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总在风雨后

书名:沉默的天空 作者:章勇 字数:673407 更新时间:2019-09-10

  远离北京的郊区,几天前开始下的一场淫雨,把前些日子土地热得冒烟的天气终于扑灭了,“秋老虎”最后的嚣张气焰已不复存在。你瞧,这断断续续的雨水,现在都还没有打住的意思。不过,在这没完没了的秋雨中,章懿中再也闻不到旷野里干草的味道了。一阵风过后,窗外飘来一股刺鼻的沤霉味。章懿中知道这是生产队里没有来得及收拾的稻草被雨水浸泡后留下的败笔,当过庄稼人的他未免感到可惜,这是缺少柴禾的农家最好的燃料啊!

  监室铁窗外的天空移来一团密实的乌云,一串惊雷顺势滚落到地面上,震得铁门和铁窗“哐当”作响,给人以地动山摇的恐怖感,吓得胆小的人心惊肉跳,以为唐山大地震的余波还在波及六朝古都北京脆弱的神经。雨水在雷声的推动下受到巨大的刺激,落在铁门外的水泥地上疯狂地舞蹈起来。

  庄稼人都知道只要不是刚下种子和收割的时分,雨大点不仅不是坏事,还是好事哩!只有这种入地一锄的雨水,才能把白露前种下的小麦融入土地的怀抱,敦促它们分娩出绿色的小宝宝,尤其是在祖国南方的丘陵或山区,像这种赶山雨之后,天空很快就会放晴。

  可不,章懿中还在望着铁窗想入非非,沉浸在唐朝李贺“黑云压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鳞开”诗句的联想时,雨水已经收住了脚步,不再有稻草刺鼻的沤霉味飘来,天空也像刷过一道浅灰一般变了颜色。果然,转眼之间阳光就穿过灰色的云层,将一把把碎金洒到大地上,之后,天上突然抛出一道美丽的彩虹,仿佛整个世界都在眉开眼笑……

  这是一幅起伏变化多么快的天象图呀!是的,普通老百姓谁也没有想到,公元1976年10月21日这一天,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播送了一条爆炸性新闻:“中共中央采取紧急措施,将王洪文、张春桥、江青、姚文元实行隔离审查,一举粉碎了“四人帮”反党集团。”

  那个年代的中国,王洪文、张春桥、江青、姚文元四个人是伸一伸脚就要动地皮的铁腕人物,即使毫不关心政治的老百姓都知道他们从权力的宝塔上坠落下来意味着什么,换句话来说,被称为“文化大革命”旗手的江青都倒了,“文化大革命”这支吞噬了无数猩红血液的长幡还能召唤大众易于激动的青春吗?

  被激情燃烧过度的天空终于让位给了蔚蓝色,所有绷紧的神经都舒缓出平静和轻松,10亿中国人民像在闷罐车里茫无目的地行驶了10年之后,终于找到了一个停靠的站台,尽管还没有下车出站,但毕竟可以打开铁门呼吸到新鲜的空气了。

  然而,章懿中他们身陷囚笼,祖国的四面八方都喜庆够了,也轮不到他们。他们既不能在监室张灯结彩,又不能出门喜气洋洋。因为他们的身份是不明不白的囚犯。但他们也有抒发快乐的方式,就像野百合也有自己的春天一样,敏感的章懿中他们开始用一切能敲击的东西,使劲拍打监室铁门,不断地高呼“坚决拥护党中央,彻底打倒四人帮!”

  看守所的监管人员也被这突如其来的消息搞得像被施了定身术一样呆在原地不动。其他囚犯见大学生们高呼口号,敲打铁门,看守也没有强行制止,也就跟着狂呼乱叫起来。霎时间,“放我出去!还我自由”的声音和敲打铁门的声音汇合在一起,像山呼海啸般与高音喇叭的声音融合成从未有过的高分贝在天地间回响……

  看守所领导担心囚犯再这样嚣叫下去会失去控制,立即关闭高音喇叭,派出看守到各监室进行制止。于是,吼够了、闹够了的囚犯们才慢慢安静下来。章懿中胸膛里依然有一股暖流在汹涌澎湃,当看守走到门前对他横眉冷眼时,他还咧嘴冲他发笑呢!

  这是因为他们压抑已久的心情终于获得了一次集体性的释放,就像被冰冻了一个冬季的河流,当阳光给他们带来解冻的讯息时,他们急切的心情往往忽视了纷乱的脚步。

  粉碎“四人帮”的消息使章懿中他们看到了恢复自由的希望。他们在监室里奋笔疾书,急切地向党中央反映“四五事件”是纯粹悼念周总理的活动,绝非反革命暴乱。可是,一天又一天过去了,他们向党中央反映的声音却像泥牛入海般没有回音。章懿中百思不得其解,感到十分迷惘。其实很简单,他们的信件早就被大权在握的某些政客作了惊人的过滤,要不是谁导致了对民众声音的无视呢?

