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懿华向老艄公道了谢,并表示今后有机会还要向他求教。老艄公谦虚说长江后浪推前浪,一代新人胜旧人。船离开时,老艄公还特别问了章懿华的姓名,章懿华也记住了这个饱经沧桑的老艄公意味深长的名字:余德水。
他们跳下船,像一群飞出笼子的鸟儿,沿着上行的小路叽叽喳喳地前行。
易莽娃回头向两个女孩做了一个鬼脸:“听说这锁江塔里经常闹鬼,你们两个怕不怕?”
白琳娜不当一回事:“这红火大太阳的,你吓唬谁呀!”
易莽娃又道:“你们如果怕,现在回去还来得及!”
殷笑英回了他一个鬼脸,唱道:“天不怕,地不怕,老虎来了我敢打!”
上行的小路罕有人至,像一条牧鞭从江岸甩到山巅,狭窄而陡峭。路旁金灿灿的野菊花好像不甘寂寞,纷纷伸出纤细的手臂在风中摇曳,对久违的造访者表示淳朴的热情;辛勤的蜜蜂和爱热闹的蝴蝶在野花中穿梭,仿佛在享受金秋最后一次盛宴,之后,它们将归于宁静和平淡,用寂寞和无聊去迎接寒冷的冬天。
孙向东人瘦灵巧,像猴儿上山一样敏捷,转眼把大家甩在身后几十米。易莽娃不甘示弱,拉开双腿飞奔,快到塔前才追上孙向东。两人手拉着手,摆起毛泽东和朱德在井冈山会师那幅油画的造型,振臂欢呼胜利到达锁江塔。
章懿华想到两个女孩走得慢,他没有急着往前赶。一方面,他可以照顾她们;另一方面,他见山野里盛开着星星点点白生生、蓝幽幽、粉红红等各种叫不出名的花儿,加上他认得的金灿灿的菊花,感到神清气爽,赏心悦目,恨不得多出一双眼来,拾下更多的野趣。他是一个喜欢观察、喜欢到处留心求学问的青年,他不会让自己的双脚在山路上白走。
白琳娜和殷笑英一路走,一路摘野花,把女孩爱美的天性和花朵的美丽在蓝天下渲染成一幅人见人爱的《秋趣图》,想必擅长描绘花儿与仕女的唐伯虎见了,也会不舍离去。舒胖娃掉在后面,不是他不想走快一点,而是登山乃他的弱项。最早发现地心引力的牛顿早就预料说体积与面积都大的人,是引力宠爱的对象。舒胖娃符合这个学说的定律,自然就落在了队伍之后,加上他心里喜欢白琳娜,也想留在后面与白琳娜套近乎,并偷窥她身体某些他感兴趣的地方。加上白琳娜在行走中有一种淡淡的香气从身上跑出来,不仅让他的鼻子受用,而且心里特别舒服。你瞧,舒胖娃还很会自我安慰呢!他说满山遍野都是美丽的花朵,两个漂亮的幺妹有说有笑在身边,多么好的风景呀!那一对只顾削尖脑袋往前赶的家伙,是十足的傻瓜蛋。
白琳娜和殷笑英一人捧着一束五颜六色的野花,就像捧着一束快乐的仙子,将银铃般的笑声一路走,一路撒,跟着章懿华不知不觉也就来到了塔前。
县志记载:迴澜塔位于县城郊外锁江村大佛岩上,座西南向东北,俯视奔流不息的沱江。清道光二十六年,即公元1846年修建。塔高一十七丈九,约59.72米。底层直径11米,门为上弧形,两侧石刻首联乃知县陈长墉撰书:“玉塔崇隆永作江阻砥柱,金城映带障回雒水波澜。”
次联是县人进士张震所题:“佛顶观园光收来德水高千尺,仙云归洞口不放烟波下五湖。”
每层正面有题刻,从下至上分别为:迴澜塔、永镇江阳、西南一柱、岳峙澜亭、富育四新、云蒸霞蔚。七、八、九层太高,字迹部分剥落,直观不易看清。各层均有七孔圆形窗,从塔内螺旋踏道拾级而上,不仅可以观赏各层的镇河神像,更可登高望远,将万千景象尽收眼底。有趣的是,这座塔名曰迴澜塔,而实际上,老百姓都以锁江塔相称,成了下里巴人完胜阳春白雪,官府不抵坊间的一个典型案例。
几个年轻人跨进破败的围墙,仿佛进入一个没落地主年久失修的大院。墙角野草丛生,石板地上苔藓斑驳,它凄凉的景象顿时给兴致勃勃的几个年轻人当头浇了一盆冷水。
阳光似乎要有意增加这里的衰败气氛,悄悄躲到了乌云后面,晴朗的天空瞬间变得灰暗起来。一阵冷风吹过,在院墙角落卷起道道旋风,一只乌鸦被来人的声音惊动,煽动着黑色的翅膀从塔的窗孔飞出来,碰下一块瓦片掉到地上,仿佛为他们的突然造访故意设计恐怖氛围。
白琳娜冷不丁吓得花容失色,手上的花儿散落到了地上,还有一只脚没有迈进塔内,不由胆怯地问章懿华:“我们还进去吗?”
