的时候,还是懿华为我戳穿了你那善意的谎言,坚定了我的信心呢!”

  章懿中再一次被感动了,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开始认真地注视她。

  “我现在生死未卜,你又何必呢!”

  “不!你应该振作起来,我相信你!”

  “我何尝不相信自己,只是,我不想因为我的事情而让你受到伤害!”

  “七百多年前的关汉卿都知道为窦娥伸冤,我相信党和人民也会还你一个清白!”

  一直站在旁边监督的瘦看守不高兴了,制止说:“谈话不许涉及案件内容,会见时间到了!”

  章懿华没有走远,听到瘦看守发话,急忙跨进来与哥哥告别:“哥,您多保重!家里有我,您放心!”

  他抬起右手用食指和中指比了一个V字形手势。

  章懿中紧抿双唇,轻轻向弟弟点了一下头;章懿华也双唇紧闭,回以哥哥一个微笑。也许兄弟之间、男人之间在这个时候刚毅的神态是通往心灵之间最好的桥梁,一个点头,一个会心的微笑胜过千言万语。赵晓岚急忙从包里拿出两袋生活小用品和家乡的半坡脆笋、豆花蘸水等,隔着铁栏杆递给章懿中。站在他旁边的瘦看守却接了过去,说要检查之后再交给他,随即便将章懿中带走了。

  望着章懿中离去的背影,赵晓岚心像被掏空了似的,鼻子一酸,眼泪如洪水决堤般奔涌而出:“懿中,我还会来看你,你多保重啊!”

  她突然发出的高音,不仅震惊了章懿中,让他回头抛出了“你也多保重”的回应,就连瘦看守也惊诧地转身看了她一眼,对她那文弱的身躯能发出那么强烈的高音表示怀疑。他当然不知道,一个女人一旦真正喜爱一个男人,她眼睛为他下着雨,心却为他撑着伞。在需要的时候,她就会释放出无限的潜能,要不,孟姜女哭倒长城的传说就不会那样感人肺腑、留传至今。

  那道厚重的铁门关上之前,章懿中又回头看了一眼,也许隔着玻璃窗,章懿中在那一瞬间没有看清晓岚和弟弟的脸,但晓岚和弟弟都把他看得十分真切,尤其是章懿华从哥哥的眼神中,读到了“骤然相见又离别”的痛苦,与哥哥告别时没有落泪的他,此时突然感到肝肠寸断,怎么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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