  温暖和快乐的激流很快就退潮了,章懿中他们又回到了自己所处的特殊环境之中。仿佛“四人帮”的倒台与“四五事件”群众创造的民主潮流没有一点关系,成千上万群众自发反对“四人帮”倒行逆施的一腔热血,不过是洒在了天安门广场冰凉的地砖上。

  他们陷入了深深的困惑。

  在历史老人面前,他们实在太天真、太幼稚了!

  尽管政治高压的年代到此打上了句号,历史翻开了崭新的一页,人们可以欢呼、可以歌唱、可以对新的岁月充满幸福的憧憬,但你不能抹去神坛上的光环留下的阴影。“你办事,我放心!”

  这种近乎宗教式的传承方式的幕布后面,还深藏着几千年的封建根基!将“四五事件”定性为反革命政治事件的也并非“四人帮”几个人。这就像在街边堆积了10年的垃圾,你指望某些本来就是制造垃圾的人去清除垃圾谈何容易!哪怕是请敬业的清洁工人去清洗都需要假以时日,况且,即使清洗了,也还会留下岁月的污垢啊!

  在同一个轨道上刹住的车轮还在惯性地向前滑行。

  接着,“两个凡是”的提出,更是像一柄神圣的利剑斩断了章懿中他们思想的翅膀,让他们的热情立刻凝结成了地球北极千年未化的寒冰。

  历史的巨轮尚未启动,它自行滑到了转折性的弯道上,就像我们血脉一样的九曲黄河,尽管奔流不息几千年,但要跨越每一个山岗,都要付出沉重的代价!

  庆幸的是,看守所里还是有一点变化,那就是章懿中他们这批所谓反革命暴乱分子的通讯往来没有以前限制那么严格了,也就是说,对他们信件的审查宽松了许多,尤其是放风的时间基本有了保障,使他们霉到了顶的脑袋终于可以每周享受一次阳光的洗礼。

  这天上午10点钟,又到了章懿中他们的开心时刻——集体放风。

  这是一个晴朗的日子,太阳高悬在天上,将它金色的触须不动声色地伸向大地。章懿中走出909监室,无心感受阳光洒落的温暖,急切地寻找邓耀国和李红军。他有很多话想对他们说,有很多设想要与他们商量。邓耀国和李红军的心情也和章懿中一样,都想立即见到他。

  三个人走到一起,没有寒暄就义愤填膺地谈开了:“‘四人帮’都粉碎了,也该给我们平反了!”

  “就是嘛,为啥还把我们关在这里?”

  “我们给党中央写的情况反映,啷个一点动静都没有?”

  “我不想骂人,但看到梁效和那帮御用文人满嘴喷粪,我实在气愤……”

  章懿中两道剑眉凝结在了一起:“这几天,我一直在想,要给我们恢复自由,首先必须要给‘天安门事件’平反。要给‘天安门事件’平反,就必然要触及到某些人的神经。不知你们注意到没有,梁效的《永远按毛主席的既定方针办》和‘两个凡是’的观点,不仅仅是化悲痛为力量,而恰恰是在重塑某种不变的理论,这是一个对我们非常不利的信号。”

  邓耀国的神情也异常严肃起来:“如果按照两个凡是的理论思维,我们就永远没有出头的日子。”

  李红军也愤愤地说:“是啊,如果继续按照‘两个凡是’来搞,那粉碎‘四人帮’与没有粉碎‘四人帮’还有什么区别呢?”

  邓耀国提醒说:“你小声一点,这个话可不能随便说。”

  章懿中陷入了沉思:“文化大革命以来,两报一刊的社论都是代表党中央发布的,而且中央最高领导人的意见往往也是通过两报一刊社论来传达。两报一刊社论实际上已成为中国政治气候的风向标、理论动向的参照物。所以,批驳两报一刊社论,也就等于反党反中央,这可是天大的一个罪名。还有,‘两个凡是’是打着高举毛泽东思想的旗帜出现的,从表面上来看,批判‘两个凡是’意味着否定毛主席,否定毛泽东思想,这个罪名就更大得吓人,简直就是弥天大罪!国民党的战犯都可以赦免,但给你戴上这个罪名,你就永远别想翻身。”

  李红军眼睛一亮:“毛主席说,‘政策和策略是党的生命线,各级领导同志务必充分注意,万万不可粗心大意。’这不就提醒我们要讲政策和策略水平吗?”