殷笑英也被摔响的瓦片惊吓住了,她顿时想起路上易莽娃的话,冲着他埋怨道:“就怪你的乌鸦嘴!”
易莽娃急忙吐一下舌头:“我是跟你们开玩笑的,哪儿有鬼哟!”
“不要怕!有我们在。”
章懿华心里想,如果这座塔放在达官贵人经常出没的地方,也许它早就光鲜得门庭若市、蔚为风景了。只可惜它座落在这边远的沱江之滨,成了躲在江边无人识的落魄建筑。锁江塔,就冲你矗立江边的雄姿,挽狂澜于足下的气魄,我也要来虔诚凭吊。于是,他鼓励白琳娜和殷笑英说:“走!有我们在,放心地走!”
得到章懿华的鼓励,白琳娜胆子大了一些,蹑手蹑脚跟在他身后往塔里走。殷笑英也鼓起勇气紧随其后。她们把心提到了嗓子眼上,几乎把每蹬上一层塔都当作一次勇敢的探险。
孙向东又走到了前面。舒胖娃本来想跟着白琳娜一起走,没想到被易莽娃一把抓住,推着走到了孙向东身后,可他很不情愿,边走边骂骂咧咧地说:“啥子破塔,这么黑!”
塔内光线不好,越往上走,越发阴暗。那些与生俱来缺胳膊断腿的菩萨和后人不敬让其残废的石刻神像,似乎在幽暗的壁上发着指天画地的毒咒,给人以不祥之感,有意无意地渲染着塔内的恐怖气氛。章懿华本来想牵着白琳娜走,但怕她说自己轻浮而不敢;白琳娜也想拉住章懿华前行,又担心章懿华认为自己轻率而放弃了这个想法。他们彼此都把心包裹得不露痕迹,把青春的躁动当作不道德来看待。
他们登上塔的第三层后,光线开始比下面两层要明亮一些。上面传来易莽娃“快上来”的喊声。白琳娜和殷笑英似乎确信塔里不会有鬼了,心才回到了胸膛里,出了一口憋了许久的粗气,继续往上行,但迎接她们的不是新鲜的空气,而是一股呕心的臭气直扑鼻孔。接着,上面传来孙向东“你是谁”的惊诧之声,随即听见“哇哇”几声怪叫,转眼,一个看不清面孔,但眼睛却出奇发亮的影子像幽灵般冲了下来,顿时让人感到毛骨悚然。不知谁叫了一声“鬼来了!”
吓得白琳娜一头扑进刚转身的章懿华怀里,殷笑英也紧张得大叫一声“我的妈呀!”