  章懿中受到启发:“对!毛泽东思想是科学的人生观、世界观,我们应该准确地、完整地学习和继承,而不是断章取义,甚至把实践检验已经不太科学的东西也当作经典来供奉,换句话来说,教条地理解或片面地领会毛泽东思想,实际上是对马克思主义的悖逆,是对毛泽东思想的践踏!你们说,对不对?”

  邓耀国表示赞同:“对!毛泽东思想是鲜活的哲学,而不是拜占庭的教条主义说教,应该完整地学习和继承。”

  李红军义愤填膺地说:“我看啦,‘两个凡是’实际上就是两个紧箍咒戴在我们的头上,让我们像孙悟空一样被镇压在如来佛的五行山下,永远没有出头之日。只有把‘两个凡是’推倒了,我们的问题——‘天安门事件’才有可能得到平反。”

  邓耀国叹息道:“要推倒两报一刊社论这个论调,就凭我们,会不会是蚍蜉撼树呢?”

  李红军在监狱遭受的那些非人折磨,使他想离开这里的愿望比邓耀国更强烈,立即反驳道:“我们总不能在这里坐以待毙吧?”

  章懿中两道剑眉又凝到了一起:“‘两个凡是’披着冠冕堂皇的外衣,与它正面交锋必将惨败无疑。我想,我们是否可以采取迂回作战,给它另外找个替代物。”

  邓耀国问道:“啥子替代物?”

  章懿中想想说:“比如‘句句是真理’,所谓‘天才论’‘顶峰论’等。”

  李红军惊呼:“妙哉!‘句句是真理’‘天才论’‘顶峰论’与‘两个凡是’本来就是一个娘肚子里的怪胎,明眼人一看就能够明白。这样既可回避与‘两个凡是’正面交锋,保护我们自己,又可实现同样的目的。”

  章懿中接着说:“否定一个旧的论调,必须树立一个新的观念。这个观念,还必须在马克思主义的经典著作里找到依据。”

  邓耀国有信心了:“毛主席一贯提倡实事求是的工作作风,我们可以以实事求是作命题。”

  章懿中摇摇头:“关于实事求是的文章,早已漫天皆飞,了无新意,很难引人注意。我想,是否可以用‘真理终将荡涤谬误’这个论断,作为我们的基本主题?也作为我们文章的标题?”

  李红军思忖道:“真理终将荡涤谬误?好,很好!”

  章懿中的思路更加清晰了:“否定‘两个凡是’需要说明几个观点,一个观点是:所有的理论、路线、政策,包括我们党的理论路线,包括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包括自然科学、社会科学,是不是正确的,都要经过实践检验,没有例外。”

  邓耀国急切地问:“还有呢?”

  章懿中望着远方晴朗的天空,感受到了阳光的明媚和温暖,心情豁然开朗起来:“另外一个观点是,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毛泽东他们,这些马克思主义的导师、权威,他们都是自觉地运用实践的标准来检验自己的理论,正确的,他们就坚持;错误的,他们就及时地抛弃;不完全的,他们就在实践中逐步完善。他们都是这样做的,他们从来没有认为自己的每句话是真理,他们也从来没有说过对他们的理论路线政策要机械地照搬。他们和人民群众打成一片,从来不凌驾在人民群众之上,他们不认为自己句句是真理,他们偶尔也犯错误,也有失误的时候。不挑明说‘两个凡是’不适用于毛主席。说穿了,‘两个凡是’不符合马克思主义事实求是的哲学精髓。”

  邓耀国钦佩地说:“这是文章的关键所在。懿中,看来你已经考虑得很成熟了。”

  章懿中谦虚起来:“不!思路有了,还没有进行审慎地梳理,文章究竟分几个ABC来写,我还在思考。这不是一篇普通的文章,拿鲁迅先生的话来说,它应该是匕首和投枪。我一个人是无力完成这个使命的,它需要集中我们大家的智慧。”

  李红军欣然应承:“我们都分别考虑一个提纲,在下一次放风的时候再商定。”

  邓耀国也表示赞同:“好!我们就按懿中刚才说的‘真理终将荡涤谬误’这个命题来谋篇布局。只是,我担心文章写好后没法带出去。”

  章懿中深思熟虑地说:“我已经考虑好了,文章可以请看守帮我们带出去。”

  李红军觉得章懿中简直是异想天开,用手摸了摸他的额头:“没有发烧呀!啷个说胡话?”

  邓耀国也认为他这是天方夜谭:“看守都把我们视为敌人,岂会为我们冒这个风险?”

  章懿中胸有成竹地笑道:“请你们相信,看守中也有正义感强的人。何况我们用马克思主义立论的文章,将它送给党报党刊,应该不会有多大的风险。”

  说着,他举目四望,在人群中寻找胖看守的身影,见胖看守一人在不远的地方执勤,他朝着他走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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