一把抱住白琳娜,差一点把章懿华扑倒在楼梯上。
臭气随着看不清面目的身影飘下去了,章懿华从他肮脏破烂的着装断定那不是鬼,而是一个把古塔当作免费下榻的流浪汉。他扶住白琳娜的肩膀,告诉她没有鬼,是一个躲在塔里的叫花子。殷笑英贴在白琳娜的身后,将白琳娜的胸脯挤压在章懿华的胸膛上。章懿华第一次感受到了异性柔软酥胸后面急促的心跳,他有一种触电般的感觉,就像托尔斯泰《战争与和平》中安德来抱住娜塔莎那纤细灵活的腰身,被她的魔力之酒陶醉一般,一种从未有过的暖流漫过章懿华思想的大坝,使他的大脑在一瞬间不听自己使唤。
白琳娜贴在章懿华结实的胸膛上,仿佛被一阵飓风刮到港湾的一叶小舟,让她终于找到了安全感。还处于惊魂未定的她忘记了羞涩,身不由己地将头靠在他的肩膀上,将脸紧紧贴住他的脖子。她听到了他脉搏跳动的声音,她觉得男孩子脉搏跳动的声音真美,就像解冻的江水流过初春的大地,那是人世间动人心弦的旋律,比她曾认为最优美、最动听、最有情趣的《春江花月夜》还更具魅力。她顿时被定格在遐想的天空,仿佛地球已经停止了转动,时间已经凝成了固体。在她的脑海里,世界上的一切都不存在了,只有她和他幸福地依偎在一起……
殷笑英听章懿华说那不是鬼,是一个乞丐,很快就清醒过来,知道刚才是自己吓了自己一跳。她睁开眼睛,看见自己扑在白琳娜身后,将白琳娜压在了章懿华怀里。她顿时产生一种如果是我直接扑在他身上该有多好的念头,她不想再看到白琳娜扑在他怀里的画面,急忙松开抱住白琳娜的手,并趁势拉了她一把。白琳娜在殷笑英站起来的作用力带动下,离开了章懿华的怀抱,想起自己刚才的失态,不由羞得满面通红,好像做了一场梦似地说:“真的不是鬼吗?刚才可把我魂都吓跑了!”
殷笑英开始打退堂鼓了:“我们不上去了吧?”
“不要怕!刚才见到的肯定是一个叫花子。”
章懿华放开搂抱着白琳娜的手,也仿佛从天堂回到了人间。他稳定了一下潮水般退去的情绪说:“大白天哪有啥鬼哟!即使是鬼,不是也被我们吓跑了吗?”
白琳娜和殷笑英的胆量又再次得到提升,紧跟在章懿华身后,终于爬到了最高处——第九层。说来也怪,刚才还被乌云覆盖的天空,转眼间便被万道阳光的金剑击穿,塔顶上破碎的乌云像被打败的队伍灰溜溜地向西方的天际逃去,大地在阳光的沐浴下又显得妩媚起来。
易莽娃指着塔下一个衣衫破烂、蓬头垢面的叫花子说:“你们瞧,那就是刚才跑下去的那个家伙,差点把……我都吓了一跳。”
当着白琳娜和殷笑英的面,他很不习惯地将“老子”改成了“我”。
大家挤在塔孔往下看,果然看见那个蓬头垢面的男子,正是刚才“哇哇”乱叫着飞奔下去的所谓“鬼”。他斜靠在墙角,聚精会神地抓身上的跳蚤,显得像蚯蚓一样卑微。但他没有想到,正是自己这一身懒得打理的模样,反而塑造了他人见人怕的“魔鬼”身份,成就了他意想不到的“一方霸业”,不仅阻挡了游客光顾的脚步,而且把一座宝塔变成了“魑魅魍魉”出没的所在。
被一个叫花子虚惊一场,白琳娜和殷笑英互相吐了一下舌头,既是自责,又有互相安慰的意思,但在白琳娜的内心深处,却对这个臭气熏天的叫花子表示由衷的感谢。她感谢他的降临拉近了她和章懿华之间的距离,她身上还留着章懿华的体温和气息。她喜欢他身上的气息。他的气息仿佛傍晚山林中松木释放出来的清香,但又没有松香那么浓,宛如清晨旷野里楠木散发的气味,但又比楠木多一些好闻的东西,实际上可能是用了香皂留下的余味。章懿华身体的气息叫她无法形容,但他那独特的气息让她一生都不会忘记,她想他也是有备而来的吧?
章懿华对叫花子本来就不反感,在他心中,叫花子一般不偷不抢,对人们的指责和白眼,一方面假装没有看见;另一方面他们像生长在岩缝中的小草,对来自头上的暴风雨和泥石流以及任何东西都只能逆来顺受。因此,章懿华对他们甚至还有一些同情心,在自己有零食的时候,还会给他们一点。
只是他对他们的懒惰和作态感到惋惜,希望他们能讲究一下卫生。但话又说回来,如果叫花子都衣着光鲜,不再蓬头垢面,人们还会施舍他们吗?嗨!马克思的辩证法说得真在理,有了一方面还有另一方面呢!章懿华又想,一个男人如果没有刻骨铭心的难言之隐,他能与垃圾为伍,和跳蚤作伴吗?
像叫花子这样能在大庭广众之下自己作践自己,最起码需要一种忽视自我的勇气。但凡一个人把自尊都踩到了脚下,他当然就不在乎身后的议论了。何况他的出现还将纯洁高雅的白琳娜直接送到了自己的怀里,让他梦寐以求的女子突然间与自己紧紧相拥。
就这个意义上来说,他还真要谢谢这个叫花子呢!白琳娜发丝上檀香皂留下的幽香,身体散发出的淡淡的、犹如甘蔗嚼净后甜丝丝的味道,都是那个叫花子在一瞬间给他的馈赠。章懿华第一次感受到了青春少女的魅力,这是一种语言无法表述的,夺人心魄的力量啊!
排除了鬼的“袭击”,白琳娜感到从未有过的惊喜和刺激,站在塔顶登高望远,她心情豁然开朗,双眸总是有意无意地去关照章懿华的表情;章懿华的目光也不时在白琳娜的脸上逗留。他们相视一笑的频率增加了,在这一笑一颦中,开始有了旁人不易察觉的温存,这也许是刚才有了触肤之亲的缘故吧?
眼神是心灵之窗,心灵是眼神之源。据说,人的眼球后方感光灵敏的角膜含有1.37亿个细胞,将收到的信息传送至脑部。这些感光细胞,在任何时间均可同时处理150万个信息。这就说明,即使是一瞬即逝的眼神,也能发射出千万个信息,表达丰富的情感和意向,泄露心底深处的秘密。所以,眼球的转动,眼皮的张合,视线的转移速度和方向,眼与头部动作的配合,所产生的奇妙复杂的眉目语,都在传递着信息,进行着交流。
章懿华和白琳娜的第一次亲密接触,好在其他男孩子当时没有看到,否则,不把章懿华嫉妒死,也会拿他和白琳娜“这个事”来开不完的心。
这个时候,云开日出,秋高气爽,他们极目远眺,远方景物滚滚奔来眼底:北方自贡的盐井天车像登天赏月的瞭望架;南方泸州的方山在一片绿色的掩映下肃穆而静谧;东边县城房屋鳞次栉比,一片安详;西面丘陵起伏,云烟缭绕;足下的沱江像一条银链蜿蜒东去,所有的景象都让人心旷神怡……
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中国人自古有重阳节登高望远的习俗,此时正值农历九月初九前几天,孙向东不由诗兴大发,吟起了唐朝王维忆山东兄弟的诗句:“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
孙向东在那里兴致勃勃,触景生情,易莽娃和舒胖娃也跟着陶醉。接下来的诗句,仿佛一千二百多年前的王维是专门为章懿华所作:“遥知兄弟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
章懿华听到这里,心里打了一个冷噤,顿时想起在北方陷入困境的哥哥,对哥哥的思念使他的快乐戛然而止,一双明亮的眸子忽然被忧郁所覆盖。
章懿华的神情变化立即被白琳娜的目光捕捉到了,她不知他的情绪为何突然大起大落,但她想,“王维这首怀旧与思亲的诗一定触动了他脆弱的神经。那么,老九,你脆弱的神经末梢在哪里呢,你能告诉我吗?我多么希望能加深对你的了解呀!”
在她的脑海里,矗立在北方那个高高的盐井天车此时已不再像一个登天赏月的瞭望架,而仿佛一个充满疑问的巨大问号,悬挂在半空中……